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戌初三刻】【短篇】定风波



2019年除夕文。十年打卡~


今年的故事是个相当波折的武侠风正剧,篇幅贼长,照例开头预警:CP应该是虹蓝,但黑蓝对手戏极多又非常带感,按戏份来讲应该是少主男主,(当然了我蓝女主毫无疑问……)还请诸位慎点,不要找我谈人生。此外,少侠地位重要,爱情也并不是本文主线×


我很喜欢这个主旨,也很喜欢三位主角各自的对手戏,能填完它真是太高兴了……也希望会有同好喜欢~


海报依然来自亲爱的二颜,感谢漠漠这个死女人一如既往陪我折腾脑洞~大家除夕快乐~

---------------

 

[楔子]

 

马背上疾风割面,犹胜刀刮,哪怕裹着紫貂毛滚边的黑狐皮,在天寒地冻之中也无济于事。不过十月,滇藏边境的深谷便已是风雪连天,彤云无边无际,翻滚不息。然而这等天气,仍有两人不住催马疾行,除去后背微弓之外竟无半点异样,就连胯下一红一白两匹骏马也依旧驰如急电,丝毫不为风雪所阻。

 

越往前行,喊杀声越是混乱。刀光比雪光更亮,剑鸣比风鸣更急,数十人各持刀剑,在谷口战作一团。腥风裹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扑面而来,茫茫雪中几乎看不清双方服色,一眼望去只可勉强辨出:拿剑的略占上风,提刀的下手却更见狠厉。见有人来,又不知是哪一方的援手,交战双方杀得性起,大喝一声,竟齐齐向这两人攻来。

 

疾行二人虽然早知战况激烈,却也未曾料到双方都凶戾如此。情急之下,两人对视一眼,一人当即翻身,滚下马背,另一人则用力扯过缰绳,狠狠夹住马肚。白马吃痛,抬起双蹄,竟从刀光剑影的罅隙中一跃而过,转眼便到冰湖之上;红马动作稍慢,被刀剑各划一刀,痛得长嘶一声,又见主人落地,野性发作,竟然撒开蹄子往谷外奔去,洒下一连串鲜血。

 

交战双方久在江湖,却何曾见过如此神骏的牲口?诸人都是一惊,岂料下马那人落地之后即刻纵身而起,随后更不迟疑,“铮”的一声拔出长剑,剑尖一点赤红,犹如旭日初生。

 

白马虽然突出重围,落地时的力道却究竟难以控制,丝丝蛛网般的裂痕很快布满冰面,继续向四面八方蔓延。马背上那人看在眼里,当即运足内力,默念剑诀。霎时之间,一股至寒真气犹如水中涟漪,缓缓荡开,人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内力稍低的更是转眼就被严冰粘住了足底,再也动弹不得。

 

为首提刀的那个终于发声惊叫,声调扭曲之至:“长虹冰魄!”

 

 

 

这一声呼出,持剑的都知道来了强援,一下子士气大增;提刀的却不肯就此束手,情急之下索性只攻不守,招招见血,直是豁出命来的架势。眼见局势并未缓解,反倒愈发不可收拾,虹猫眼中精光一闪,仗剑掠出。敌方挥刀急砍,风声四下呼啸,为首那人更是将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威,一团白光随之而动,叫人不敢直撄锋芒。虹猫不敢恋战,斜身挡过一刀,随即陡然回身,横剑一劈,这一下变招极快,大开大阖,登时将为首那人的来势封住。他一招一式极尽刚猛,却不着多少杀气,而刚刚翻身下马的蓝兔更是连冰魄剑都尚且留在鞘中,只以流云飞袖以快打快,拦截对面诸人的刀锋。

 

旁人或许一时参透不出,但双方为首之人都察觉到他二人下手留有余地,心中不免狐疑起来,均想:难道这两位赫赫有名的七剑传人另有打算?

 

然而双方早已杀红了眼,又岂肯为这点疑惑封刀入鞘?没等虹蓝二人彻底控制局面,敌方首领突然暴喝一声,提起长刀,不管不顾,迎着虹猫的剑锋猛劈过来。剑走轻灵,刀行厚重,他这一招又来得毫无章法,虹猫防备不及,长虹险些脱手而出。他情急之下,左手疾探,一掌拂中这大汉胸口的鸩尾穴。大汉闷哼一声,硬生生挨了他这一掌,旋即却不后退,反将长刀一扔,张开双臂,侧身一扑,将不远处那持剑的首领狠命抱住。这人手里还提着长剑,剑锋在大汉肩头穿身而过,登时叫他面如金纸,一蓬鲜血泼洒而出;然而被他这么一抱,提剑那为首之人也刹不住力,两人踉跄之下,一齐往冰湖滚去,竟将一张结结实实的冰面砸出一个大窟窿。

 

这一下变故陡生,即便是虹蓝两人也救之不及,只听见冰窟窿里传来空洞洞的回声。

 

一个声嘶力竭:“逃!”

 

另一个却是咬牙切齿,仿佛从喉咙缝里挤出来一般:“杀!”

 

交战双方都有片刻的沉寂,随即剩下几个提刀男子连滚带爬,径往谷中更深处逃去;持剑诸人哪里肯依,受伤稍轻的那十来人立马兵分几路,掉头追了上去。

 

蓝兔急追几步,踏上冰湖,原本也想跟去,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停了下来。停步之时她远远望见,有一个提刀的少年在逃亡之中慌不择路,失足跌下了冰湖上那个新砸出来的冰窟窿,一瞬间被湍流吞没,连喉咙里最后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

 

蓝兔最后望见的,便是这人惊惶失措的一张脸。他面皮白净,嘴唇上却冒着一圈刚生出的胡茬,下巴也残余着一点儿淡青色的痕迹,叫她莫名其妙想起初春里那些茸茸的新草。

 

虹猫赶上来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恍恍惚惚地想:也不知道这个人,满了十五岁没有?

 

 

 

虹猫见她如此,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伸臂搂住了她肩。一场恶战终于告结,有人抱着死去的师兄弟嚎啕大哭,有人提剑在敌人的尸身上补刀泄愤;一颗头颅骨碌一下滚到两人脚边,须发微白,双眼圆睁。蓝兔心弦一震,便要低头,谁知虹猫忽然双臂收紧,更用力搂住了她。他一手将她脑袋按在自己肩窝上,一手轻轻拍她后背,动作温存之极。

 

直到蓝兔平静下来,他这才弯下腰,伸手一拂,替那人合上了双目。

 

身后终于有新的脚步声踏风而来。虹猫沉默着站起身子,将蓝兔冰凉的双手捧到自己怀中捂着,耳朵里听来人细细禀报:“启禀少侠,所探无误。交战双方是龙门山庄与魔教在滇藏一带的分支。龙门山庄折损二十六人,魔教算上坠河那位,统共死伤三十一人;还有一个过路的渔夫,扛着两篓子鲫鱼往谷外走,谁晓得撞上这一场恶斗,脑袋都被削掉一半哩!”

 

虹猫心头一跳,几乎是同时,怀中的双手也微微发起颤来。他胸中隐隐作痛,手上却抱得更紧了些,口里沉声问到:“起因呢?”他微微沉吟,“我知魔教有个据点便在谷中,难不成是龙门山庄遣人进山,要端他们老巢?”

 

同来这几人是云南点苍派的门徒,素与七剑交好,此番闻知消息,也一并进山驰援,只是坐骑不甚得力,又受虹蓝二人所托,分头调查此战起因,这才落在了后头。此时来人摇了摇头,声音里也有不忍之色:“并非如此。据查,应当是龙门山庄的坛主领人进谷采参,魔教的分支也恰好出谷寻药,双方狭路相逢,三言两语间察觉了对方身份,是以拔刀相向。”

 

蓝兔呼吸骤然浊重起来,忍不住道:“所探确切么?双方再无其他过节了?”

