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系列】第五季·冬·葛生蒙楚

是的,终于要直面这个标题了,希望我不会被打死……

终年清甜的思无邪,终于不得不迎来了这个时刻,但我还是好喜欢文里的虹蓝和奔莎啊TUT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

 

<楔子>

冬来多有失眠之夜,好容易迷迷糊糊捱到晨光熹微,却依稀有人在不住叩门,一声一声,格外沉闷。跳跳惊醒的时候,梦魇里的一切都云消雾散,四野之内声息俱无,唯有那个敲门声从梦中一直延伸过来,固执地响个不停。跳跳双手竟然有些发抖,一时连靴子也顾不得穿,深一脚浅一脚奔到门口,毫不迟疑扯下门闩,一把将门推开——

入目一片惨白,刹那间跳跳几乎以为自己又一脚踏进了二十二年前的风雪天里;好在门外这一声委委屈屈的“师父”唤得如此真切,一下子将他拉回了此情此境之中:山外无雪无风,苍白的阳光并未因他一时的眼花而有所收敛,它们毫无芥蒂地蜂拥而入,将他的人和屋子一并据为己有。背阳处站着的正是他那带在身边足足七年有余的小徒儿,此时这小子正捂着脑袋,扁嘴道:“师父,您开门的力气也忒大了些……”

跳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下来:“进来吧。“

这个时节的阳光原本难得,然而今年的天气委实妖异:上半年常常暴雨交加,下半年却连个雨点子也没见着几回,如今站在太阳底下也照样寒气袭人,更无半点暖意。风临渊裹紧自个儿身上夹棉的袄子,垂头丧气地挨着炭火盆坐下,从兜里掏出一把吃剩的花生壳,随手扔进火里。

火苗一下子蹿高,将风临渊耷拉的眉眼映得无处遁形。

跳跳见他如此沮丧,不由道:“怎么,被门板磕了一下就意兴阑珊的?”

“师父您看,我最近是不是印堂发黑,灾星罩顶?”风临渊指指自己脑门,苦着脸道,“我这些日子碰到的事,用大奔师叔的话来讲,那就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搭车迟到、练剑摔跤、遇人不淑,就连来您这儿敲个门都能把脑袋磕破了……我看我今天早上能囫囵着站在您跟前,就是万幸了!”

跳跳听他这么胡乱一通掰扯,总算扬起唇角,露出这几天来第一个微笑。他摇摇头,道:“那今天这故事,你还是别听了。改日再说吧。不然为师怕你听了更丧。”

“好好听个风月故事,怎么就丧了?日子这么苦,就指望师父你给点糖吃呢。”风临渊说到这里,猛地想起什么,白着脸抬起头来,“该不会……该不会今天要讲二十二年前吧?”

他话音落下,却不见师父应答,只听见身后传来“咔”的一声轻响。风临渊浑身一凛,霍然回头,便望见青衣男子坐在窗下,掌心托着一朵小巧的绒花。师父的脸色在日光下愈显苍白,乍看来竟与他手中那朵雪色的绒花别无二致。

风临渊慢慢坐直了身子。他双手一时不知放哪儿好,想在手里端些什么,可原本拎上山来预备孝敬师父的一罐好汤全洒在了半路上,自家师父又一贯爱吃口新鲜的,环顾四周,竟找不到多少存粮。风临渊只好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拎过案几上那个积了茶垢的铜壶,闷声道:“我去烧点热水。”

跳跳半阖着眼,也不知听清了这话没有。直到听见风临渊挪动步子,他才叹了口气,道:“那只枣木柜倒数第二层还有罐茶叶,你找出来,泡两杯茶吧。”

意外的,身后并没有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半晌过后才听见少年嗓音沉沉:“青瓷罐上封着‘菡萏凌波’那个?”

“唔。”跳跳应了一声,不过倏尔,两杯冒着白气的热茶便已端上案几。跳跳轻轻吸了吸鼻子,却未闻见半点茶香,反而有一缕甜味从杯中袅袅腾起。跳跳诧异地睁开眼来,却见风临渊缩着脖子,小声道:“没敢拿您的宝贝茶叶,泡的是前些年的冬桂蜜;也没放太多,一杯搁了小半勺。讲这段的时候……还是喝点甜的吧。”

跳跳嘴唇蠕动,沉默了片刻,突然将手一伸,在风临渊脑壳上敲了个爆栗子。风临渊吓得人也呆了,以为他擅作主张、终于惹得师父动怒,岂料却听跳跳斥道:“一杯小半勺还不叫多?冬桂蜜何等难得,家里统共也就攒了这么一罐子!早晚哪天青光剑也得给你当了!”

风临渊捂着脑袋不敢呼痛,却见跳跳长衫飘动,终于坐下,端起跟前这杯滚烫的蜜水,微微抿了一口。见他脸色终于和缓些许,风临渊心头复杂,也将茶杯捧起,捂住了自己冰凉的手心。

 

<壹>

灵鸽双双飞来的时候,蓝大宫主正伴着莎丽在庭前漫步。

彼时两个女儿家正在嬉闹,和寻常的闺阁姑娘们一般兴趣盎然地谈论起街转角新出的那盒胭脂“半江红”。都说这间铺子新调的颜色特别,莎丽便也跟风买了一盒,还未来得及拆封;此时两人一同开了新匣,蓝宫主见莎丽兴致颇浓,索性拿指尖蘸了些微,轻轻在手背上一抹,当场试色给她瞧。少女肌肤如玉,更衬得那极暖的酡颜色娇艳欲滴,莎丽一看之下,愈发心痒,只恨不得伸手在自己脸颊也试上一试。

蓝宫主见状,赶忙合上匣子,笑道:“再等八个月,想搽什么颜色都行。到时候我叫疏影来,玉蟾宫的胭脂一样拣一盒包上,就权当我们的贺礼啦!”她顿了顿,见莎丽两只手都不由自主护住了小腹,双颊难得见到两团飞红,忍不住取笑道,“不过话又说来,咱们奔夫人脸色这样好,怕嫌脂粉污颜色才是,哪里用得着搽什么胭脂啊?”

