【思无邪系列】第四季·夏·琴瑟在御

新的季节,新的故事,前方高甜,注意闪避QVQ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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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晚风拂过树梢,林间的绿意层层叠叠,一浪高过一浪。远处的湖水反倒懒洋洋的,偶尔荡出几圈涟漪,却要好一会儿才悠悠散开,透着一股子闲情逸致。

 

风临渊倚靠在露台上,抓着一把刚炒好的香瓜子儿,舒服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前俩月在岭南动不动下雨,天气闷热又潮湿,我就没哪天夜里睡舒坦了!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湘西好呀。”他感慨完,见自家师父安安稳稳躺在竹榻上,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便耸了耸肩,继续自言自语,“不过两吊钱住一夜,再不舒坦可不就成黑店了么?我在山下耍两套把式也才挣两吊钱呢!”提起房费,风临渊颇有些心疼,忍不住砸了咂嘴;谁料这时,却听他师父头也不抬道:“这么心疼银子,你倒舍得住湖景房——湖景比山景贵五十文吧?”

 

“钱虽难挣,可好景更不常有哇!五十文就能买这么一片湖,值啦!”风临渊满不在乎,直起身来,将手搭在眼帘上,高高兴兴地朝湖面眺望,“听说这湖名叫织女湖,七夕节的时候放舟湖上,还能看到银河上的有情人相会呢。”

 

“这种女儿家爱听的故事,你倒是津津乐道。”跳跳笑着摇了摇头,“七夕女儿节,姑娘们讲究可多啦,儿郎们也都忙着约心上人逛灯会,谁有工夫守着九天之外的有情人啊?”

 

“我啊。”风临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没心上人在身边,可不就只能关心关心别人么?”

 

跳跳听他说得洒脱,不由微笑起来:“单身单得还挺自豪。”

 

风临渊脑子一热,一句“师父你还不是单了这么多年”差点就要冲口而出,却又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咽了回去。风临渊心说好险好险,今年的故事还没混到,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万一惹恼了师父可不糟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喉咙口的话好好生生地吞进了肚里,这才扭过头去,笑嘻嘻道:“单着就单着吧,谁让我没沾上虹师叔的福气呢——话又说回来啦师父,虹师叔他们七夕也会出去逛灯会么?”

 

“人家又不单着,自然不能闲在家里。”跳跳横了他一眼,“怎么,又挂念起你虹师叔来了?”

 

“我可好久没听过他们的故事啦!要不师父,徒儿来泡两杯好茶,您给我讲讲七夕灯会的故事?”风临渊一跃而起,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两个茶杯来,“没带您的紫砂壶,好在咱们湘西的茶和水都好,您凑合着喝!”

 

少年利落地搁下瓷杯,茶水在星光之下分外澄明。

 

跳跳不由自主朝夜空中望了一眼,轻声道:“罢啦。好景难得,讲便讲吧。”

 

 

 

<壹>

 

自从三天前那封请柬翻山越岭进了宫门,蓝宫主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一刻停歇。

 

虹少侠原本也十分高兴,练剑的空当儿时不时偷偷瞄她一眼,更是瞄得心满意足;谁料从收到请柬第二天起,蓝宫主便开始仔仔细细琢磨起贺礼来,通常天一亮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虹少侠一连两天没见着她面,这天索性起了个大早,终于在拂缨居门外逮住了她。她形色匆匆,一双眸子却明亮极了,一弯眉梢哪里盛得下她这样明亮而毫不遮掩的喜色?虹大少侠心中没来由一软,笑着摇了摇头:“比你自己成亲还欢喜。”

 

“达达当年的喜酒没喝上,现在好不容易赶上大奔跟莎丽的,你难道不欢喜么?”蓝宫主笑吟吟道,“咱们七剑之首的贺礼备好了?”

 

“离他俩成亲还有整整两个月呢。”虹大少侠又好气又好笑,“我心里有数,放心吧。”

 

“谁不放心你啦?到时候两手空空,你就站在门外喝人家的喜酒吧。”蓝宫主哼了一声,抬脚就要进门,“好了,别拦着我啦,我还要给莎丽绣枕头呢!海棠刚绣了两瓣,离完工还早呢。”

 

 

 

虹大少侠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她推出了门,只得无可奈何地往外走,没走几步却看见疏影和暗香领着几个小宫女围在莲池东边的醉云亭里,像是在忙活些什么。

 

虹大少侠一时好奇,走近望了一眼,却见正中的石桌上搁着各色干果和粉面糖霜,炒熟的芝麻散发出醇厚的香气。他不由自主抽了抽鼻子,笑道:“好热闹啊。”

 

宫娥们见是他来,齐齐行了一礼。暗香也含笑应道:“少侠早安,吃饭了么?”

 

虹大少侠正要说话,却听疏影撇嘴道:“宫主忙着给莎丽姑娘绣枕头,现在又没到开颜小榭的饭点,哪来的饭吃?难不成还指望少侠亲自开伙么?”

 

虹少侠跟疏影一向不大对付,倒也不以为意,摸了摸鼻子道:“可不是么?我还等着尝尝疏影姑娘的手艺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想得美!我做的东西都是给我们宫主的!”疏影撅了噘嘴,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五色缤纷的面皮在她手中盘旋跳跃,直教人眼花缭乱。暗香嗔怪地扫了她一眼,朝虹大少侠笑道:“今日七夕佳节,大伙儿在做巧果呢!按惯例每年都做的,午后给少侠送些过去?”

 

“今天过节?”虹大少侠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檐角多出来的灯笼们,心头一动,不由懊恼起来,“瞧我,日子都过糊涂了。”他默默挨近暗香,装作无意道,“七夕女儿节,往年你们宫主都做什么?”