 

见点苍派那人应声,她长长叹了口气,回身看去。望见虹猫眼底同她一般无二的痛色,蓝兔摇了摇头,疲惫道:“好生收殓尸骨,都回去吧。”

 

 

 

一、风波恶

 

过了小雪,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湘西境内水道密密如织,在这等严寒之下纷纷凝结成冰,唯有澧水的支流沅江尚未封冻,偶有船只零星经过。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渡口的老艄公便上了船。因昨天傍晚在船上耐不住冻,多灌了几口黄汤,酒醒之后才发觉贴身的荷包找不着了,是以这老艄公行色匆匆,一大早便急着回船来寻。他一脚跨上船板,刚佝偻着弯下身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清脆的击水声。

 

这个时辰、这个天气,难不成还有人渡河?

 

老艄公心头诧异,猫着腰躲在舱里听了片刻,脸色刷的白了:从拨水之声来瞧,外头这船竟是逆流而上,直奔上游去的!都说沅江上游水流湍急,河道两旁全是荒滩,几无人烟,从前又是魔教的领地,从没有人敢从这里上去——外头那位是什么人?不要命了?!

 

要在平日,老艄公只怕就要探身出去,唠唠叨叨地告诫行人:“水路有水路的规矩,这船可走不得哩!”然而今日不知怎的,他竟连大气也不敢出,心脏咚咚直跳。直到那水声“哗”的一下划过近旁,又逐渐往上游去了,老艄公这才睁开一双浑浊的老眼,小心翼翼往舱外看去。

 

江上雾气弥漫,四处白茫茫一片,唯有一叶竹筏逆流而上。筏上那人持一根长竿,不住击打水面,催动竹筏不退反进,迎风向前。河流甚是湍急,老艄公在这附近摆渡数十年,却实在想不透这人是如何操舟,才能凭借这么一张小小竹筏与河水的力道相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下他才恍惚惊觉:持竿那人身量纤细,竟仿佛是个年轻姑娘。

 

没等他细辨清楚,江上白雾缭绕,早将那叶竹筏淹没在了烟波浩渺之中。

 

来去都在转瞬之间,四野悄无声息,重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老艄公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方才的水声和人影都是他宿醉未醒,茫茫然间的一场昏梦。

 

 

 

听到门外这个脚步声的时候,黑小虎恍惚之中,也以为自己正在做梦。然而非但这人腰间的幽蓝长剑真真切切,她大氅上层层累积的白霜真真切切,就连她目光中那一点熟悉的神采,也是一般的真真切切。

 

黑小虎从打坐调息中直起身子,眯着眼打量来人。她从头到脚裹在一件灰扑扑的大氅里,脸色冻得微紫,却偏偏站得笔直,目光坦然之极,就仿佛两人此番碰面是在青天白日的午后,此来也不过是她兴之所至,到玉蟾宫的后院找他喝酒闲谈一般。

 

她抖落了一身寒霜,拱手向他行了一礼,终于道:“少主,好久不见。”

 

黑小虎一言不发,过了俄顷才道:“这一见可大大不易。蓝兔宫主,你可知道,别说你此番另有来意,就算当真只是突发奇想,纯粹来同我碰一碰面,就凭你以七剑之一、蟾宫之主的身份私上沅江,如今又孤身站在我跟前,在贵派眼中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沅江上游风高浪急,激流过后有险谷,谷中又还有一座如此险峻的峭壁——少主的新居所藏山傍水,如此隐秘,便是有谁想要撞见,只怕也不大容易。再说,哪怕不巧撞见,证据呢?倘使有人能无声无息尾随到此,还能不被你我察觉,那他大可不必到天下人面前告发你我,不妨一刀一个,直接杀了干净。”蓝兔淡淡道,“况且七剑非门非派,玉蟾宫又向来中立,极少插手江湖纷争,天下皆知。”

 

“玉蟾宫和七剑不处置你,自然有人抢着处置。现如今这个世道,哪怕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想找一块只论是非、不论出身的清净地,恐怕也是难于登天。”黑小虎终于按捺不住,嘲讽地挑起嘴角,“去年投靠魔教的小门派里有个叫吴在河的,和你们江南四府里姓方的那位……”

 

见他一时难住,蓝兔脸色微沉,接口道:“方鹤川。”

 

黑小虎恍然,点头道:“是了,方鹤川。这两人在秦岭上打了一架,功夫平分秋色,运气也是半斤八两,后来好巧不巧,又前后脚滚落深山,患难了十来日,反倒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结果消息传出去,江南武林一下请了十余个耆老出山,共赴方府,逼那方鹤川同邪魔外道分道扬镳,后来又提条件说,要他以方家连珠箭手刃吴在河,以证大道。最后方鹤川被逼自刎,横尸当场,死后还落了个通敌的恶名,连尸骨都不许殓进祖坟吧?”

 

“吴在河当时人在塞外,回中原后得知消息,提剑便下了江南,在武林里一通砍杀,最后死于乱刀之下。”蓝兔面如霜雪,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从此江南武林与魔教持续交恶,方家更将魔教视作大敌,成了围剿魔教的主力之一。”

 

“不去找逼死亲儿的人算账,却口口声声要把替他儿子报仇的人千刀万剐,我等邪魔外道,对你们名门正派实在不敢苟同。”黑小虎冷笑连连,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更显得无尽讽刺,“七剑当时人在滇藏,讯息不通,阻拦不及,那也是人之常情。可蓝兔宫主既对此事如此清楚,为何还要执意来这一趟?就不怕自己步上方鹤川的后尘?”

 

蓝兔毫不迟疑,当即摇头。

 

黑小虎见她如此肯定,反倒笑了。他今日一觉睡醒,说的便都是冷言冷语,没给过蓝兔半个好脸,这一笑却是融冰化雪,真正纯出真心:“为什么?因为你不是方鹤川,我也不是吴在河?”

 

 

 

蓝兔不意他突然这样高兴,不由怔了一怔,随后才再度摇头:“是,也不是。还因为,我不是来同你交朋友的。”

 

黑小虎一愕,笑意登时敛去,过了片刻却又满不在乎地笑开:“不是来交朋友,总该不会是来剿我的吧?”他从上到下,好好生生打量了蓝兔一遭,目光终于落在她腰间那柄凛冽的长剑上。他后背一靠,随意倚在床几上,漫不经心道,“若真是仗剑灭魔,那蓝兔宫主一人一剑,可忒也托大了。”

 

蓝兔面不改色,也不解释,只回手将剑鞘解下,双手托住。她朝黑小虎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再度行礼,姿态郑重已极:“蓝兔此来,是代七剑、也代武林同道,来同少主谋求联手。”

 

黑小虎这才真真正正吃惊起来。他再度坐直了身子,却不看她托在手中的冰魄神剑,只盯着她一双眼睛,缓缓重复道:“联手?”

 

“是。联手。”蓝兔与他目光相接,“还是去年年底,地处滇藏边界的龙门山庄与贵教分支狭路相逢,恶战一场,死伤统共五十八人,少主不会不知吧?”

 

“自然知道。”黑小虎点点头,“所以呢?”