“你倒叫得顺口!改口改得比大奔还快,他临走的时候都只喊我名字呢。”莎丽含羞带臊地睨了蓝兔一眼,见她不为所动,索性落落大方道,“你们玉蟾宫的胭脂何等稀罕,哪能不要?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啦!最好连眉黛口脂都一块包上,省得我费心再买!要不是山路颠簸,我恨不得现在就去你家住两个月呢。”她说到这里,嘴角突然跃上一缕狡黠的笑意,“不过这个‘我们’,也不知是说蓝大宫主和谁啊?还没成亲呢,连他的贺礼都一道算上了?”

“谁说他了?我说的是我家里的小姑娘们!谁叫咱们奔夫人招玉蟾宫小姑娘喜欢呢?”蓝宫主没料到她反将一军,连忙撇清道,“你忘了上俩月你们成亲的贺礼啦?我送我的重瓣海棠鸳鸯枕,他送他的石偶雕刻和山参,我跟他各论各的,哪来什么‘我们’?”

“哦?”莎丽见她兀自嘴硬,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脸蛋儿,“那他们三个出征带走的那两坛瑶光酒,算你的还是算咱们虹大少侠的?”

蓝宫主脸上绯红,正要口是心非地说一声“玉蟾宫的瑶光酒,怎么又扯上他了”,谁料这时,天边有一片阴影轻盈落下,徐徐停在她肩头上,伸喙啄了啄她发丝。

莎丽眼尖,瞥见来的鸽子正是小七,嘴角不禁扬得更高。她正想逮着机会再笑虹蓝二人两句,谁知这时,大奔的灵鸽小三也扑棱着翅膀飞了下来,在她头顶盘旋不休。

毕竟是远方来信,这一下两人都顾不上打趣对方,各自低头拆起信笺来。

大奔是个粗人,写信自然也是三言两语,简单了事,字迹却比他平日里帮客栈记账时工整多了。莎丽见他关切之情几透纸背,显然一心挂念她的身子,心头不由甜丝丝的;她扭头去看,见蓝大宫主捧着信纸,低头含笑,不由挨了过去,轻轻蹭蹭她肩:“笑得这么甜,还说跟他不是‘我们’?”她悠悠道,“大奔这粗汉子,一把年纪还没练出眼力劲儿,非要抢着替下你出门做什么?本来人家长虹冰魄并辔联手,何等快意,现下可倒好,咱们蓝宫主被一个还没成形的孩儿拘在这小小客栈里头,只能靠灵鸽来遥寄相思啦。”

“不是咱们奔雷剑主挂怀夫人,总担心他自个儿照顾不好,请别人来照顾又放心不下么?”虹大少侠的亲笔信连同他明晃晃的思念都一并捏在手里,蓝宫主辩无可辩,于是也不否认,只笑着摸了摸莎丽尚且平坦的小腹,“受此重托,我哪好意思走?只好在这儿守着我们还没出世的小麟儿啦!等你这孩儿出世,我可得骗小家伙多喊我几声蓝姑姑!”

莎丽听她说得亲热又风趣,直笑得合不拢嘴,正要道一句“索性你来当这个干娘好啦”,谁料这时,蓝宫主忽然目光一闪,轻轻叹息一声:“可惜神医走得太急,没让他替你号一号脉。虹猫信里虽然只提了几句战事,可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这个新起的巫术教绝不简单,只怕不容易对付。”

“倘若容易对付,他们三个也不至于刚到塞北半个月就急着写信让你增援了。”莎丽安抚地拍了拍她肩,“别担心,大奔不是早就赶到了么?凭他什么巫术邪术,四剑联手外加盟主府派去的兵马,无论如何都应付得了了。”

莎丽的话入情入理,蓝宫主终于点了点头。她不愿让莎丽再为此事忧心,于是连忙将信笺叠好,匆匆往袖中一塞,笑道:“那,我扶你这位准娘亲回去歇着?”

“这就回屋?才出来半个时辰不到呢!打从上个月诊出喜脉,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剩下八个月可怎么过才好?”莎丽摇摇头,拉着蓝宫主的手央道,“昨儿在干娘剑谱里瞧见一招,手痒得很,让我去庭下试试呗?蓝兔!我保证不用内力,也不伤着自个儿,好不好?”

蓝宫主见莎丽满心期盼,跃跃欲试,哪里舍得拦她?她思忖片刻,足尖一点,顷刻之间飘出两丈,身手利落之极,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一枝掉光了叶子的海棠:“那你别用剑啦,就拿这个练罢。”言罢,她正要将花枝打横递出,却突然发觉枝头有些异样:再过几日便是立冬,可她折下的这枝海棠不知怎的,竟然生出了细小的花苞——那分明是早春才有的景象。

还没等她细想,莎丽便已接过花枝,笑道:“我省得的。”

她提起树枝,朝虚空中斜斜一刺,叹气道:“差强人意。好久不拿剑,往后可别生疏啦。”话音未落,便是一剑递出,姿态端方之极。劲风随之而来,蓝宫主从从容容后退两步,含笑观望,而莎丽回头一笑,便以一根枯枝在庭前那株海棠树下舞起剑来。

莎丽少时际遇坎坷,剑法之中原比七剑诸人更多一分厉色,只是如今腹中有了孩儿,加之树枝不带内力,一起一落之间这才柔缓许多。蓝宫主见她如此英姿飒爽,终于将心底那一缕微渺的忧思抛开,真心诚意地喝起彩来。

 

<贰>

再过得半月,达达也启程去了塞北。

虹大少侠和大奔在信中对此只字未提。他们一个嚷着说自己势如破竹,七日里打倒了三十二个教众,你只管在家照看好自个儿身子,另一个提起战况轻描淡写,寥寥数语,反倒掉头提起逗逗同他抢当地油丝饼和油面茶的趣事来,只说等回来给她带一打尝鲜,字里行间语淡情深;是以蓝宫主收到青儿传书的时候,不由自主抿紧了嘴角。

塞北这所谓的巫术教原本毫不起眼,开春安阳集会的时候,江湖上连同虹少侠在内,无人将它放在心上;后来不过数月,此教居然流毒甚广,以至于须得联合四剑出动,蓝宫主只怕对方韬光养晦,另有图谋,是以早就暗中留心。她人虽在金鞭溪客栈中足不出户,却早在一月以前、虹猫传信让她增援的时候,就遥令玉蟾宫暗卫分头下山,暗中监察江湖动向。