 

“老宫主还在的时候,宫主总跟我们一块做些闺阁游戏,刻菱、穿针、做巧果什么的;后来,宫主忙于宫务,就只能晚上同我们一起沐发、拜月、染指甲啦。”

 

“染指甲?”虹大少侠觉得这个词颇是新鲜,想了想竟不大明白是做什么,忍不住道,“这是怎么个染法?”

 

“就是——”暗香的话刚起了个头,便听疏影嫌弃道:“您堂堂七剑之首,打听我们女儿家的闺阁事做什么?宫主还没嫁你呢!走吧走吧,说了你也不懂!”

 

这么多年,虹大少侠一贯知道疏影的脾气,倒也不同她恼,好脾气地笑了笑。他想了想,扭头朝来时路走去。疏影见状,脸色微变,嚷道:“嚼月馆和开颜小榭都不在那头——你去哪呀?”

 

“你说了我不懂,兴许你们宫主说了,我就懂啦。”虹大少侠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来,就此扬长而去。疏影哑口无言,只得气鼓鼓地捏着手里的面团儿,把一朵好好的桃花捏得歪七扭八,连花瓣都只剩了两片。

 

暗香笑着摇了摇头,拿沾满面粉的手指头戳了戳她额角:“你呀,三回里倒有两回说不赢他,还不长记性么?”

 

 

 

<贰>

 

拂缨居的二楼有窗朝南,漏进来的阳光被茜色的软烟罗拦了一拦,早已没了盛暑时分的嚣张气焰,温和地将满屋五彩斑斓的绣线笼罩。蓝宫主忙着手里的活计,对虹大少侠今晚出游的提议充耳不闻:“莎丽的枕头还没做好呢,你别添乱啦。”

 

虹少侠岂会甘心,与几个半人来高的绣花绷站作一排,肃然道:“枕头什么时候做都成,今晚灯会,你得买个玩意儿赔我。”

 

蓝宫主头也不抬:“我又欠你什么玩意儿啦?”

 

“去年上元节你忘了么?”虹少侠一本正经,“你夜里喝醉了酒,把我亲手扎的花灯都送人啦!现在无论如何也该赔我一回吧?说好再给我扎一个,你可别想赖账!”

 

蓝大宫主怔了一怔,记起那日始末,心头微动,还没开口却瞥见虹少侠满脸庄重的神色,当即装傻道:“什么花灯?我不记得啦。”

 

虹少侠登时急了:“怎么不记得了?你当时亲口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蓝宫主强忍笑意,正色道:“喝醉的事谁还记得啊?还不是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啦。”

 

“不信你问问疏——”虹少侠话到一半才明白不对,连忙改口,“啊不,问暗香!”他见蓝宫主丝毫没有还债的意思,反而仍在弯腰选线,手里的金针也没有放下,不由有些着恼,却在这个关口忽然窥见了她嘴角若隐若现的一点笑意。他明白过来,眼珠一转,正色道:“你要真忘了,不如我再给你讲讲?”

 

“好呀。”蓝宫主好整以暇,不料虹大少侠眉梢一扬,张口就道:“那天晚上我睡在你屋里,你在床上跟我说……”

 

“……喂!”蓝兔万万没想到他也有这样耍无赖的时候,愣了一愣,恼得连耳根都红了,“你、你怎么这样?”

 

“你不是忘了嘛。后来啊,第二天早上——”

 

蓝宫主跺脚道:“赔就赔,你不许说了!”

 

“想起来啦?”虹大少侠笑眯眯道,“那我去楼下等你。“他许久没有见过蓝宫主这副模样,只觉得她脸红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好容易才按捺住揉一揉她脸的心;他赶忙咳了一声,端正步子走出门,足下生风地往楼下去了。

 

 

 

然而大出虹少侠意料的是,直到嚼月馆亲自将宫娥们的午饭送到了醉云亭,蓝宫主也不曾从二楼下来。蝉鸣声和头顶的太阳一般张扬,虹少侠几次三番想再上楼瞧瞧,却都被疏影叉着腰堵了回来。她守在门口,振振有词:“都说了今天七夕节,宫主还要沐发梳妆呢!少侠您要实在没事干,要不也回屋沐发梳妆去?”

 

“……”

 

虹少侠棋输一招,只得掉头回屋。没走两步,他想了一想,绕回莲池,苦口婆心地嘱咐亭中还在刻菱角的小宫女们:一旦有宫主出门的消息,即刻便去归鸿居告知他一声。

 

宫女当中颇多疏影的拥趸,大家哪肯轻易答应,平日里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们忽然间一个个都变得矜持极了,直到听见虹大少侠承诺去灯会给每人带一个小玩意儿回来,这才矜持地松了口。

 

虹少侠自觉万无一失,于是顶着毒辣的太阳回屋,想先小憩一会。

 

今年夏天炎热异常,玉蟾宫虽然山环水绕,草木参天,午后的阳光却依旧酷烈逼人。好在这座归鸿居临水而建,满墙青藤,乃是阖宫之中最妙的避暑所在。虹少侠一进屋便觉得凉爽,靠着窗下的软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岂料他闭眼时还是晴空万里,睁眼时却已是晚霞满天了。

 

他睡眼惺忪地朝对面望了一眼,见满湖碧水都被夕照染成了红色,脑中忽然一个激灵:等等,太阳都落山了,蓝宫主人呢?!