 

“这是近一年来,正邪之间门派倾轧死伤最多的一次。可这小半年里,伤在滇南巫蛊教下的双方人数,还要再翻一番。”蓝兔沉声道,“他们来去无踪,极擅毒蛊之术,正派一流高手当中已有四人落败中蛊,贵教也有两位堂主折在对方手里——少主虽然久居深山,不问教务,只怕也不会不知。两个月前,我五个剑友和数位别派掌门一同乔装南下,探听虚实,查明那巫蛊教源远流长,其中确有中原武林不能解之神通。对方筹谋已久,沿途布下数个饲蛊池,妄图凭借毒蛊散播瘟疫,之后一举进攻中原。

 

“贵教原有极擅用蛊之人,神医逗逗也颇通此道,可迄今为止,江湖上仍无一人破出解蛊之法。如今中蛊之人已达数百之多,个个命在顷刻,倘若继续听之任之,江湖中正道也好,魔道也罢,都免不了一场伤亡惨重的血战。”

 

黑小虎见她郑重其事,所言非虚,不由也严阵以待,沉吟道:“那么,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北上?”

 

“依我剑友所探,应当是除夕前后。他们不像汉人以除夕为年节,一心等着我们防范最松懈时破境而入,一举来侵。”

 

“倒是好计。”黑小虎发觉自己手里头空落落的,于是探身拿了只越瓷茶杯,随手把玩起来,“所以你是想说,除夕之前,正邪联手,共抗强敌?”

 

见蓝兔点头,他一笑置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蓝兔深吸口气,手上不自觉将剑鞘抓得紧了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少主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覆巢?我可不觉得区区一个巫蛊教就能搅了我的安枕。”黑小虎淡淡一笑,“他们若不信,尽管来试试天魔乱舞的功力。”

 

蓝兔见他如此,登时急了:“少主要想全身而退,自然不难,可魔教以下所有残部、分支,还有投诚栖身的大小门派,人人遥奉少主为首,少主便丝毫不顾他们死活么?”

 

“不过是找不到更能服众的人罢了,谈什么奉不奉的。”黑小虎对这个问题无甚兴致,反而探究地打量她的神色,不肯放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比起这个,我倒更想知道,我这头若是答应,你那些自诩正义的掌门同道们肯答应么?他们手底那些自命清高的门人又肯答应么?你连他们都未曾说服,就敢率先找到我头上来,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你就不怕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好不容易说服了我,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罢,他见蓝兔仍然双手托剑,犹豫了一下,终于指了指一旁的石凳:“放那儿吧,举着手酸。”

 

蓝兔一愣,终于缓缓垂下双臂,却也并未依言将佩剑搁下。她咬了咬牙,道:“沅江我非上不可。我没把握说服那些同道,但不论正邪联手与否,我总是要走这一遭的。”

 

这下黑小虎却是大惑不解了:“为什么?”

 

蓝兔沉默片刻,道:“若到最后关头,正邪两道依旧水火不容,那七剑只有一条路可走。”

 

黑小虎悚然一惊,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七剑合璧?”

 

蓝兔嘴唇微抿,一言不发,将冰魄平放在地,随即抬起双手,轻轻摘下兜帽。一朵雪色的绒花赫然在望,黑小虎心头一凛,身子骨分明在这一瞬间绷得极紧,面上却极是漫不经心,仿佛随口说来:“哦,我倒忘了。虹猫少侠的尾七,前几日刚过罢?”

 

 

 

蓝兔见他如此轻慢,容色微冷,右手轻轻按住剑柄。

 

黑小虎看在眼里,神情却更懒散了些:“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要不是蓝宫主没有一进门先拔剑,我几乎要相信江湖上那些流言了。”他自嘲道,“外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么?魔教底下一盘散沙,自愿入教的少之又少,大多是正道上混不下去了,这才投身到袁家界来;这帮人胜在武功驳杂,数量众多,要说真有哪位杀得了你们那位七剑之首,我自忖袁家界上没这号人物。当年你们合璧之后,我养罢旧伤,上门寻仇,他同我殊死一搏过后都尚且还剩着一口气呢。”他“哈”地笑了一声,也分不出究竟是在讥讽谁,“要么是传言有误,再要不然,便是我如今瞎了眼睛了。”

 

蓝兔沉默良久,这才一字一句,咬字极重:“若他当真死于贵教之手,我——”

 

“你便怎样?”黑小虎见她如此,心头莫名有气,冷笑道,“你宁肯六剑合璧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来登我的门?”

 

蓝兔避而不答,须臾过后才低声道:“他的确不是死在魔教手里。”

 

“当日他路过湘南,撞见一场恶战。贵教五堂与少林中人激斗正酣,他还没来得及拔剑出鞘,便发现双方战至崖边,而崖下的东江湖黑气缭绕,不知何时竟已被毒蛊侵蚀,成了巫蛊教精心布下的饲蛊池。他正要发声提醒,不料湘南多雨,崖边砂石突然松动,地面遽然崩裂开来;他救援不及,当即解下长虹扔在路边,抢上前去,借由掌风将崖边那十数人抛上崖来,自己……”

 

她再也说不下去,声音里终于忍不住带了一丝哽咽,却又立刻收敛住了,唯有单薄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更直了些。

 

黑小虎心头一痛,终于流露出今日里第一缕疼惜神色:“我……”他哪会安慰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意识喃喃道,“我以为你会难过得更久一点。”

 

 

 

“再耽搁下去,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吸了吸鼻子,霍然抬头,眸中的伤悲一瞬间如潮水褪去,“他若活着,也不会想我一味难过。于公于私,巫蛊教我都非除不可。”

 

她眼底干涩,并无泪光,然而黑小虎心头一沉,反倒愈发难受起来。他突然发觉自己大错特错:难道她现在神色平静,提着冰魄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心里就当真不难过么?那人死后,这样的难过在她心里只怕从无一刻止息罢?莫说她了,就连他自己在得知虹猫死讯那天,不也是大半夜里辗转反侧,几次三番忍不住想下山去,悄悄瞧一瞧她么?

 

他按捺许久,这才忍住了伸手扶一扶她肩膀的念头。黑小虎缓了缓神,强自冷笑道:“即便他不在了,你们七剑也不至于山穷水尽,逼着你走到我跟前来罢?早在半年前,虹猫不就给自己择定了继承人么?”

 

蓝兔沉默须臾,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之色。她苦笑道:“那孩子年岁尚小,长虹剑法又玄妙无比,如今区区半年不到,上哪去找速成法门。”

 

黑小虎闻言,忍不住扬了扬眉毛:“我当年练到‘长虹贯日’,可只花了一个月功夫。”

 

“天资所限罢了。少主神通广大,旁人望尘莫及。”蓝兔瞥见他脸上的骄傲神情,终于认输似的叹了口气,“少主,直说吧。你肯不肯同七剑联手,你治下的魔道又肯不肯同正道联手?”

 

黑小虎见她这般疏离,神色微变,终于起身下地,从他练功的罗汉床边站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穿好靴子,缓缓走到蓝兔跟前,垂下目光:“所以,蓝兔宫主此行,是专程来求我?”

 

蓝兔早猜到他有此一问,干脆利落道:“是。”

 

“虹猫死了,你就来求我?”他一下子变了脸色,恨声道,“四年前一战过后,我未能报得父仇,可也愿赌服输——我同你们七剑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为什么如今你来求我,我就非得应你不可?蓝兔,你凭什么求我陪你出这个山?”

 

见他如此咄咄逼人,蓝兔苦笑道:“我哪有什么凭仗。”

 

“一无重利相许,二无大难共患,三无权位同谋,蓝兔此来除了一腔走投无路的诚心,实在是一无所有。凭他巫蛊毒教在江湖上如何搅弄风云,总归侵扰不到少主——少主倘若只想自保,江湖上又有什么事能惊动少主分毫呢?”

 

“你若只想自保,当今江湖也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能欺到你头上。”黑小虎忍不住低头,望着她微微垂下的眼睛,“你又不是菩萨,何必成日里想着救苦救难救苍生?”