当年三台阁一役结束之后,七剑再度重聚,虹少侠身为七侠之首,在老盟主三番两次的盛情相邀下推却不过,当了他们挂名的外援,一年到头总有四五回被请去仗剑平乱;达达生性喜好清净,好容易等到诸事皆毕,归心似箭,忙不迭赶回竹林居跟妻儿团聚,哪里还有闲心掺和什么武林纷争?好在这两年天下太平,大多数江湖事不等虹少侠出手便已了了,是以达达伴妻教子,不亦乐哉,将前些年的剑影刀光都换作了琴瑟调和。

如今五剑齐聚,共赴塞北,连久不出鞘的旋风也不例外,这只能说明一桩事——塞北战况不妙。

蓝宫主站在窗前,眼望庭外,不敢将此事告诉海棠树下忙碌的莎丽,只好盯着这棵花团锦簇的老树出神。说来也奇,客栈门口这株西府海棠竟然在这等入冬时节里提前开花,此时风摇花动,直似醉中吹落,风光如画。莎丽喜不自胜,以为吉兆,带着两个在客栈厨房里帮工的小丫头一道忙活,说是要摘些海棠花瓣下来做糕饼吃。

今年虽是难得的暖冬,海棠开花也勉强有据可依,蓝宫主却总觉得心头不安,连带着这一树西府海棠也透着两分妖冶之色,叫她难以安稳。

她思虑良久,终于提笔,匆匆回信道:“再有动向,加急报我。”

 

十日之后,和玉蟾宫的传书一并经过的,居然还有一队稀稀拉拉的人马。

蓝宫主万料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领头这人,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缓缓垂下剑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南宫?”

当先那人以一个颇为别扭的姿态跨在马背上,身披银甲,腰悬羽箭,正是从前多在各路宴会上见到的南宫陌年。他见了蓝宫主也是眼睛一亮,原想跳下马来,想了一想却又坐住了,朝蓝宫主抱了抱拳,一派江湖豪迈:“蓝大宫主,幸会幸会。”

蓝宫主虽然心弦紧绷,却也忍不住被他这副正经样子逗得莞尔起来。她拱拱手道:“幸会。”说着目光越过他肩,见他身后诸人也朝她齐齐行礼,于是敛衽酬答,随后才道,“南宫公子领着这么多人,是要上哪儿去?”

“还能上哪儿?老盟主都出了山,我们覃水派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我功夫虽比不得虹兄,可家里祖母年纪大了,总不能让她领着人千里迢迢去塞北——她比老盟主还年长三岁呢。这不,本来在滇南走亲戚,一收到信我就出发了。”南宫陌年说得理所当然,不见半点犹疑,蓝宫主听了心头一软,正心想这人平时虽不着调,却是个十足的孝子,不料他讲到此处抖了抖满身银甲,兴冲冲道,“虹兄早就去了塞北吧?可总算有机会同他并肩作战啦!我这回可不是去凑热闹,喏,你瞧,这些都是我爹给我预备的应急好物,像这瓶神芝水,等到了战场我就先掏它出来……”

他仍在絮叨,蓝宫主听得无奈之极,只得打断他道:“你没上过战场,遇事千万当心。保命才能杀敌。”说到此处她犹豫了一下,见南宫领着一众弟子威风凛凛,难得这样像一个门派之主,于是上前两步,悄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南宫一头雾水,眼看着她跑进门里,不一会儿又蹬蹬蹬跑出门来,袖子里悄悄朝他递过几管药膏:“连日骑马不大舒服吧?拿去搽搽好受些。另有几罐是玉蟾宫的独门伤药,你也拿去,给——”她顿了顿,不大自在道,“给大伙儿一并用用。”

南宫原本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正想道谢,听到最后却忍不住眉梢一挑,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一丝促狭来。难得虹兄不在,留他和蓝大宫主单独见面,南宫正要趁机揶揄几句,岂料蓝大宫主一眼瞧出他的意图,脸上只微微一红,便索性大方道:“尤其你虹兄,肩上的伤口搽了也好得快些。喏,还有这面护心镜,也劳你带给他罢。”

南宫何曾想到她这般爽利,一时哑口,却听庭院之中有个女声爽朗道:“这便是啦!给外子的东西也烦请南宫公子一并捎去,不知可否方便?”

南宫见来人身材高挑,笑生两靥,料想她便是此间主人、金鞭溪客栈的老板娘,赶忙回礼道:“方便方便,紫云剑主客气啦!”他跳下马来一一收了,郑重其事地朝蓝莎二人抱拳:“那我这便去了,咱们后会有期!”他翻身上马,原想装得更果决些,最后却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向两个姑娘挥了挥手,咧嘴笑道,“放心好了,一定凯旋!”

 

没等马蹄声远去,蓝宫主便低头去拆玉蟾宫的回信。莎丽含笑目送覃水派走远,侧头却见她脸色有异,不由道:“怎么啦?”

见蓝宫主顾不上答话,匆匆写了几个字便卷起信笺,急召灵鸽下来,莎丽心头也不禁一跳。她以为蓝宫主得了什么前线的消息,心里也紧张起来,出言安慰道:“小厨房里蒸了一屉子海棠花糕,待会儿进去尝尝。塞北那头再怎么样,也不能饿着肚子担心。”她想了想,又道,“你要实在不放心,带几个人去塞北走一遭吧,我这儿不妨的——”她话音未落,却见蓝宫主脸色凝重,摇头道:“先不忙走。那屉海棠糕也先别吃,放两天再说。”

莎丽一愣:“怎么?有哪里不妥么?”

蓝宫主深吸口气:“我现在还说不好。莎丽,这株海棠最近是拿什么水浇灌的?”