 

虹大少侠匆忙理了理衣衫,跳下软榻就要往拂缨居奔去;谁料他刚一推门,暗香的身影便撞入了眼帘。虹少侠心中一动,探头还要往外看,却听暗香温声道:“少侠别找啦,宫主没来。前不久她一个人出门去啦。”

 

“出门了?”虹少侠失声道,“什么时候?”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吧。”暗香抿着嘴笑道,“少侠别怪罪,宫主梳好妆后亲手做了盘巧果,又陪宫里的姑娘们说笑了一会儿,这才来归鸿居走了一遭。她见您睡得香,就嘱咐我们先别叫您,自个儿悄悄从后门走的,除了疏影谁也没瞧见——她说今晚过节,路上一定热闹,她一个人先去灯会逛逛,少侠醒了之后去寻她就是啦。”

 

“那她说约在哪里见?”

 

“宫主只说让您过去,还说有缘自会相逢,何必约什么时辰地方?”暗香忍着笑将手中的东西呈过去,“这是宫主留给您的,暗香先告退啦。”

 

虹少侠原本对蓝大宫主偷偷溜走的行为颇为恼火,一门心思想着见了她面要怎么罚她,谁料低头却看见了一件崭新的衣衫。它整整齐齐地端坐在托盘上,每一缕银线都在余晖的照耀下熠熠生光。虹大少侠想起去年冬天那件一模一样的新衣,心头的恼意忽然寸寸消散,同远方的落日一齐温柔地沉没。

 

他将叠好的白衣抖开,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忽然扬起眉毛,灿烂一笑:“行啊,还怕找不到你么?”

 

 

 

<叁>

 

在明灯如昼的街衢上徘徊了小半个时辰后,虹大少侠开始觉得自己海口夸得太早了。

 

他从前也隐约晓得,这乞巧节对闺阁女儿来说是个隆重日子,却从未发现湘西有这样多的年轻姑娘,也万万没想到这一路上遇到的姑娘脸上都罩着五颜六色的神怪面具,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大罗神仙也难辨真容。

 

庙会上流光溢彩,热闹得不像话,虹大少侠却瞪目结舌,好容易才抓住路边一个卖面具的小贩:“这位小哥,路上的姑娘们怎么都戴着面具呀?”

 

“这你都不懂?”小贩哼了一声,瞪着一双绿豆眼,上下打量了虹少侠一番。大约是觉得他生得还算器宇轩昂,身上的白衣也还算顺眼,那小贩总算没嫌他耽搁生意,扬着下巴道:“今儿又不是上元夜,姑娘们想趁过节出来走走,家里又不许抛头露面,不戴面具还能怎的?再说啦,咱们面具画得有趣,姑娘们戴着玩也开心呀!”他见虹少侠虽然孤身一人,又不懂这七夕节的规矩,袖口刺的暗纹却精细极了,瞧来不像短钱的人物,卖货的话张口就来,“我的面具今晚卖得最好,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断货啦!公子要不要买一个送人?”

 

“我倒是想。”虹少侠苦恼地望了望周遭涌动的人潮,无可奈何道,“托你面具的福,我的姑娘都没找着呢。”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浮起了一丝希望,“说来,这位小哥,今晚有没有一个特别好看的姑娘来买你的面具?”

 

小贩一愣,油腔滑调地嬉笑起来:“买我面具的姑娘个个漂亮,公子说的是哪一个啊?”

 

虹大少侠头大如斗:“……就是最好看的那个。”

 

小贩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挠了挠头:“这……究竟是怎么个好看法?”

 

“唔……”虹少侠仔细想了想,“人群里只瞧得见她一个的那种。”

 

“哎哟公子,您这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啦!”小贩心说怕不是遇到情圣了?他连忙打了个千儿,告饶道,“今晚来我摊上的老少爷们个个都说送面具的姑娘美若天仙呢——您得说具体些!”

 

“算啦,料你也没见过她。”虹大少侠不晓得要怎么才能让小贩明白他只是实话实说,并未夸大其词,转念一想,不由叹了口气:罢啦,这人多半是没见过她了——见过她的人自然知道她是如何好看法,断断不需要他赘言解释的。

 

 

 

他一筹莫展,回头四顾,突然瞧见远处的墙角有对老夫妇在叫卖,两人跟前的小摊上摆满了样式繁多的各色乐器。虹大少侠双眼一亮,计上心来:“有法子啦!”

 

他匆匆上前,掏净了口袋才把小摊上最好的那张琴买了下来,还顺手将其他器物摆得端端正正。老夫妇见他相貌堂堂,又平易近人,非要再给他送个添头。虹大少侠推却不过,随手抓过一支风笛,冲他们抱了抱拳,转身便往江边的高台走去。

 

那高台原是搭了供戏班杂耍的场地,足有两丈来高,虹大少侠足尖疾点,一个翻身便登了上去,衣角在夜风中飘来荡去,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见他身法利落、姿态潇洒,落地之时尘土不扬,有江湖人忍不住喝了声彩:“好俊的轻功!”

 

虹大少侠轻松站定,将那支竹笛顺手插在腰间。他抱琴站在高处,俯视着脚下流动的灯火。

 

见过他先前展露的那一手高绝轻功,台下早有人按捺不住,叫道:“少侠是要比武么?在下先来领教一二!”

 

“今日我不比武。”虹大少侠弯腰将怀中的新琴放下,微笑道,“嘤鸣求友(1),我来觅一个知音人。”

 

 

 

<肆>

 

许是虹大少侠新换上的这件白袍子太过惹眼,又许是今夜想寻求知音之人和分明知音在侧、却想看别人抓瞎之人一样多,总之不过片刻,高台四周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虹大少侠站在台上,面带微笑,心中却不免焦躁起来:眼前这个已经是上台试琴的第六位姑娘了,也不晓得她到底听见消息没有?