 

蓝兔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她并不理会他刚抛来的问题,只犹豫片刻便抬起眼来,咬牙道:“说一无所有,其实也不大确切——我还有一样倚仗。六剑合璧破不了巫蛊教的大阵,少主若不答允联手,七剑的一切计划都无从谈起,所以我说不出你不答允我便下山的虚话。我此来,便是抱了非劝动少主不可的心,而我唯一的倚仗,便是指望少主看在蓝兔这个名字、也看在这一趟路的份上,答允蓝兔所求。

 

“所以今天来的不是跳跳,也不是莎丽、神医或者我任何一个别的剑友。我知道唯有我自己来,才有几分指望。一切明说罢,少主肯不肯答允,给我个准话便是。”

 

从她说明来意的那一刻起,黑小虎便知道——她,或者说七剑,正是要拿自己对她的情意当作最后的筹码。他心中又是悲愤又是讽刺,却又还激荡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当下冷眼旁观,只等着瞧她如何把这点筹码用到极致。可他万万不曾料到,她居然不遮不掩,将这份心思明明白白地摆到了他面前。

 

四年未见,她终于逆流凌波,再度向他走来。在他缺席的这些光阴里,她历经多少风霜打磨,目光却更见明亮,哪怕在鬓边缟花的映衬之下,也仍未露出半点颓唐之色。他当年如何为她心折,如今便只有心折更甚——哪怕明知她早已嫁作他人妇,如今又刚历新寡。

 

 

 

终于轮到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应我件事,我便答允下山,促成正邪联盟。”

 

见蓝兔脸上浮上一层疑惑而担忧的喜色,他拎起茶壶,往那只越瓷茶杯里满满斟上一杯,翻手将这千峰翠色倾倒在地,道:“以茶代酒,先敬亡魂。”

 

 

 

二、城下盟

 

除去五年前魔教出山,海晏堂建成三百余年,再没经历过如此喧嚣的光景。

 

安阳地处中原腹地,正道魁首们择定此地,建海晏堂、清晖馆,百余年来一切攸关武林安危的重大事务,均在此地裁决。此刻窗外北风呼啸,窗内也是地动山摇——堂上众人争论之激烈、言辞之锋利,立场之针锋相对、态度之剑拔弩张,简直比原野上的大风更甚,几可与刀剑争锋。

 

七剑却只来了三人,俱是通身缟素。两个男人一胖一瘦,都披着素色的大袍;当中唯一的女子除去孝衣之外,还在鬓边挽了朵极刺目的白花,犹如高山冰雪,不敢亵渎。身形瘦削的青光剑主手捧新茶,膀大腰圆的奔雷剑主靠墙而站,为首的冰魄剑主却坐得笔直,几上的热茶袅袅冒出雾气,将她的神情遮掩得不甚真切。

 

堂上诸人分作三路。除去不愿表态的中立一方,余下两方各拥一派,舌枪唇战,各执一词。

 

赞成联手的滔滔不绝,说四年里各门各派与魔教动辄拼杀,徒增伤亡无数,以至于值此外族来犯关头,偌大一个中原武林居然几无还手之力,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1);这滇南毒教来势汹汹,蛊虫又还没找到解法,正邪两道任意一方恐怕都难以独自抵挡,倘若再顾着内斗,难不成要让这外来毒教渔翁得利,一举把中原武林掀了?反对那方却也口若悬河,反驳说围剿魔教正是武林公义所在,如何算得上内斗?那巫蛊教下手再如何凶残,区区半年所殃之人哪里抵得过魔教刀下亡魂之数?自古正邪不两立,此时与魔教结盟,和临阵妥协有何不同?

 

堂上唾沫横飞,所言却也全在意料之中,蓝兔静静听了半晌,一言不发。直到与七剑交好的点苍派掌门问到她头上,蓝兔这才捧起茶杯,淡淡道:“攘外必先安内。依我看,正邪联手是如今不二选择。”

 

 

 

她此话一出,堂上寂静片刻,随即又如炸了锅的沸水一般翻腾起来。当先的韩长老言辞激烈,说到最后翻来覆去就只一句:“要想叫老夫点头,与那群邪魔外道同流合污,宁可在天下英雄面前一头碰死!”

 

蓝兔淡淡道:“韩长老,您无非是恨魔教赣南分坛的‘百里追魂’关姑娘剁了令郎两条胳膊,可据我所知,贵帮后来不单把赣南分坛搅了个天翻地覆,打折了这姑娘的腿,还沿途设伏至今,一意要划花她的脸罢?”

 

“那又如何?”韩长老脸色一沉,“便是宰了这妖女,端儿的两条胳膊也回不来了!”

 

品了好半天茶的青光剑主听到此处,不疾不徐道:“可我怎么听说,是令郎一心一意沉迷美色,轻薄‘妖女’在先,强逼‘妖女’在后?”

 

郑长老愕然过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道听途说,一派胡言!”

 

“来龙去脉确是道听途说,只是这封情书,恐怕做不得假罢?”跳跳从袖中慢条斯理取出一物,作势便要展开。

 

那韩长老平日里总说自己老眼昏花,这时候却比谁都眼尖,一眼看清银红信封上的笔迹,登时唬得脸色都变了:“这……这……这妖女原就四处勾搭男人,我儿不慎上钩,固然有错,可也罪不至此!魔教妖人,果真心肠歹毒!”他面庞发紫,极尽失态,蓝兔却不笑了。她搁下茶杯,缓缓道:“只要人家姑娘不愿委身,别说是魔教中人,便是青楼卖笑女,也没有威逼就范的道理。令郎双手残废,固然是人间惨祸,可他有错在先,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里追魂’痊愈之后也再使不出从前赖以成名的轻功,实在尽可抵过了。”

 

韩长老脸色变了又变,跳跳见状,作势要伸懒腰,右手有意无意将那信封在诸人跟前扬了一扬。韩长老终于理亏,含恨走开,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韩端断手这桩大怨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人人听了都要呸一声魔教,再骂两句妖女的不是,却鲜少有人知道内中隐情。这一下,为韩长老出过头的门派脸上都不大好看,江南四府中更有个穿黄衫子的少女颇是愤懑,想要上前两步,却又被她身旁人一把按住。蓝兔见状,扬声道:“还有哪位有异议?”

 

“我!”有人沉声应道,“韩家有内情,我连家可没有!前年三月,族兄一家四口尽丧魔教之手,家兄家嫂为人良善,从不在外惹是生非,谁知会碰上这等飞来横祸?不是连某想跟七侠作对,只是这口气我若咽了,茗卿山庄的列祖列宗岂非要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雪祭门投诚魔教之前便被人叫做‘小魔教’,为首的公孙能恶贯满盈,杀人如麻,这魔头死在您汪洋剑下,自然人人拍手称快;我记得奔雷剑主当日路过辽东,还曾凑过给贵派助拳的热闹。只是他杀您族兄四口,您将他和他座下其他作恶多端的十几人屠尽便可,何苦后来一见魔教便开杀戒,活生生在手下累足几十条性命呢?”

 

这茗卿山庄的连庄主是个火爆脾气,如今受她诘问,只哑了片刻便梗着脖子道:“半生习武,所为何来?难不成还要看着江湖上其他无辜人再受魔教戕害?为免他人再蹈家兄覆辙,魔教妖人,我辈自该杀尽方休!”

 

“正是这话。”跳跳立刻接口,“大仇既报,我辈中人当以天下苍生为重,私怨为轻。事有轻重缓急,若再不跟魔教合纵抗敌,连庄主难道就没想过,又将有多少无辜之人丧生毒蛊之下?”

 

“何况,合纵抗敌跟姑息养奸,从来是两码事。”蓝兔缓缓接口道,“不论出身何门何派,只要做出奸淫掳掠、行凶杀人的恶事,联盟第一个便饶不了他,难不成还会替这种恶人做什么遮羞布、保护伞吗?”