“还是同从前一样,拿屋里用剩的水啊。前些日子倒常浇灌,入了冬天气冷了,便没怎么上心管过了。”莎丽也凝重起来,“怎么?你……你觉得客栈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蓝宫主点点头,同莎丽双手交握,掌心里微有汗意:“莎丽,你能不能把上两月成亲时录下的礼单给我瞧瞧?还有你这两个月的吃穿用度,客栈里来往的人,都理出来给我。”

莎丽闻言,下意识护住小腹,蓝宫主见状,强自定住心神,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去歇会儿,册子给我,我先看一遭。”

莎丽意识到出了大事,稳住心神道:“不累。你发现了什么,我同你一起。”

 

莎丽首先盘问过客栈里给海棠浇水的小姑娘,知道她们常将淘米水拿去浇菜园子,院门口两株海棠不怎么需要伺候,用的便是客栈里姑娘们睡前洗漱用过的水。趁着蓝宫主亲去查验姑娘们的妆匣,莎丽将成亲时的礼单和客栈里诸人名册都翻找出来,蹙着眉头一一查看。

两人盘查了足足两日,然而小姑娘们的妆匣里大多平平无奇,客栈里如今厨工、采买、伙计、杂役、账房、浆洗等统共九十六人,俱是底细清白,并无可疑之处。蓝宫主心头困惑,几乎觉得是自己疑心太过,直到这一天夜里她照顾莎丽躺下,坐在妆镜前想梳一梳自己连日来无暇顾及的长发,不想却被一只亮晶晶的匣子吸引了注意。她瞧着那匣子五颜六色,不大像莎丽平素喜欢的款式,便伸过手,将它拿了过来。莎丽在帐中瞧见她的动作,侧过身来,诧异道:“怎么啦?”

蓝宫主声音微微有些异样:“这盒眉黛你常用么?哪儿买的?”

“哦,这个,”莎丽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脸上飞红,“是我们成婚前几日大奔送的,说是在街转角那家胭脂铺买的,叫‘半江瑟’,这么小小一盒竟要十两银子,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想买,可谁都舍不得掏这钱。他哪懂什么好坏,以为大家都想要便是好的,又见这匣子鲜亮,当场便当了这个冤大头,掏钱买了回来,那天可挨了我好大一顿说。不过好歹是他一片心意,没怀孕那些日子我便天天用着。”她说到这里,迟疑道,“怎么啦?难道这眉黛……不对劲?”

蓝宫主不答,只紧紧攥住那只盒子,即刻起身道:“我出趟门,马上回来。莎丽你在屋里等我,千万小心。”

言罢她便风也似的下了楼,莎丽哪里还睡得着觉,立即便坐了起来。她想要追出门去,又怕贸贸然动了胎气,焦灼之余心中盘算:过得半个时辰,蓝宫主若不回来,她便立马领人去寻。好在不过一会儿工夫,蓝宫主便披着一身寒霜回来了,也不说话,径直掀开帐子坐到床边,紧紧抓住了莎丽的手。

莎丽心里咯噔一下,正要问个究竟,却听门外传来一个低柔的女声:“宫主,紫云剑主,属下可以进来么?”

 

莎丽不曾料到,门外那位披星戴月、从数百里外匆匆赶来的女子,竟是玉蟾宫的医官。见这医官行礼过后便上前诊脉,莎丽心说不好,难道是腹中的胎儿有什么不妥,蓝宫主不敢告诉自己,神医又去了塞北,这才匆忙召宫里人来看?她心中忐忑,余光瞥见蓝宫主也神情紧张,不由暗暗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她紧张之余,指尖正要用力,却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拦住。莎丽一怔,侧过头去,见蓝宫主也正偏头看她,手上温柔而用力地将她的手握了一握。

莎丽心头稍定,谁料那医官把过脉,迟疑地朝蓝宫主摇了摇头。

蓝宫主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缓缓变色。她深吸口气,侧过头来,握着莎丽的手,终于道:“咱们都中了别人的圈套。莎丽,你千万莫要难过。”

那医官见宫主起了头,也便低声道:“紫云剑主莫急,您身子康健,只是腹中……并无胎像。”

莎丽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有些转圜不来,下意识扶住小腹,喃喃道:“并无胎像?”

蓝宫主心里有数,赶忙朝莎丽挨近了些,将她冰冰凉的双手抱在怀里,温声细语道:“只要大奔他们平安回来,孩子总归是迟早的事。你千万莫难过,也别想不开,咱们也没失去什么,最多是空欢喜一场……”话音未落,却见莎丽霍然抬头,重重道:“是了,咱们这头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大奔那头却不一定!”她深吸口气,用力握一握蓝宫主的手,“是谁在算计咱们?是胭脂铺那个卖眉黛粉的女人诓骗大奔买了她的玩意儿,又在里头添了东西,叫我停了月信,进而脉象紊乱,便似怀孕一般,是不是?”

蓝宫主默然点头:“若直接将那‘半江瑟’卖给你,难保你每日都画,可大奔送的东西你不但不会起疑,还会时时刻刻想着要用,且绝不会赠与别人。这东西药性颇强,一时半会不能散去,所以夜里洗漱用过的水把院里的海棠都催开了。是咱们都大意了。”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拉着医官再问一句,“莎丽身子当真无碍么?”

医官应声道:“这药原本含着毒,只是眉黛之中用量甚微,毒性再强半分便不能如此无声无息不被察觉,是以对紫云剑主本人倒无多少损伤,立刻服些汤药也就是了。宫主无须忧心。”

蓝宫主点点头,正要嘱咐医官开药,再劝莎丽躺下歇会儿,谁知莎丽突然长长吐了口气,道:“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找她。这样费心费神留下我们俩,只怕跟塞北的巫术教脱不了干系,大奔他们危险!”说罢她便要起身,蓝宫主原本怕她骤知怀孕是假,一时承受不住,却不意她这等刚毅,心头又是感佩又是疼惜,用力点头道:“好!我此前出去便是在她门上施了追魂香,又留了两个宫人看顾,她便是插翅也难逃!”

莎丽点点头,将床边那件绣了半月的小肚兜连同针线一齐收进匣子,回手“刷”的一声,拔剑出鞘,半边脸被紫芒映得坚毅无比。

 

<叁>

莎丽刚闷着头喝罢了药,蓝宫主便接到消息,说那女子已于方才进了胭脂铺,两位宫人担心打草惊蛇,不敢擅动,如今一前一后在铺外守着。蓝莎二人闻声追进门去,岂料内中别有洞天,门背一草一木皆有玄机,竟早已布好一个招魂大阵,而此间掌柜哪里还看得到半点人影?那阵法恶毒已极,步步杀机,好在蓝莎二人胆大心细,仗剑破敌,又循着门上的香气日以继夜,追了足足两天,这才在鄂西的昭河边追上了要追的人。

其时风雨大作,遍地乱石嶙峋,一杆大旗迎风招展,像是真有巫术附着其上一般。昭河边上的阵法排列同金鞭溪的胭脂铺里大同小异,只是每一处阵眼都由彼时的草木换成了巫教之中狂热的信徒。对方人多势众,身法妖异,然而蓝莎何等人物,岂会被这区区阵法逼退?冰魄、紫云双双出鞘,剑气横扫,荡开乱石,缠斗之间逐渐占了上风。然而未等她们彻底杀出这招魂大阵,一点雪亮的刀光突然破水而出,径往莎丽右臂袭去。

黯然销魂散后,莎丽右臂筋脉始终未曾完全畅通,平素惯使左手,说时迟,那时快,她眼中厉色一闪,顷刻间换手握剑,横过紫云截住刀锋,整个人被冲得连退几步,却仍未落在下风,反将内力一吐,与那女子顿成僵持之势。那女子抽身不及,大惊失色,与此同时,蓝宫主用剑气将最后两个门徒封在冰中,长剑一转,便将剑锋架在了此人后脖上。她出手如电,立即封住这女子背后大穴,眼见莎丽得以收剑调息,这才寒声道:“你们巫教究竟有什么图谋?”