 

他原想在庙会里来上这么一出,她一听便知是谁,即便不肯上台,也一定会按捺不住来瞧热闹,到时候不怕他认不出来;然而大出意料的是,今晚来逛庙会的姑娘们也不知怎的,十个里倒有九个穿的是蓝色衣裳,简直像约好了似的。他一眼望去,只见台下尽是深蓝浅蓝的裙衫,人人脸孔都藏在面具之后,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便是再多生了两只眼睛,只怕也难以将不知身在何处的蓝大宫主一眼辨出来。

 

虹大少侠心情沮丧,目光不免涣散起来,脑中却忽然响起暗香的话:对啦!她午后不是一直在拂缨居二楼沐发梳妆染指甲么?只要看看谁的指甲颜色与众不同,不就找到她了么?

 

虹大少侠喜上眉梢,赶忙将目光下移,不料台下出游的姑娘们个个指尖绯红,连这蔻丹也像是找了同一朵凤仙花染的。

 

虹大少侠有生以来何曾注意过别的姑娘,更没仔细瞧过旁人的衣着打扮,哪里知道女儿家人人爱美,这染指甲也不是玉蟾宫的独创,而是七夕节古来有之的风俗?他只觉得头疼极了,眼见对面姑娘一支曲子已经到了尾声,蓝宫主却丝毫不见踪影,不由自主苦笑了一声。

 

岂料这台上的姑娘也是个泼辣脾气,她指间的曲子原本还有半节未完,却立即听出虹大少侠心不在焉,连带着这一声苦笑也跟她弦上琴音格格不入。她心中有气,猛然将手一收,恼道:“公子不愿听我弹琴,早说便是,何苦白白耽搁时间!”琴声戛然而止,刺耳异常,那姑娘将琴搁下,起身便走。

 

虹大少侠倏地回过神来,心中有愧,赶忙上前两步,连连道:“姑娘莫气,我……我方才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这才……这才……”

 

台下人观望至此,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这公子也忒不尊重人,说不准是哪家雅好音律的少爷心血来潮寻个乐子;也有人说他态度诚恳,功夫又高,不像是万花丛中过的人物,倒像是为了什么事刻意来出风头。

 

一时间众说纷纭,蓝大宫主藏身人群之中,远远眺望高台中央那个晃动的人影,情不自禁在嘴角抿出了一丝笑意。

 

 

 

她一下山便瞧见了卖面具的各色小摊儿,当即挑了两个中意的,出游路上果然免了许多麻烦;傍晚时分她沿着河岸逛了一圈,又在庙会上买了些小玩意儿,正要折返,却忽然听说高台上有人鸣琴觅知音,于是随大流走了过来。她原本以为虹大少侠不至于干出这等抛头露面的事来,谁料刚走到灯下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孔,眉宇间分明透着两分苦恼,还偏偏不肯流露出来,硬撑着要在嘴角带起一点笑意。

 

蓝大宫主心中好笑,当下便住了步子。她晓得虹大少侠耳力极佳,不敢出声,却有心想看看他还能想出什么招儿来,于是不动声色,像街头巷尾每一个普通的姑娘一样,仰望着星光之下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郎。他白衣临风,站在三尺开外同那个气恼的姑娘解释,脸上的神情微微窘迫,却意外动人心魄。

 

正在这时,却听身旁有人道:“说来,去年上元节也有个白衣郎君,好像是当众替姑娘挡酒来着?听说足足喝了两坛子竹叶青,我家表姐在旁可瞧得痴了,到了上巳节还念念不忘呢。”

 

“我也远远瞧见啦!可惜那天人实在太多,只望见一个侧影儿……你还别说,那郎君跟台上这位还有真有点像呢。”有姑娘颇为兴奋,“我堂兄说江湖中人好穿白衣,全是敬仰七剑之首的缘故,我看未必!说不定跟这两位公子学的呢?”

 

她话音未落,却听台上那姑娘扬声道:“公子既然瞧不上咱们的琴音,不妨自己先吹一曲,也让在场诸位品上一品。公子想找俞伯牙,自己总不能焚琴煮鹤罢?”原来这姑娘在虹少侠好声好气的的劝慰下终于勉强平息了怒火,却依旧咽不下这口气来。她自幼姿容出众,琴技也佳,常常第一个音还没按下去就有人大声喝彩,还从没遇到过这样不假辞色的男人;对面这人不曾对她赞不绝口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听琴时神游天外,半分都没将她放在眼里。她哪里忍得,目光一扫之下,瞥见他腰间那管做工平平的竹笛,当下便丢了句话,扭身下了高台。

 

路人们原就是闹哄哄的看热闹,这姑娘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虹大少侠见状怔了一怔,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蓝宫主还没引出来,他自己倒先被套路进去了?他扶住额头,想要找个借口辞了,奈何台下欢声雷动,哪里容得他临阵脱逃?

 

虹大少侠眼见难以推脱,心中又生一计。他咬了咬牙,向着四方抱一抱拳,横笛在前,扬声道:“献丑了。”

 

 

 

听笛的人越来越多,有农人竟然顺势挑了担西瓜过来叫卖,更有甚者捧着瓜席地而坐,俨然是瞧定了这出难得的热闹。众人眼巴巴地望着高台,指望这位轻功高绝、相貌英俊的白衣公子能不负众望,再奏出一曲妙音来,岂料笛声一响便有人皱起了眉头:不对啊?