 

倚在墙上一直没开腔的大奔听见这话,当即把水火棍倒提在手,粗声粗气道:“俺大奔打娘胎里便养出这么一副嫉恶如仇的脾气,管他什么联盟不联盟,若有人在俺眼皮底下作恶,便是天王老子,俺也照管不误!”

 

他将铁棍往地下一顿,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驳他一句——谁都知道这位奔雷剑主最是急公好义,天生一副火热心肠,这几年里四处替人助拳,打完架后只要主人家一顿好酒,其余好处再不肯收,许多门派都或多或少欠着他的人情。他话音一落,中立门派之中有个两鬓霜白的老妇人拄起拐杖,缓缓走向联盟一方,正是人称“铁娘子”的覃水派掌门;那江南四府里的黄衫姑娘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拔腿就跟了上去。见有人起头,人群纷乱起来,陆续有人动摇立场,走向对面一派。蓝兔冷眼旁观,右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衣角;岂料这时,却有个嘶哑的男声在她侧边低声道:“七剑对敝派有过大恩,按说七剑但有所命,敝派无有不从;可我与魔教仇深似海,只怕帮不了诸位了。”

 

蓝兔吓了一跳,腾地站起身来。她望见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神情却颇为萎靡的中年男人,心头微微一痛,也低声应道:“褚帮主放心,姓沈的虽然神出鬼没,不好追捕,可他作恶多端,报应便在眼前了。”

 

那褚姓男子只当她有心安慰,苦笑一声,朝她拱了拱手,不肯再发一言。便在这时,堂前有人叫道:“兵不厌诈,我们何不假装与魔道联手,等剿了巫蛊毒教再趁机反扑,凑个一箭双雕之计?”

 

跳跳目光一转,见发声的果然是那位最滑头的蜀青派左掌门,眼神微微一动:“堂堂名门正派,肚子里却尽是旁门左道的勾当,可真是不辜负您的尊姓。”他嗤笑一声,“左掌门,您当魔教黑小虎是吃干饭的么?”

 

他言辞极是厉害,那左掌门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终于不肯再出头多言。一番争执过后,反对声逐渐稀少,只剩下几个顽固的长老兀自喋喋不休。蓝兔见状,移过视线,见跳奔二人都冲她点了点头,于是解开一圈又一圈的天蚕丝绳,从她未曾离身的黑布包袱中缓缓抽出一物。

 

年长之辈大多见识过它所向披靡的风采,却也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瞪圆了眼睛:那是一柄色泽明丽、长约三尺五寸的绯红长剑。

 

蓝兔极为珍惜,双手托剑,将剑鞘轻轻摆上案头:“蓝兔年岁尚浅,七剑资历也不甚深厚,想破头也只想出这么个合纵抗敌的下策。若哪位前辈另有上策,认为无须七剑合璧,也无需同魔教联手,单凭一己之力就有妙计应敌,蓝兔洗耳恭听。”

 

 

 

海晏堂中迎来了今日最长久的一段寂静。三剑等了好一会儿,蓝兔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沉沉道:“亡夫的长虹剑便在此处。又或者说,如若在座的前辈当中,有哪一位也能担保在一月之内练成长虹剑法,参与七剑合璧,那自然不必仰仗正邪联手——尊驾说了算便是。”

 

她今日周旋左右,言谈之间毫厘不让、掷地有声,却是头一次提起三月前亡故的丈夫。七剑之首在江湖上何等侠名,又是为公义殒身,堂上诸人便是对联盟仍有微词,也不敢当面对长虹剑不敬。大家自忖之下,都觉天资不足,一时之间,无人吭声。再过得片刻,只听少林寺的方丈大师长叹一声,道一句“回头是岸,阿弥陀佛”,俯身朝案头的长虹宝剑端端正正施了一礼,便从大堂中央径往联盟一方走去。

 

少林寺在武林中威名赫赫,眼下方丈如此表态,更多不愿动弹的门派迟疑起来。蓝兔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抬起眼睛,望向朱门之外。

 

便在此时,海晏堂的朱漆大门无风自动,霍然开启。

 

有人黑袍长衣,跨门而入,大步流星。在座诸人多是当今武林的翘楚,然而在门开之前,竟无一人听见半点呼吸之声——此人武功只怕深不可测!

 

人人都紧张起来,这种紧张在看清来人面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终于有青年人按捺不住,脱口叫道:“黑小虎,你还敢来!”

 

“正邪联手,我这邪魔外道的领头人若不到场,岂不叫诸位白费了这些口舌。”黑小虎头也不回,抬眼一望。蓝兔便坐在海晏堂中光线最明处,同所有人一样望着他来的方向。五年过去,他跨越了满室喊杀、跨越了人声鼎沸、也跨越了这么多年的正邪鸿沟,终于再一次同她四目相交。

 

黑小虎勾起嘴角,快意一笑。耳朵里听见少林寺的老和尚还在絮絮叨叨地问“少主座下教众是否都愿入此联盟”,他这笑意便更深了些:“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自然有人不愿。”

 

方丈闻言迟疑:“那……”

 

“一堂沈堂主向来是随心所欲惯了的,到了袁家界便第一个发声反对。我见他冥顽不灵,索性抬手将他杀了。”黑小虎淡淡道,“杀得四五个不愿的,余下的人自然也就愿了。”他语罢,忽然间足尖一点,倾身上前。诸人只看到一团黑影一闪而过,那人便已夺剑在手,右臂一扬,长剑霎时出鞘,熔金色的剑气直冲霄汉。

 

 

 

三、行路难

 

连日来天气阴沉,乌云在天边压得极低,将好端端一张天幕搅得混沌不堪。诸人为避大雪,加紧赶路,然而这一日还未行至半途,这支临时组建的行伍中便有人怒骂:“操你十八辈祖宗,老子干死你!”话音未落,便闻得一声清脆剑鸣。

 

最前端开路的蓝兔听见动静,回首望去。一剑一锤在半空中你来我往,凝作白光两团,她勒马细看片刻,心说终于来了。蓝兔扯过缰绳,胯下的红马长嘶一声,掉头急奔而去。

 

骏马如龙,转瞬即至,眼见那交战双方便在不远处,蓝兔竟不下马,双手松开马缰,袖中陡然探出两道白练,避过剑芒,径将空中那柄青锋长剑卷住。她一击得手,立即将那赫赫有名的流云飞袖往回一扯,众人但见白练一闪,那青锋剑便已到了她右手之中;与此同时,兵刃被夺的青年人踉跄落地,而那手提双锤的少年郎连人带锤跌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众人这才看清,寻衅滋事的两人一个青衣短打,正是茗卿山庄连庄主的幼子;另一个脸上有疤,右耳上挂着一排三个闪亮的金环,也不知是魔教哪个分坛座下。

 

那连少庄主剑法上造诣虽然不及乃父,却也是少年成名的高手;蓝兔方才挥袖夺刃,一气呵成,尤其那至柔至韧的流云飞袖在剑光之间穿梭来去,竟能一丝不裂,可见力道控制得何等精准。这手功夫一露,众人都不得不在心里喝了声彩。

 

蓝兔将这柄青锋剑倒提在手中,翻身下马;黑小虎也正好在这时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双手拢在氅衣之中,仿佛方才那魔教少年骤然落地与他全无干系一般。蓝兔看在眼里,也不说破,沉着脸道:“何事动手?”

 

“是这竖子先出的招!”连少庄主抢先叫道,“先前只说正邪结盟,互不干涉,可并没说人家欺到头上,我辈还只能站着挨打!冰魄剑主是这一路的领头人,可要替我辈说句公道话!”