那女人眼见百般筹谋尽皆失算,眼下无路可逃,不由脸色灰败起来。她蓄了蓄力,将心一横便要咬破舌尖,岂料莎丽先她一步,狠狠捏住了她下颌,冷冷道:“打着巫术的幌子招揽信徒,可到了生死关头,用的却还是武功,真是自己打自己脸面。掌柜若再不说实话,待会还有的是苦头吃!”

那女人轻轻一颤,却仍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蓝宫主见状,叹了口气,侧头对莎丽道:“罢啦,既然如此,咱们便放了她吧。”

莎丽会意,点头道:“也好。她那儿子也不必留了,蓝兔,你这便传信,让你属下动手罢。”

那女人一听这话,瞳孔骤缩,终于嘶哑道:“住手!”她惊疑不定,“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知道你有儿子,又怎么知道你儿子在哪?”蓝宫主淡淡一笑,下颌微抬,目光霎时雪亮,“你怎么不问问我们是如何两度破了你的招魂阵,又如何在两日之内将你擒住?前两桩事都能办到,何况区区一个孩子——你当我玉蟾宫六百宫人是吃干饭的么?”

“你……你们……”那女人方寸大乱,嘶声道,“你们七剑侠名远播,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到底是谁为难谁?!”莎丽将手一摔,沉着脸道,“你儿子无辜,我那远在塞北的夫君便不无辜么?侠名远播?我莎丽这便把话撂在这儿,谁要想对我新婚夫君不利,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女人听到这里,仿佛被她话中的决绝之意惊住,终于软弱下来,低声道:“我若都说了,你们便保我儿子平安吗?我拿什么相信你们?”

莎丽见她松口,举起佩剑,郑重道:“以紫云起誓。”

蓝宫主也依言立誓,那女人这才道:“我依教主所命,先在陵园里假借托梦写下婚期,又在婚礼前将半江瑟卖给奔雷剑主,好以假孕之相拖住二位——我原以为留下来的会是奔雷紫云,但教主说,冰魄紫云也是一样。”

蓝莎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不但眉黛之中暗藏杀机,就连陵园之中“干娘显灵”的婚期也是一场精心筹谋的阴谋!莎丽脸色发青,蓝宫主则提剑逼近一步,再问:“所以,你们那位教主到底有什么杀手锏?难不成他竟能敌得过五剑合璧,是以非要调虎离山,引开两剑?”

“我只知道他在塞北布有八荒招魂阵,据说阵起时分天地失色,可从来没见他施过。”那女人说到这里,喉咙里传来一声干咳,面容也轻轻抽搐了一下。她仰起脸来,目光中无限凄绝:“二位剑主莫忘了应我的话,否则我死之后,必当……必当……”没等这一句话说完,她便没了声息,蓝宫主大惊上前,探手抓住她脉搏,须臾之后松开手来,叹气道:“鼠族的违命必死丹。她早知说出真相只有一死,不过是为保她儿子一命罢了。”

莎丽也叹了口气:“她儿子还没找到吧?”

蓝宫主点了点头:“实在藏得隐秘。原本只查到她育有一子,还没探到那孩子所在,只是拿出来诈一诈她;如今看来,倒非找到那孩子不可了。”她一面给玉蟾宫人传令,一面思忖道,“只是莎丽,我总觉得敌人的重点并不在合璧,反而在你身上。”

莎丽一愣:“怎么说?”

蓝兔蹙眉沉思:“你想,假孕一事真正能确保引开的,便只有你一人。我也好,大奔也好,都是变数,只有你身怀有孕,断断不会亲去塞北——所以我觉得,你身上定有什么东西,是破敌制胜的关键所在。”

“我么?”莎丽低头沉思,不自觉摩挲手中佩剑,无意识地将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蓝宫主看在眼里,突然间灵光一现,叫道:“左手剑!”

“什么?”莎丽一惊之下,也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七剑之中只有我一人会左手剑?难道敌人的阵眼非以左手攻破不可?”

“也许是阵眼,也许是罩门!”蓝宫主呼吸急促,将手中的马缰往莎丽手里一递,“不管是与不是,莎丽你先去塞北驰援,我写信将此事告诉虹猫,随后便去追你!”

莎丽知道蓝宫主牵来的这一匹马乃是去年老盟主赠给虹猫的谢礼,日行千里,神骏无伦,一时之间只怕找不到能与之并驾齐驱的坐骑。她知道轻重,于是也不推辞,翻身上马:“那你自己小心,我先去了!”

“你也一路当心!”蓝宫主目送她远去,随即匆忙咬破指头写信,将此事原委告之虹大少侠,又将自己的猜想也一并附上。她手臂一振,放飞灵鸽,一路上逢站换马,日夜无歇,马不停蹄驰往塞北。

终于有一日体力不支,险些从马背上一头栽下,蓝宫主纵使再着急赶路,也不得不在离塞北千里开外的并州歇息了一日。她忧心战况,一颗心始终悬着,夜里总睡不大安稳,然而上路数日,竟再没有一封信从北边寄来。

 

<肆>

在并州歇脚的这一天夜里,蓝宫主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有茫茫风雪和两双脚印,再没有旁的声息;更远处一地残帐无人来收,唯有一匹瘦马抬起前蹄,仰天长嘶。

那马嘶声如此耳熟,以至于蓝宫主惊醒之时,鬓发已经被冷汗浸透。她再无睡意,匆忙披衣起身,迎着熹微的晨光出城,谁料却在天光大亮之时兜头撞上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她一眼望见领头那人,不由又惊又喜,策马便迎了上去:“达达!”