 

这少年郎吹得虽然不算难听,却实在稀松平常,别说跟他的轻功难以相提并论,就连方才那姑娘的琴声也颇有不如。不过他这支曲子倒是婉转清越,低回处温柔不尽,却又并无缠绵之意,听着耳生得很,像是新谱的调。

 

众人议论纷纷,只有蓝大宫主见他奏起这支曲子,错愕之余,心口却是微微一热:这是合璧之后,她陪麒麟暂住西海峰林时信手写下的调。当时也是这么一个盛夏,她一边在后院削竹子做风笛,一边随口哼了几遍,不想他人在屋外,却将这曲子记了个一丝不落,后来流落凤凰岛时还常吹给她听——哪怕她当时把曲子和他都忘得干干净净。

 

他于音律一道并不精通,这支小调却练得颇为纯熟,蓝宫主冷不防听到这支熟悉的曲调,心中不由软了两分。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情绪大大不妙,又记得从前他每每吹到第三节末尾便会错两个音,便默默竖起耳朵,想要将注意力挪开,仔细听听他有无长进。

 

其时小调的第三节正好到了尾声,她侧耳细听,却发觉虹大少侠这一回不单吹错了原来的两个音,整整一段都被他带偏了调,透出一股子莫名的气恼,像是温柔的湖面忽然被怪风掀皱,水中钻出一条鱼来,正在气闷地吐着泡泡,却又对晚风奈何不得。

 

人群中内行不少,有人还在琢磨这一段忽然变调的深意,有人却已经发出两声嗤笑。蓝大宫主原本还想护短两句,临开口才想起自己不能出声,只好作罢。她听出调中那一丝无可奈何的温柔,忍不住也轻轻笑出声来。

 

谁料就在这一刻,四面惊呼声骤起。还没等蓝大宫主回过神来,远处便已传来破空之声。她应声抬头,却见白衣少年竟从远处的高台飞掠而下,直奔这方而来。晚风吹起他宽袍大袖,仿佛翎羽雪白的大鸟振翅而来,惊得众人纷纷避让。

 

不过须臾,虹大少侠便已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径直朝她走来。他边笑边道:“找到啦,走吧?”

 

蓝大宫主不信他能认出自己,当下一动不动,故意变换嗓音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公子只怕认错人了。”

 

虹少侠见她嘴硬,却也不恼,仍然不紧不慢朝她走来。蓝宫主心中不解,正要再说,岂料虹大少侠走到近前忽然伸臂,抬手就要将她脸上的面具揭下来。

 

蓝宫主吃了一惊,下意识截住了他,脱口道:“你做什么?”她情急之下露了本音,虹大少侠早料到她会如此,任由她抓着自己腕子,笑吟吟道:“不是不认得我么?揭开面具看看,不就知道认没认错啦。”说完他还要再揭,蓝宫主终于急了,压低声音道:“别闹了!”

 

“你都闹得,我怎么就闹不得啦?”虹大少侠哪肯罢休,还要再说,谁料路人们围观至此,终于明白这位姑娘就是虹少侠要找的人,纷纷兴奋起来,七嘴八舌道:“不是以琴会友吗?弦都没碰怎么就晓得是她?感情人家早都认识,费这么大功夫是在找人哪?”“不是要揭面具么?倒是揭呀!咱们也想瞧瞧公子的知音人长啥样!”“是哦,这么个俊小伙子,心里的姑娘得是什么样的天仙呀?让大娘给你参谋参谋!”……

 

人们兴奋异常,连手中吃了一半的甜瓜都搁在了一边,简直比自己的终身大事还要费心。蓝大宫主觉得今夜只怕不好脱身,忍不住看了虹大少侠一眼,谁料他也正巧在此时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合的瞬间,虹大少侠忽然笑了起来,飞快朝她眨了眨眼睛。蓝宫主微微一怔,虹大少侠却反手一扣,捉住了她手,牵起她就往人群疏落的河边跑去。

 

路人们哪里料到他们会忽然逃跑,个个大吃一惊,临到跟前时却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竟给他们让出了一条小道。街头巷尾灯火通明,众人目送着那两个人影跑远,像是要双双奔往明月的方向。

 

片刻过后,忽然有人叹了口气:“人家过的才是女儿节啊,咱们这是什么?吃瓜节么?”

 

<伍>

 

仲夏夜里凉风习习,虹大少侠把明月、清风和庙会上所有看热闹的人群一概抛在脑后,总算带着他的姑娘逃到了一个清净的角落。好在两人轻功都颇高,跑了这样长的路也依旧呼吸绵长,并不如何吃力,停步之后蓝大宫主甚至还有精神恶人先告状:“我还没逛够呢,你又招惹这么多人来。这下可好,好好的晚上都用来跑路啦。”

 

虹大少侠哭笑不得:“不这样你肯出来么?挡着脸也就罢啦,连衣裳都不好认——全城的姑娘今晚都穿蓝绿色的衣裳,也不晓得为什么——你身上这件我又没见过。”

 

不远处卖河灯的小贩听见这句,忍不住插嘴道:“公子没听说过?咱们这镇上离天门山不远,今天又是女儿节,人人都想效仿山顶玉蟾宫主的穿着打扮,将来好同她一样蕙质兰心、姻缘美满呢!”

 

“姻缘美满?”虹大少侠心中一动,故意瞥了蓝宫主一眼,“蓝宫主年纪轻轻,待字闺中,哪来的姻缘啊?”

 

蓝宫主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脸上微热,正要截断小贩的话,哪晓得那小贩快人快语,已经连珠炮似的道:“您不见每年春天都有数不清的江湖人到山下来求见宫主么?这些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还愁宫主将来没有良人么?嗨,迟早的事儿!”

 

虹大少侠没听到他想听的话,大失所望,正要再问问“那您看看这些人物里谁最有希望”,蓝宫主却已经松开了他手,跑到小摊前捧起一盏河灯来:“小哥,这灯多少钱一盏啊?”