 

他话音未落,那魔教少年便怒道:“呸!要不是你先对我大哥口出恶言,谁稀罕跟你动手?”

 

“魔教余孽,活该遗臭万年!”连少庄主凛然道,“左大哥说得极是:敢做恶事,便该有恶名,还怕死后被人追着骂吗?!”

 

蓝兔听见“左大哥”三字,脸色愈发沉了下来。却听那魔教少年冷笑一声:“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大哥他做了什么大恶?是谋了谁的财、害了谁的命,还是烧了谁的家舍,淫了谁的妻女?口口声声拿污言秽语辱他,你倒说说看,你又对他生平知道多少?”

 

连少庄主年纪尚轻,显然从未想过这些,一下子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呐呐无言。蓝兔见状,手腕翻转,青锋剑在空中划了道雪亮的长弧,剑尖恰好将那位几次三番想要上前搀扶幼子的连庄主拦下。她面如霜雪,冷冷道:“不遵号令者,严惩不贷。念在初犯,责打三十棍便罢;往后如有再犯,加倍惩处——六十棍过后倘若下不来地,那就只能请尊驾自行打道回府了。”她面不改色,反手将长剑打横,客客气气地交还连庄主,口中说道:“若真有深仇大怨,连庄主和令郎不妨捱过这大半个月,等除了那巫蛊毒教,再打不迟。到时候咱们若都侥幸活着,蓝兔愿做这个中间人,为令郎和那位壮士担保,绝不让旁人插手他们的公允一战;可若没有往日恩仇,也请诸位三思后行,莫要逞口舌之快,也莫当了别人的靶子。”

 

她内息充沛,清晰说来,纵然原野广袤,同行数百人却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连庄主虽是个霹雳性子,却也不是糊涂人,自然明白蓝兔话里的意思。他用余光狠狠扫了眼藏身人群之中的蜀青左掌门,抬手接剑,再不多言。

 

 

 

黑小虎一直静静听着蓝兔说话,等到她有条不紊安顿好了一切,这才漠然道:“蓝宫主怎么处置,我这儿便怎么处置。”他顿了顿,冷笑一声,“不过,我可没他们名门正派好脾气。出发前早已商议妥当,也不是没给你们破门出教的机会,如今既然上了同一艘船,谁要再想干凿船的蠢事,那可要做好随时落水的准备。”

 

他目光如电,将下属们各异的神色都尽收眼底,于是淡淡补上一句:“等荡平毒教,若我教中真有谁要作蓝宫主口中这场‘不得不作之战’,我也愿当这个中间人,必不叫大家受欺便是了。”

 

黑心虎、虹猫相继死后,谁不知这位魔教少主已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顶尖高手?只可惜四年前他与七剑之首一战打平,后来心志消磨,不大肯插手教中事务,对底下的分坛、分支放任自流,也少有替教中弟子出头的时候。魔教众人与这些名门正派之间虽然过节甚多,可要说有谁同他们真有什么灭门大仇,那当真是寥若晨星——正邪之间交恶多年,双方势力不甚悬殊,是以相互之间若有血仇,早已拉上同道助拳,上门寻衅厮杀,焉能等到今时今日?既无大仇,那便只有私怨,如今黑小虎恩威并施,松口说了这话,魔教众人得他一诺,讶异之外只顾得上轰然叫好,哪里还生得出别的心思?

 

黑小虎见局势得控,后退两步,有意无意同蓝兔站成并肩之态。蓝兔一愣,不动声色地抓住垂下的马缰,往红马那侧稍稍挪了两步。黑小虎脸色微变,却不吭声,两人身为正邪两派的领头人,一同观望各自的下属受刑。

 

两个年轻的出头之鸟都脾气硬朗,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待到三十棍打完才被人抬下。行刑时数百人悄无声息,不敢闹出动静,唯有朔风盘旋不休。

 

眼见这场风波终于平息,蓝兔悄悄舒了口气,嘱咐众人继续行路。她牵马掉头,黑小虎同她擦肩而过,见她脸上神情复杂,忍不住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走了四百余里,才遇到第一个发难的,看来你我威信尚在。”

 

蓝兔苦笑,回他道:“托少主的福。”

 

 

 

有了他二人这番大张旗鼓的立威,又有牲口一路驮来的那两位皮开肉绽的活靶子,联盟内部总算安生下来。

 

再无人敢当众滋事,却也无人肯与对方为伍。正道群雄看不上魔教声名狼藉、出身卑贱,魔教诸人也瞧不上正道自诩正义、自命清高;双方走的虽然是同一条路,可前头的人秩序井然,服色素雅,后头的人浩浩荡荡,多着深衣,一眼望去,泾渭分明。

 

又过四五日,黑蓝二人带领的这一支队伍离开湘楚,抵达黔中地界。

 

除去补给干粮时魔教教众进了路边村庄便翻箱倒柜,惹来正派中人出手阻拦,外加好一顿“粗鲁蛮横”的奚落之外,沿途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这一日正午,这支参差不齐的联盟终于遇到了他们出发以来第一个饲蛊池。

 

神医早已灵鸽传书,说一旦遇到巫蛊教的饲蛊池,小池灭尽之后填平便是,大的则要等蛊虫死绝之后,再往水中投放他特制的药剂。眼前的水池虽不算大,水面却浮着一层铜绿光泽,望之森然。众人见池塘两旁的湿泥中蛰伏着不少细小的虫卵,还有许多蛊虫在水面下蠕动,都不由毛骨悚然起来。

 

正邪两派纷纷祭出自己的随身兵刃,开始杀虫灭蛊,蓝兔也终于在出发多日之后第一次拔剑出鞘,默念冰魄心诀。剑气横扫的空隙中,蓝兔瞥见蜀青派门徒连同几个与左掌门交好的帮派出招迟缓,心头不由冷笑。她右腕微偏,剑尖一点,冰魄吐出一缕幽蓝水气,寒意似有灵性,遽然袭出。

 

那数十个看似任劳任怨、实则浑水摸鱼的门人只感到周身骤寒,不约而同瑟瑟起来。一时间喷嚏声此起彼伏,那左掌门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地回头,却恰好碰上蓝兔清明无比、也凛冽无比的一双眼睛。她靠近得无声无息,左掌门骇了一跳,强笑道:“蓝宫主芳驾光临,所为何事?”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同左掌门谈谈。”蓝兔微笑道,“亡夫在时常说,近几年来,新兴帮派之中当属蜀青第一,如今看来,名不虚传。”

 

那左掌门虽然警觉,然则听这位不假辞色的玉蟾宫主亲口重复七剑之首对蜀青的赞誉,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岂料这时,却听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亡夫当日还说,可惜左掌门目光短浅,蜀青派一时兴盛容易,长久兴盛却难。当时我只与左掌门照过几面,自然不信,还同亡夫起过争执;如今看来,却是由不得我不信了。”

 

她越往后说,左掌门神色越寒,到了最后已是冷笑连连:“不知我蜀青派哪里得罪了贤伉俪,竟招致二位如此非议?”