达达看清是她,脸上竟无半分喜色,反而神色遽变,下意识勒住马缰,整个人往后一缩。蓝宫主在他脸上望不见半点重逢欢悦,心头猛地一沉,忍不住望向达达身后那辆被人团团围住的马车:“怎、怎么?巫教打完了?怎么就你一人,车里……车里是谁?”

达达迟疑点头,眉间忧色深重:“打完了,惨胜。老盟主受了重伤,赶着回安阳调养,还不知熬不熬得过来。盟主府极缺人手,不得已才托我护送回程。”

蓝宫主听见车里躺的不是她挂念那人,才刚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道:“怎么不直接喊神医瞧瞧?他……他不是也在前线么?”

达达闻言,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他盯着蓝宫主瞧了片刻,突然间翻身下马,走到她马前,一言不发,伸手要扶她下来。蓝宫主一怔,后背猛地蹿上一股凉意。

她不敢伸手,也不肯松开缰绳,只将目光缓缓垂下,手上微微发颤:“达达。”她深吸口气,“你有话直说。”

达达见她如此,不自觉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他一路上都在想回去要怎么同她交代,肚子里早已滚过几千几万套说辞,可如今事到临头,还是觉得这番话要说出口,简直比叫他吞刀子还要难受。达达缓缓仰头,望着马背上满身风尘的姑娘,艰难道:“跳跳和神医还在找,蓝兔你别太难过了。兴许……兴许还有万一的指望。”

蓝宫主脑子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击,身子不由自主一晃。达达知道自己那几句话既苍白又混账,想要扶她却又怕她不愿,他急于想在这句冷冰冰的宣告之外再多告诉她一些别的东西——譬如说前线的具况——于是忙不迭继续说了下去。

“对方拿巫术当噱头也当教义,说是能招魂布阵,座下教徒没有亡故,只有新生,以此诓骗信众无数。此教隐藏实力多年,于去年秋天暗中北上,从辽东到塞北一路招兵买马,吞并门派,直到今年二月才露了破绽。盟主府势力多在中原,我们又常住湘西,起初都未查清对方真正实力,加之先头几战胜多负少,一开始难免掉以轻心,直到大奔和神医领人追击残兵进了腹地,这才挨了对方第一次重击。

“我那时刚到营地不久,守在后方,虹猫和跳跳一起潜入敌营救人,哪知对方早有防备,倾巢而出,足有几千教众被那些神神鬼鬼的教义洗脑,不惜生死、不计得失,恨不得同咱们拼个同归于尽的终局。好在虹猫和跳跳两人聪明冷静,最终还是领着他们杀了回来,只是中途死伤,不计其数。这时候我们才发觉,扎营的山坳早已被对方伏下了招魂大阵,我们进退无路,眼看就要弹尽粮绝,连最后一队援手的覃水派带来的粮草都快消耗殆尽了。

“这时候虹猫收到你的传书,知道莎丽在来的路上,可我们苦捱了两天,实在等不到她来。老盟主同虹猫商议之后,领着盟主府十二精卫杀出重围,想依照两人的推测往左冲破阵眼;最后他拼着重伤之险,终于成功,谁料猝不及防挨了潜伏在那里的对方教主一掌,险些送了性命。当时大奔重伤,逗逗胳膊上也被砍了一刀,有余力合璧的只有我们三人,虹猫按照先前同老盟主商定的计划三剑合璧,勉力冲破阵法,谁能料到对方教主会在合璧刚刚结束的那一刻突然蹿出来偷袭?虹猫毫无防备,心肺处先挨了一剑,又拿左手同对方对了一掌,两人斗过几招便只听见一声脆响,雪原上一下子踪影全无。当时离他们最近的南宫伸手一拽,也不知拽到了什么,连同那两人一同失了踪迹。

“我和跳跳心急之余,再度合璧,彻底冲散阵法,这才知道虹猫与那教主缠斗之处冰封千里,竟是条封冻的长河,如今障眼法散去之后,河面上只剩下几个森森窟窿。大奔和莎丽领人收拾完对方残部,还在赶回的路上,跳跳如今正和神医一起沿着冰河往下游找人,老盟主的伤也顾不上瞧。他那一剑靠近心脏,伤势原就极重,何况后来……”

中途几度哽咽之后,达达终于再说不下去。蓝宫主听在耳中,只觉得呼吸不畅,溺水一般喘不过气来。她终于明白所谓“惨胜”究竟是如何胜法,脸上的血色被他这番话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此刻通身发冷,她呆呆在马背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打了个寒颤。

达达看在眼里,痛心不已,正要翻身上马,强行带她落地歇息,谁料她突然摇了摇头,木然道:“跳跳和神医人在哪里?”

达达一愕,然而蓝宫主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中还燃烧着一缕极倔强的亮色,支撑着她此刻这份异乎寻常的刚毅和执拗:“达达,你告诉我吧。跳跳和神医人在哪里?我同他们一起找。多一个人多分指望,要么找到他人,要么……”她拼命吸气,眼底却还是依稀浮起一层泪光,“要么找到尸骨。断没有听完你这几句话就打道回府的道理。”

“达达,你是知道我的。我非去不可。”

当年目睹滴血催花,达达便知这位排行第二的剑友倔强勇敢,异乎常人,个性之刚毅坚决绝不在须眉男儿之下,一旦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又哪有人能劝得动分毫?——何况,若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劝住她,除了她如今不顾一切要去找寻的那人,哪里还会有旁人呢?