 

“十文!姑娘您是要一对吧?今晚买灯的人都买一对呢!”小贩见生意来了,哪肯再陪虹大少侠唠嗑,赶忙跑去招呼这个跟街上小姐们一般穿蓝衣、戴面具,通身却仍透出一股子清冷的姑娘。

 

虹大少侠此前牵着她手在河边跑了好一段路,几乎要习惯成自然,此时手中陡然空落落的,一颗心也不由跟着空落起来。他抬起头来,正要说话,谁料蓝宫主已经捧了一盏绯色的河灯过来,径直塞到他怀里:“喏,赔你的灯!”

 

虹大少侠愕然接过,却见她已经高高兴兴付了银子,捧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花灯往河边去了。

 

 

 

流水泛灯想来是七夕的风俗,水面上浮满了各色莲灯,灯心的烛火随着波光起伏不定。蓝大宫主跟小哥借了笔墨,像今夜所有来逛庙会的年轻姑娘一样,一笔一划将自己的心愿写在莲灯花瓣之上,神情异常专注。小贩招呼完她,回过头来,见虹大少侠一动不动,怀里却抱着自家的灯,于是殷勤地递过笔来:“公子不许个愿么?”

 

虹大少侠一生之中多少宏愿,胸膛之中既容得风波江湖,也容得芸芸众生;然而听见那小贩的话,他脑中竟然只闪过一个念头,从万千纷扰中浮上心间,撇不开也放不下。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认真提笔写罢,随后捧起这盏沉甸甸的花灯往蓝宫主身边赶去,想趁机瞄一眼她写的什么。可惜他终究慢了一步,等他走到河边的时候,蓝宫主已经将她的莲灯放归入水,河面上万千灯火明灭,一时竟找不着究竟是哪一盏。

 

虹少侠没奈何,只得默默将自己的灯也放入河中。他跟蓝宫主并肩站在岸边,她一头秀发被夜风吹得笔直向后飞起,虹少侠终于按捺不住,道:“许了什么愿?”

 

蓝宫主目送花灯飘远,头也不回道:“说了就不灵啦。” 

 

“我不怕不灵。”虹少侠固执道,“说来听听。”见蓝宫主不肯接话,他想了一想,“唔,你就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蓝宫主心中其实兴致颇高,却晓得虹少侠绝不会这么轻易松口,于是轻轻哼了一声:“算啦,你又不肯说。走吧。”

 

虹大少侠没想到她竟能忍住不问,心里反倒比她更失落些,闷闷不乐道:“哦。”他跟在蓝宫主身后走了两步,终归忍不住道:“真不想知道?”

 

“你想说就说,我不拦你。”蓝宫主回过头来,眼中笑意灵动。夜色逐渐深沉起来,河岸上行人寥寥,只有远处的酒肆隐约飘来香气。虹大少侠心中狠狠一动,却又实在不甘心就此和盘托出,于是逼着自己撇开头去,嘴硬道:“谁想说啦?你不想知道就算了。逛了一晚上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蓝宫主见他卖关子,也不着恼,从从容容道:“好呀,你请么?”

 

“自然是我请。”虹大少侠心说边吃东西边套话大概容易些,于是环顾周遭,终于将目光落在远处那家还亮着灯的酒肆上,“去那家坐坐?我好像听暗香说过,那家的酒酿圆子最有名。”

 

“好呀。”蓝宫主点了点头,一边跟上虹少侠的步子,一边笑道,“那支曲子你是故意吹错的吧?也不嫌丢人。”

 

“我要是舍不得丢这个人,咱们蓝宫主哪里肯出声啊?”虹少侠笑笑,刻意放缓了脚步,跟她并肩而行,“我是黔驴技穷,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谁说的?法子可多啦。”蓝宫主好整以暇,“你又不是人家居士,拿琴啊瑟的做什么噱头?要拿也该拿你的长处呀。”

 

“哦?譬如说?”

 

“唔,”蓝宫主眼珠转了转,声音里全是笑意,“譬如说比武招亲呀。”她一本正经道,“你要是真开擂台,我就算打不过你,也一定上去捧场。”

 

 

 

她一时开心,随口调戏,过后生怕虹少侠着恼,侧头又正巧撞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家从旁路过,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老伯,您这糖葫芦怎么卖呀?”

 

虹大少侠没料到她撩完就跑,哪里忍得,几步就追了上去。他正要再说,却见蓝宫主抓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抢先道:“我想吃这个,你请我成不成?”

 

她尾音温软,虹大少侠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去摸钱袋,一时倒把来意忘了。蓝宫主见此计奏效,开开心心地端详自己的糖葫芦,谁料虹少侠摸了半天没说话,最后索性将钱袋倒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有翻出来。他脸上颇有些挂不住,苦恼道:“我这次带了银子呀,难道被人偷了?不可能啊……”

 

蓝宫主先是一愕,随后突然想起一事,不由笑道:“是不是买琴笛的时候花光啦?那张琴我可从没在家里见过。”

 

虹大少侠恍然大悟,不由懊恼起来:“我……我……”

 

那卖糖葫芦的老伯衣着朴素,想来不善言辞,他看看蓝宫主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两手空空的虹大少侠,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眼见他不知所措地同虹少侠大眼瞪小眼,蓝宫主“扑哧”一笑,伸手又取了一串黄澄澄的糖葫芦,随即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摸出几两碎银子,递给老伯,笑道:“您收好,不用找啦。”

 

她付过钱,返身凑近虹少侠,笑道:“这种黄色的叫‘甜姑娘’,你吃过没有?待会儿记得留一颗给我,我也很久没吃啦。”她见虹少侠一动不动,于是将这串新买的糖葫芦塞到他手里,将衣袖一拂,潇洒道,“不就是五文钱么?拿着,本宫主请你的!”