 

“不敢。蜀青立派数十年,真正起势却是在太元十五年。到五年前黑心虎出山之时,蜀青派在川蜀威名极盛,是当地第一大门派,原该当仁不让,挺身阻拦魔教肆虐;然而当日左掌门上任不久,为‘休养生息’计,率领门人举派迁至峨眉金顶,一味避其锋芒。”蓝兔声量虽低,面色却也极寒,“七剑合璧过后,魔教失势,那时候带头上山剿灭余党的便是左掌门,黑虎崖藏宝厅中搜刮来的财物,大半都被贵派收入囊中。其后四年,贵派中更有诸多‘后起之秀’在武林中扬名立万,成名几乎全都得益于与魔教残部一战——正邪两道相互倾轧四年,伤亡无数,若说江湖上有谁少受其害,多得其利,除贵派外,蓝兔不敢做第二人想。有了这些好处,左掌门自然不愿休战止戈,如今先煽动茗卿山庄,再拉上其他门派消极怠工,便是这个道理了。”

 

那左掌门原先还能保持平静,越到后来脸色越是发青,就连眼角的青筋也跟着跳动起来:“左某知道贤伉俪名震天下,七剑更是合璧灭魔的大功臣,可你们也不能信口雌黄,这样诬蔑敝派!”他嘴唇颤抖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蓝兔却是微微一笑,从善如流:“我既敢说,便自然不是信口雌黄。左掌门您说,倘若江湖上都知道当日魔教藏宝厅中共有一百三十二件宝物落入贵派之手,您以后可还有一个安稳觉睡?”

 

她一说出这个数字,左掌门便惊得脸色灰白,眼皮急跳:“你……你们……”他顿了一会儿,突然颓了下来,喃喃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贵派中人勤勉上进,若真想在江湖上立足,有的是大道可走;成名何必非要在乱世之中呢?”蓝兔见他如此,恳切道,“常言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正邪倾轧也好,滇南巫蛊也罢,一旦控制不住,便都是生灵涂炭的惨祸,左掌门当世豪杰,胸中难道就无半点悲悯之心么?”见左掌门仍不吭声,她深吸一口气,道,“亡夫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今他英年早逝,蓝兔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完成他的念想——左掌门,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说得既悲怆又坚定,鬓角的绒花在风中簌簌,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那左掌门垂下视线,望见的便是这么一个刚毅的影子,一时之间不禁有些茫然:当真是眼前这个美貌纤柔、夫君新丧的女人软硬兼施,将他逼到进退维谷之地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明白了。”

 

黑小虎便在不远处灭蛊,时不时朝蓝左二人瞧上一眼。他目光何等锐利,一眼瞧出那姓左的离开之后,蓝兔脸色分外疲惫,额角的汗珠细密渗出。他掌下内劲悄然收回,心中却兀自叹了口气。

 

 

 

翌日上路,蜀青派果然再无异动,然而还没等蓝兔松一口气,流言便不知从何处蹿起,在行伍之间悄然传开。

 

那传言语焉不详,却又有板有眼,说的是举世皆知的一桩旧事。五年前魔教二度出山,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武林;七剑临危受命,历经波折,终于以弱胜强,将教主黑心虎一举歼灭。在这段轰轰烈烈的传奇之外,却也有不少让人津津乐道的风月传闻:譬如说,魔教少主黑小虎曾为已故七剑之首的妻子——也就是此番联盟的领头人之一,冰魄剑主蓝兔——让奇花、跃冰壑、赠灵药,甚至不惜一切,在他那位威严无比的父亲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只为保她一命。这些江湖皆知的轶事原本随着长虹冰魄万众瞩目的结合与正邪两道愈发严重的冲突被岁月尘封,再无人提,如今却不知被谁重又翻了出来。

 

一同提起的还有某些虚虚实实的后事:譬如说,黑心虎死后半年,黑小虎重伤方罢,立时便上门寻仇,对外说是与七剑之首君子一诺,一战过后,生死由天,不论谁输谁赢,往日恩怨都一笔勾销;实情却是这位冰魄剑主长袖善舞,在黑虹二人当中一力周旋,也不知使了什么玲珑手腕,竟让这么一对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从此偃旗息鼓,再不碰头。如今虹猫丧命不过三月,魔教少主这么个万事不挂心、平素对魔教放任自流的人物居然当真下了山,领着底下所有人一脚踏进了这潭浑水——难不成还真是为了那滇南毒教?蛊虫便是再厉害,还能碰着他黑小虎半片衣角?他二人既有这么一段纠缠不休的前缘,焉知七剑与黑小虎如此处心积虑、谋求联盟,蓝兔更是连长虹剑都赠给了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让他二人的私情得以顺理成章公之于众?

 

 

 

几乎是一弹指的功夫,流言便已甚嚣尘上,比野火燎原还要迅疾。黑小虎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那一日的午后。他细细思忖片刻,立即起身出营,却并未如众人所料那样前往西边的白帐篷,反而直奔东南方向。

 

他足下带风,面沉如水,直到远远望见林子里那个挥刀劈柴的人影,这才微微变色。黑小虎眼底闪过一丝怒意,纵身上前,五指用劲,直取那人咽喉。他先发制人,这一招原该避无可避,谁料这时,那人居然听到动静,及时横刀反架,用足劲力斜劈过来。

 

黑小虎飞起一脚,踢落柴刀,右手仍取咽喉。那人脸上的惊慌之色只现一瞬,便即暴喝一声,从贴身处抽出一柄软剑,反向黑小虎攻来。许是知道黑小虎来意不善,他只攻不守,豁出一条命来,竟与黑小虎缠斗了二十余招。黑小虎冷笑一声,却不急攻,一直等到他胁下终于露出破绽,这才将左手霍然伸出,抓住软剑,狠狠一拧。那人登时动弹不得,黑小虎右掌即刻抢上,疾电般扼住此人咽喉。

 

他森然道:“没本事反我,又不肯放下权柄、破门出教,便拿这等谣言来做文章?百里,我原以为你能更长进些。我早知你心中不服,若不是瞧在你当年在养心殿上尽心侍奉过三年五载,你以为本教能容你到今日?”

 

那姓百里的男人深谙黑小虎脾性,自知落入他手,必然无幸,于是在他掌下兀自怪笑起来:“我哪里说错了?要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你黑小虎会蹚这趟浑水吗?去他妈的江湖规矩!要不是为了从心所欲,想杀谁就杀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子当年入什么魔教?少主可倒好,平日里万事不管,如今却同他们联起手来,还好意思提起老教主的名头?哈哈哈哈,那些名门正派瞧不起老子,难道、难道老子就瞧得上他们?一群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狗——”他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感到加诸在喉间的外力倏然加重,嘴里的话也便再也说不出来了。最后一线清明里,他只听见黑小虎嫌恶道:“便是因为有你这样的狗东西,那群名门正派把什么事都骂到魔教头上的时候,我才不能立马打爆他们的狗头。”

 

言罢,他将右掌一松,吩咐远远旁观的教众将百里的脑袋割下来,往后三日挂在旗上,以儆效尤。随后他满不在乎地将自己被软剑割伤的左掌在黑袍上一抹,抬脚往西走去。

 

 

 

他走得又快又急,然而西边早已张袂成阴,将蓝兔那一顶白帐篷团团围在中央。有个熟悉的声音乘风而来,所说之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长虹当前,诸位错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不惜诬蔑英烈遗孀,就不怕良心不安么?”

 

她声音比从前更为清冷,也更为决绝,黑小虎听见“遗孀”二字,心头先是一痛,复又一寒。他终于住了步子,一动不动,站在外围,耳听她道:“外子虽然不幸身亡,却也是死得其所;我虽悲不自胜,可江湖中人,生死有命,蓝兔不敢心存怨怼。武林里所谓贞义,所谓守节,所谓烈女不再嫁、孀妇不改婚,实话说,蓝兔全不看在眼里。蓝兔区区凡人,从未自认贞烈,也非为道义名节守身,纯粹是为着自己的心——这颗心里装过世上最好的英雄,哪怕后来人再如何英雄了得,又如何还能容得下?”

 

“外子与我、与七剑向来一心,他生前的愿景,也正是蓝兔如今的愿景。烦请诸位铭记:来日若再有人拿污言秽语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搅了我这个未亡人便罢,若是扰了外子泉下清宁,那就休怪冰魄剑不留情面!”