念及虹猫,达达眼中一酸,自知拦不住她,只得低声道:“你下马歇一会儿,我陪你一道去。”

达达被她这样冷静而悲戚的神色说服,终于踮起脚,默默将自己怀里的干粮和水囊挂在她的马头:“索头水。他们说几日之后会寻到中游的滦平,你……”他话音未落,蓝宫主便已勒过缰绳,径往北边星驰而去。

她决定下得这般利落,掉头掉得这样坚决,比从前每一次危难关头的援手都要迅疾——既然从前都能顺利赶到他身边,同他一起脱险,这一次怎么会不行呢?蓝宫主抱着这点连自己都不大哄得过的微薄希望,一路催马疾行,然而等她终于赶到滦平的时候,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神医吊着胳膊守在山口,嘴唇冻得乌紫,雪崩带下的万千雪流将进山的路堵得严严实实。他艰难地用那只完好的胳膊给昏睡在茅屋里的跳跳扎针,直到听到马蹄声临近,这才狐疑地回过头去。看清来人是谁,逗逗整个人骇了一跳,一张脸霎时间更苍白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声音,迟疑许久才搁下银针,将跳跳先前一直捂在怀中、现在又一直护在身后的东西递了出去。

那是一柄脱鞘的利剑,长约三尺五寸,是她这一生同腰间冰魄一般熟悉的东西。她闭着眼睛都知道它的剑柄哪里最宜相握,纹理哪处最凹凸不平,却从不曾见过它这等光泽黯淡的样子——竟比她心里那点即将被风雪扑灭的希望更甚。

蓝宫主抱着两柄剑,在大雪封住的山口站了半夜。当地最老的山民颤颤巍巍,说这是几十年来最冷的冬天,这一带大雪封山,最早也要来年开春,冰消雪化的时候才能进去,这两个月便是天王老子也没辙,更遑论沿着山中的冰河找什么人了。老人见她神色木然之极,原还想再说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只摇摇头,沉沉叹了口气。

蓝宫主在雪地里站到四肢僵硬,脑子却异乎寻常的清明。夜色最浓的时候,她裹着满身风雪进屋,在榻边默默坐下,对着自己掌心轻轻哈了口气。逗逗先前劝她不动,索性窝在茅屋里给冻僵未醒的跳跳输真气,也好远远守着她,不知不觉却已睡了过去。他被蓝宫主回屋的动静惊醒,猛地睁开双眼,却看见蓝宫主稍稍捂热双手便抓住跳跳胳膊,同他一齐给跳跳输起真气来。

跳跳屡劝不听,在即将封冻的山中找了两日,险些被雪崩卷走,情况固然危急,可蓝宫主这个样子,哪里还耗得起真气?逗逗大惊失色,一把抓过她手,岂料她真气突然被他打断,一口气接不上来,眼前骤然一黑。

在最后一线清明里,蓝宫主耳朵里除了长短不一的尖锐鸣叫,居然还响起一个极温和也极爽朗的笑声。

彼时他们都没将这塞北巫教放在眼里,以为这不过是两人相识五载以来最寻常的一次离别。那天和剑友们一道喝过喜酒,闹过洞房,虹少侠将她送到客栈二楼的客房门前,突然喟叹似的道:“当年咱们俩一块在这间屋里住了仨月,现在可好,还分了房了。”她听他这话说得实在不成样子,脸上微微一红,扭头便要进屋,谁料他一把将她拉过按在门上,醉醺醺地在她耳畔道:“我都跟大奔说好啦,等回来吃了我们的喜酒,这间屋子便专门留给咱们两个,别人谁也不让住。”

那天夜里他喝了些酒,说完这话嘴角便弯出一点稍带稚气的笑。月光温柔洒落下来,像是他第一眼见她时的光景。

蓝宫主喉头一甜,陡然吐出一口鲜血。 


<伍>

熟悉的高床软衾,熟悉的安神清香,枕边甚至还落了一束冬日里不大常见的奢侈阳光,却再没有人用内息暖出一室和煦,然后万分疼爱地捏一捏她睡梦中的脸颊了。蓝宫主在流岚阁的卧榻上缓缓睁开眼睛,痛苦比意识更早苏醒。

这里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是无论何时都能让她心生安定的一隅天地。在江湖浮沉的那些年里,她曾多少次浴血杀出重围,渴盼能回到这里,也曾多少次踏进屋门就觉得一身轻松,病痛全消,可今时今日蓝宫主突然发觉,回来不管用了。她痛得有些茫然,于是像四岁目睹父亲故去、十三岁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时一样,藏进又厚又软的被褥,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没等她藏上多久,窗外便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嚷声。蓝宫主想要封闭五识,抬手却一下子忘了如何运气,然而那些声音始终不肯放过她,在她耳畔无止境地来来回回。蓝宫主连日来疲累过度,兼之心绪大起大落,复又大悲大恸,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她怔了一会儿才裹着被子坐起身来,反应迟缓地朝窗外望去。

小宫女们围了一圈,疏影提着一把笤帚站在其中,想是先前在扫流岚阁外鹅卵石铺的小径,又被来这些来报信的小姑娘们硬生生打断了。宫里同蓝宫主一起长大的姑娘当中,就属她年纪最小,性子被惯得有些娇蛮,跟人斗气时更是牙尖嘴利,连蓝宫主都难得见到疏影如此慎重的样子。她神情平静,仪态端庄,朝小宫女们肃容道:“拿宫里最好的白毫银针,请他们一人喝上一杯,喝罢就送他们下山,便说少侠行踪难料,现在一切未有定论,玉蟾宫多谢他们走这一遭。”

小宫女们得了准话,纷纷退下,却有一个紫衫姑娘踌躇不去,压低声音道:“可蜀青派那位左掌门亲自登门,说是千里迢迢赶来吊唁少侠,无论如何也得进来瞧咱们宫主一遭,聊表哀思,还送了一匣子雪绒花,说是川蜀的风俗……”她哪能不明白那姓左的不安好心,说到这里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岂料这时,疏影突然提起笤帚,狠命往石径两旁扫了几下,像是要把一身力气都用尽似的:“什么吊唁?什么哀思?都说了未有定论,他们迫不及待赶过来想吊唁谁?!”尘灰四下飞扬,她带着哭腔嚷道,“谁说我们少侠死了?有本事他把尸骨找来!出去!让他们都出去!”

话音未落,她再也忍耐不住,抱着笤帚大哭起来。一直没说过话的暗香红着眼圈拿过她怀里的笤帚,又轻轻搂过了她。疏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紧紧抱住暗香,好一会儿才抽噎道:“暗香姐姐,怎么办啊?连我都整夜睡不着觉,宫主她……她怎么受得了啊?”

暗香眼眶通红,轻轻抚摸疏影鬓发,却连一个安慰的字都说不出来。

蓝宫主鼻子一酸,终于静悄悄落下两行泪来。

 

<尾声>

故事结束了好一会儿,风临渊才觉得自己嗓子眼干涩。他抓起杯子想再喝一口蜜水,往嘴里倒了倒才发觉全没了,于是默默起身,给自己和师父的杯子里都添了些热水。风临渊顾不得烫,仰脖将杯中水一口气喝了大半,这才小心道:“师父七剑合璧之后受过最重的那次伤,便是在这里挨的么?”