 

她声音里全是笑意,比拂过树梢的晚风声还要动听。虹少侠抓着那串“甜姑娘”,蓝宫主与他近在咫尺之遥,长发不断被夜风吹起。几根柔丝擦过他脸颊,叫他一颗心怦然而动。

 

蓝宫主浑然不觉,只顾着小心掀起面具,想吃她手中第一颗山楂。虹少侠心中一荡,伸手一拉便将她拽进怀里,鬼使神差一般去揭她戴了一夜的面具。

 

她今夜披散着长发,不见半点珠翠,只有耳垂缀着一对拇指大小的明珠,在月色下与眉间花钿一齐泛出光泽;她脸上妆容淡淡,双颊微见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胭脂,还是因为眼前这个贸贸然出手的人。有发间幽香在风中回荡,虹大少侠热血上涌,手上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头吻了下去。

 

蓝宫主何曾料到他会如此,心中登时慌乱起来,手上的糖葫芦一时之间没拿稳,竟掉进奔腾的流水之中,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的吻如此青涩,又如此炽热,她终于闭上眼睛,默默迎合。庙会已经接近尾声,逐渐寥落的灯火在两人身后徒劳地闪烁,不知过了多久,虹大少侠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唇,呼吸仍然粗重不已。见蓝宫主双颊嫣红,一双眸子却璀璨如星,他情热如沸,心头的话就要脱口而出,谁料蓝宫主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再一次抢先道:“我先去酒肆点些吃的,你、你吃完糖葫芦再过来!”

 

虹大少侠望见她稍显忙乱的步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动作缓之又缓,回味无穷一般。好半天他才低下头来,咬了一口手中的“甜姑娘”。

 

新串好的糖葫芦果然又香又甜,同他方才吻过的姑娘一样。

 

 

 

<陆>

 

仲夏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

 

天光大亮的时候,酒酿圆子坊的老板娘踏着晨曦来给丈夫送早饭。还没到门口她就远远看见自家小店的屋檐下伏着两个人影,赶忙加快了步子,急道:“怎么回事?还有客人没回去?”

 

“嗨,年轻人偶尔贪玩,也没什么。”那掌柜倒是通达,头也不抬道,“昨晚他们来吃酒酿圆子,聊到一半不知怎么就打起赌来,好像是说一口一个,谁先吃完碗里的圆子,谁就告诉对方许了什么愿望。”

 

老板娘不由来了兴致:“是吗?最后谁赢啦?”

 

“本来是那位公子输——男人嘛,吃东西再慢也慢不过姑娘;不过快吃完的时候他又叫了一碗,还说什么‘咱们又没说一碗定胜负’,把那姑娘气得脸都红啦!”掌柜笑着合上账本,“喏,最后两个人都吃了不少,还没分出高下就伏在桌上睡着啦,我叫都叫不醒——欸,你别瞪我,银子他们早都付啦。”

 

“谁跟你说银子了?他们这样打扮的人还能赖账么?一把年纪的人,难不成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老板娘横了丈夫一眼,“我是说你怎么不提醒人家两句?咱们家甜酒后劲大,可不能当水喝。”

 

“我说啦,人家没当回事。”掌柜一脸无辜,还想再辩解两句,却见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姑娘衣摆微微一动,好似醒了过来。

 

“疏影……我渴啦,给我倒杯茶来。”蓝宫主一醒来便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唤了一句,谁料半晌都无人应声。她心中诧异,揉着眼睛打量四周,这才想起昨晚的始末来。

 

蓝宫主不敢相信他们俩真在小酒肆外睡了一夜,于是扭过头去,却见虹大少侠伏在桌上睡得正沉,脸上还带着一点酡红。他面庞的棱角比几年前锋利许多,但眉间的神情却比他们初见时更柔和了。这个转变实在奇异,仿佛他在褪去青涩的同时不但未染风尘,反而还多了些初出茅庐时没有的剔透和豁达。

 

他脸上的些微绒毛在晨光下清晰可见,蓝宫主心中莫名一动,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想要碰上一碰。岂料这时,一个脚步声忽然靠了过来,吓得她赶忙把手缩回,做贼心虚一般回过头去:“谁?!”

 

 

 

映入眼帘的是个打扮利落的年轻妇人,手中托着一只茶盘。蓝宫主微微尴尬,赶忙朝她展颜一笑:“是老板娘吧?我们这就走,给你们添麻烦啦。”

 

“啊,不麻烦,不麻烦。”那老板娘乍然见到这么一个笑容,只觉得全城最好看的花圃里第一朵带露珠的花儿也没有这样的清艳,怔了怔才连忙将两杯热茶送到桌上,笑道,“姑娘不急,先喝杯茶吧,别熬坏了嗓子。”

 

她匆匆离去,蓝宫主也确实渴了,端起杯子闻了一闻,料知无碍,仰头便喝下大半杯去。她总算舒服了些,于是打起精神推了推虹少侠肩:“醒醒,别睡啦。”

 

“别闹,”虹少侠伏在桌上,迷迷糊糊道,“天还没亮呢……”

 

他的语气又是耍赖又是宠溺,蓝宫主心中好笑,正要喊他起来瞧瞧现在的天色,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她目光一扫,见四下无人,于是小心翼翼挪到他身侧,轻声道:“你昨晚许了什么愿?”

 

“想知道啊?”虹少侠半梦半醒,吐息间仍有些微酒气,“你、你把手给我,我写给你看。”

 

蓝宫主犹豫了一下,依言伸手给他。他仍然困得睁不开眼睛,只拿食指在她掌心草草划了几笔,然而蓝宫主跟他相识多年,灵犀相通,“岁月静好,与卿同享”这八个字岂能认不出来?

 

这寥寥几字竟比昨夜的流水声还要温柔,蓝宫主莫名其妙想起他昨晚那个跟温柔毫不搭边的亲吻,耳根一热,心头却也跟着热了起来。她垂下头来,贴近他耳侧,低声道:“我的愿望你想不想听?”

 

她见虹少侠在睡梦中犹自点头,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呀,这不是昨晚高台征友的公子么?他身边的姑娘也在呢!表哥快来,你不是远远望了一眼就对她念念不忘么?她好像把面具摘啦!”

 

身后脚步声愈发密集,蓝宫主头大如斗,满腔温柔登时无影无踪。她赶忙将虹少侠摇醒,匆忙间抓起桌上的面具,兜头就罩在了他脸上。睡眼惺忪的虹大少侠一头雾水,刚开口说了个“蓝”字,就见她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只面具来,匆匆戴好,拉起他便往河岸跑去。

 

虹大少侠虽然不晓得要去哪里,不过既然她在身边,天底下又有哪里去不得的呢?他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手,笑道:“轻功不赖呀。昨晚咱们算平手,回玉蟾宫继续赌么?”

 

“不赌啦!”蓝宫主反手将他的手拍开,眼睛在面具后眨了一眨,“你不肯说就算啦,我去梦里听!”

 

 

 

<尾声>

 

青衣男子说到最后,露台上的瓜子壳扔了一地,而他那位最爱八卦的小徒弟呆了半晌,手中的瓷杯才“啪”的一声落在了石桌上。

 

杯子的响声异常清脆,风临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疼得整张脸皱作一团。他赶忙把磕了一道缝的茶杯抱在怀里,碎碎念道:“罪过罪过,小杯儿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师父的故事太好听了……今晚的故事有点刺激啊师父!”

 

他语气颇为凝重,跳跳怀疑地回过头来,正要问他一个还没及冠的少年是不是不能适应这等风月情浓的故事,谁料风临渊突然跳将起来,兴奋道:“我的天啦,可算亲了!师父你说,我这虹师叔怎么就突然开了窍了?”

 

“他是正派,又不是迂腐。”跳跳这才明白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不由横了他一眼,“真要是不解风情,你以为他是怎么赢得美人芳心的?”

 

“我以为蓝宫主心肠特别软,碰上他了也就算了,凑合着过吧……”风临渊老老实实说完自己的见解,果不其然又被自家师父横了一眼。他赶忙咳嗽了一声,道:“不过师父你还别说,虹师叔解风情的时候还挺撩人的,怪不得招小姑娘喜欢。”

 

“你这是个什么词儿?”跳跳哭笑不得,却见风临渊认真思忖道,“所以蓝宫主一开始下山就买了两个面具,打算灯会上送给虹师叔来着?”

 

跳跳不置可否:“唔。”

 

“那她的花灯上到底写了什么呀?师叔的愿望被她套走了,她的愿望可还没说呢。”风临渊好奇极了,“师父您知道么?”

 

没等跳跳开口,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来,不由眉开眼笑道:“不过我觉得比武招亲这招不错,虹师叔说到底还是不开窍嘛!您看,天底下能打过我虹师叔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直接开个擂台不就好了!言明谁赢他就娶谁,别的女人上来三招解决,等蓝宫主上去他就输呗!想赢难,想输还不容易么?输得越浮夸越好,越快越好,最好败在她剑下的时候还能深情款款地说句好听的,什么‘我只许自己败在你手里’啦,什么‘我心甘情愿输给你一辈子’啦,这婚保不准就求下来了!……”

 

风临渊越说越兴奋,跳跳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思绪却越飘越远,直飘往群山之外的天悬白练。在那里有一朵泛黄的纸莲花,正安安静静躺在他枕下的木匣之中。

 

跳跳垂下目光,任由山风掠过耳际,好似故事里的一样温柔。

 

 

 

<后记>

 

写思无邪总是愉快的,尤其是当第三季稍显沉重的故事和上一篇的新人物塑造都结束,单单只发虹蓝糖的时候~这种感觉实在太快乐了,我相信看客们和我都一样QVQ

 

其实在预告标题的时候你们就该知道这个故事有多甜了,这首《女曰鸡鸣》大概是我在《诗经》里最喜欢的篇章之一,虽然它写的是美好的婚后生活而我快乐地把它用在了谈恋爱的时候(住口)“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打下这几个字都让我觉得宁静且欢喜,我蓝知道少侠许愿内容那一刻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少侠的心愿跟标题应和,至于我蓝的心愿我是不会说的~以及她那盏花灯明明已经飘走了,护法匣子里为啥还有纸莲花呢,这个秘密我当然也是不会说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早在第一季就许下的庙会同游,也非常喜欢我蓝在绣楼上选丝线、染指甲的场景,脑补一下都觉得非常美好~另外这一篇还贡献了虹蓝在思无邪系列里第一场吻戏,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虽然按时间线来讲这肯定不是虹蓝的初吻,但注意一下吻戏的描写大家就知道,这种时刻其实不太多,小风同志表示非常失望()

 

那么他们的初吻又在啥时候呢~不要着急,故事我们慢慢讲,秋天再见啦!

 

这个夏天是疯狂加班的夏天,我更文的节奏完全被破坏,好在还是愉悦地按时写完啦~唯一的遗憾大概是今年七夕在立秋之后,一点都不应景吧……

 

 

 

====全文完====

 

【终字:14576】

 

2018.8.6

 

戊戌年六月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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