跳跳并不点头,声音格外缥缈:“也算不得什么重伤,冻僵罢了。”

“什么冻僵!我听逗逗师叔说过,您在战场上本就受了内伤,大雪下了一夜还不肯走,险些被堵在山里再也出不来了!”风临渊急道,“他说您当时捞出长虹剑还不肯信这个邪,死活还要下河,一个劲儿说不能这么回去,是生是死都要给蓝宫主一个交代,还是逗逗师叔把您打昏了硬拖出来的!”

跳跳沉默不语,低头啜了一口杯中的蜜水。被风临渊添过一道后,甜味更稀薄了些,跳跳搁下杯子,揉了揉自己眉心:“七剑多年以来,从未经历过‘北巫之役’那样的惨胜。从前魔教权势滔天,是以我们拼尽全力,未敢有一刻掉以轻心,那巫教走的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路子,叫人防不胜防,这才让我们七个栽了这样狠的跟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们这一辈是该牢记此役,戒之慎之。”

风临渊好容易平静下去,此时听师父还有心情训诫自己,于是悄悄瞥了他一眼:“可惜紫云剑主没按时赶到,否则虹师叔不必一个人跟那个教主拼命吧?”

“她便是按时来了,也未必闯得进阵来。”跳跳长长一叹,“那招魂阵的阵眼在不在左边,只有老盟主知晓,但左心处确是那位教主的罩门。他座下门徒个个信奉巫术招魂,他自己却还是拿武功傍身,练了一身极硬的外功。若没有小六那封信,只怕你虹师叔当场就要跟他同归于尽了,哪里有后来掉冰河的事。”

“话本里总说,马革裹尸才是大多数英雄的归宿,可是再勇敢无畏的英雄,家里也有人在等他回去啊!英雄就活该这么死么?”风临渊呆呆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道,“那,那蓝宫主是怎么知道那盒眉黛有问题的?”

“玉蟾宫的信报灵通,她联系前因后果,对莎丽的胎起了疑,所以才传信叫宫里的医官连夜过来。海棠冬日开花,实在反常,必与这些时日的气候浇灌有关,莎丽那只眉黛盒旁人的妆匣里又都没有,她这才动了疑心罢了。”跳跳说到这里,眼角微微一垂,“她们两个姑娘家,能在所有人之前查到这一步,又这样星驰而来,实在是苦了她们了。”

风临渊神思一晃,突然想起当年逗逗师叔说起,在滦平的时候大雪封山,他为了把死活不肯走的师父拖出去,曾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师父吼说,你还要她心怀希望等你多久?除非你能保证把虹猫活着带回去,否则你便是要她再死一次!他心里复杂极了,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也苦了师父了。”

跳跳没听清他话,却也没有追问,半阖着眼往窗外看去。风临渊赶忙晃了晃脑袋,挨到师父身边,同跳跳一齐眺望窗外还未彻底散去的阴霾天。一枝早梅开在窗角,疏影横斜,风临渊突然想起什么,喃喃道:“对了师父,我从前以为……疏影真的不待见虹师叔来着。”他趴在窗口,神情难得如此端肃,“师父你说,春天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么?”

跳跳没有答话,目光径自投向云端之外。

 

<后记>

由于今年过年太早,疫情又突如其来,写完《定风波》之后整个春节假期都没工夫码字,所以这篇文终于成为了第二篇超时的思无邪……上一回超时还是修彼岸稿时期的《山有扶苏》,心情悲伤……

上一年的冬天我过得不大顺利,开头不大正常的天气也好,风临渊的遭遇也好,基本上就是我本人了……预告的时候我其实就不大敢透露这个标题,因为这四个字一出,大家就该立刻知道,这一篇要讲的是什么故事了。从第一季开始就有小伙伴猜测说,思无邪看着像发糖,实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悲剧,这个观点我现在还不好评价,但我可以友情提示大家一点:第五季并不是思无邪系列的最后一季,本篇也不是这个系列的终章(顶着锅盖逃走……)

话说回来,我很喜欢蓝莎两个人在温馨时刻和大难临头的关头不同的态度和应变,两个姑娘性格虽然不同,可都是坚强刚毅、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半江瑟”和“半江红”分别作为眉黛和胭脂的名字我也觉得很美,莫名有画面感~可惜其中的心机实在太过阴毒,在《白茅纯束》里随手提过一笔的毒教,在《褰裳涉溱》里非常浪漫的婚期,一起酿成了这场令人胆寒的阴谋。风小少侠和护法的对话难得这样深沉,我也难得有机会这样详尽地描写一场对战的起承转合,以及我蓝对这等变故从头到尾的反应。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我蓝的倔强和悲恸都是那样动人,和她的泪水一样光彩熠熠。

风临渊说起英雄的那句话我很喜欢,末尾疏影的痛哭也是我非常想提一笔的地方。其实疏影妹子算是思无邪系列里有争议的角色,她不像暗香敦厚文静,稳重公允,又是我蓝的毒唯(??),虽然总算还有分寸,但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总觉得她针对少侠,性格过于刁钻。但我必须得说,早在六年前,《青青子衿》疏影把茶泼在少侠衣襟上的那一刻起,我脑子里就已经有了这一幕:噩耗传来的时候有人不怀好意要来“吊唁”,平素跟虹少侠不大合得来、总是一边扫地一边念叨让他晚点回来的疏影狠狠扫开尘灰,哭着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滚远一点。每每想到这个画面,我心里都会悄悄一酸。扫地念叨的剧情在第二季《有匪君子》里写过,如今脑海里久藏的这一幕也终于写到了,我由衷高兴。

那么,请大家悲伤过后,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期待下一季春天的标题吧~原计划是写七季来着,不知道能不能如愿QVQ

希望到时候,故事里的他们和故事外的我们都能顺利起来,疫情早日结束,大家身体健康TUT

哦对,今天还碰巧是虹凤首映十周年,大家十周年纪念日快乐~

最后,蜀青派老左:为什么最近老是我来当这个讨人厌的反派??

 

====全文完====

【终字:16990】

蓝儿 亲笔

2020.2.5

庚子年正月十二 春寒料峭时

 

评论(29)
热度(415)
  1. 共2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蓝蓝蓝蓝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