 

人群之中传来“铿”的一声剑鸣,直如九天雏凤,振翅云霄。她双目一张,目光如电,容色比手中冰魄还要冷冽。这番话字字坦荡,句句浩然,绝无半点阴私,围观人中虽然杂有正邪两派,却哪有人还敢出头置喙一句?人人皆知,这位玉蟾宫主将这番话当众说来,无异于将她一辈子都捆给了那位故去的七剑之首。这一下双方都闭紧了嘴,更有甚者偷偷瞥一眼她神清骨秀的半边侧脸,忍不住开始在心里惋惜:“这样花朵一般年纪轻轻的美人儿,也不过嫁给那长虹剑主三年,竟要将后半辈子都同灵堂里那座牌位捆在一起么?”

 

 

 

黑小虎原本急着来为她出头,此时却只觉百味杂陈,舌尖一阵阵发涩。他心中虽然有数,可如今听她将这番话亲口说来,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不能发怒。百里虽死,流言犹在,此时此刻当场发怒,岂非正中那厮下怀,自认他黑小虎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城下之盟原就不甚安稳,无须风吹雨打,便已摇摇欲坠,他此来是要替这一顶帐篷遮风挡雨,可不是来当这一场狂风骤雨的!

 

可他也不愿打这个圆场。他可以一言不发,可要他点头附和,甚至高高兴兴成全她与那人在天下面前这一场深情厚谊,他却又宁死不愿。

 

他扭头走出两步,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然而等他停步再要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黑小虎掉头回营,不顾肩头积雪浅浅,足下脚印深深。

 

 

 

四、霜天晓

 

当天夜里,终于下起了鹅毛雪。连日赶路何等疲惫,除各门各派守夜的人马之外,众人都陆续睡去。

 

一路上风餐露宿,条件简陋之极,灰白帐篷里尚有世家公子偶尔哼唧两声冷,藏青帐篷那头也有豪奢惯了的魔教坛主骂骂咧咧;蓝兔素来畏寒,此时整个人都蜷在极厚的紫貂裘里,默默盯着篝火出神。她原就困倦,恍惚间几乎要在这簇摇曳的火光旁睡去,岂料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蓝兔霍然惊醒,只怕好不容易安生下来的蜀青派贼心不死,于是悄然起身,独自往发声处掠去。她按剑而起,心头微凛,谁知映入眼帘的既无剑气也无掌影,却是深夜里一点微弱的火光。披暗银甲、执红缨枪的少女神情警惕,将长枪横挡在前,狐疑地望着眼前人;青帐外这个衣着怪异的少年反倒手无寸铁,耸了耸肩道:“是你跟我过来,又不是我尾随你,你警觉个什么劲儿?”

 

少女脸上一红,嘴硬道:“谁让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我负责江南四府今晚的守夜,听到异动,自然是要出来查探的!”

 

见她言辞中一派天真,那少年原本想嘲笑两句,待到听清“江南四府”几字,脸色却是一沉。他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少女瞧见他走路时稍不自然,右脚一瘸一拐,一下子反应过来,惊道:“你……你是前些天和连大哥打架的那个?”

 

少年不愿搭理,自顾自往前走,她却又追上两步,盯着他的裤腿奇道:“连大哥还下不了地呢,你怎么就行动自如啦?”

 

“不止行动自如,我还起来练功呢。黄毛丫头,你以为大半夜不睡觉是图好玩么?”少年见她追问,不耐烦地一皱眉头,“从前除了那姓关的婆娘,年轻一辈里就是我姓吴的轻功最好——她这辈子腿脚废了,又带了个拖油瓶在身边,我可不能再废。”

 

少女又是一惊,脱口道:“你也姓吴?”

 

少年嘴角往下一撇:“怎么着,还有别人姓吴?”

 

“我……我方二哥那位故友,不是也姓吴么?”少女神情微微一黯,“我虽不是方家人,可从小就同方二哥要好,也见过那位吴大哥一面……人人都说是他害了方二哥,可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许久,实在是想不通。”

 

“你……叫他大哥?”少年也是一愣,停步回首,头一回认认真真打量眼前的少女,“你们名门正派,不都管他叫魔教妖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妖人。爹爹说是,我姊姊也说是,可方二哥宁死都不愿伤他性命,事发前一天还说等他从塞北回来,要偷偷带我去找他玩,我也从没见他做过什么恶事……我不想随他们叫他妖人。”少女摇了摇头,“这些事实在复杂得很,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

 

少年叹了口气,面庞上的棱角不知不觉柔和下来。他斜着眼睛打量少女的红缨枪:“不是说名门闺秀练的都是花架子么?凭你这点儿本事,也敢跟着去什么滇南,不怕有来无回?”

 

“谁是花架子?!”那少女登时恼了,提枪挑了个极利落的起势,弧光在半空中一闪而过,端的是耀眼之极。她仰起下巴,骄傲道:“我辈习武,所为何来?我今年都十六了,这等攸关苍生的大事,岂能不来?——冰魄剑主下山降魔的时候也才刚满十六呢!”

 

“她?她倒是个人物。”那少年难得赞许,点了点头,“你喜欢她?眼光倒是不错。”

 

“那是自然!”少女眉梢一扬,敌意顿消,“你能赞她两句,可见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少年撇嘴道:“我也是瞧在你喊他一声大哥的份上,才肯听你罗唣两句。”见少女疑惑不解,他回手指了指自己,道:“我叫吴在洲,也喊他一声大哥。”

 

少女吃惊极了,睁大眼睛:“啊……你是吴大哥的弟弟?”

 

“嗯。”少年点头,淡淡道,“我们俩人都是孤儿,十几年前他捡了我回去,自幼与我兄弟相称。”

 

“哦……那你一个男儿家,好端端的戴耳环做什么?又不好看!还有还有,你脸上这疤是怎么回事呀?”少女又是好奇又是小心,不知不觉垂下枪来,朝他走近几步。

 

 

 

漫天飞雪,肆意飘洒,少年和少女的声音逐渐被风声模糊。蓝兔听在耳中,情不自禁含了一缕微笑。

 

她抬起眼帘,然而今夜无星无月,唯有墨绿色的山脉在风雪中连绵起伏。蓝兔朝远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视线,也收回按在剑柄上的右手,轻轻往后退去。

 

万万不曾料到,居然有人早已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好一会儿,是以蓝兔刚退两步,便猝不及防撞在了一人胸膛上。此情此景实在熟悉,蓝兔神思一晃,一声惊呼几乎要脱口而出,谁知回头看见的,却是一双既熟悉、却又不甚熟悉的眼瞳。

 

那男人蓝甲红袍,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底晦暗不明。蓝兔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开口,却见他撇开头去,冷淡道:“夜里睡不着觉,随便出来转转。”

 

蓝兔心中何等清明,也不接话,朝他拱了拱手便往白帐走去。见她当真走了,黑小虎又气又急,忍不住脱口叫道:“留步!”

 

蓝兔心中叹了口气,停住步子,正要回头,却听他又懊恼道:“罢了,没什么。好梦。”

 

 

 

翌日拔营出发,不多时便抵达了黔北边境。

 

在一处斜坡下方,众人发现了第二个饲蛊池。黔北地势奇特,几个深浅不一的小池连成一片,两岸乱石凸起,便是当地人口中的“九曲湖”。这等地势无疑使得灭蛊更加困难,蓝兔脸色不豫,运气挥剑,越战越远,谁料却听见远处有数人惊叫起来。

 

蓝兔遽然回头,只见一个身穿彩衣、背负襁褓的女人不慎踉跄,竟往饲蛊池中仰栽下去,想来是不熟地貌,被那些乱石绊倒所致。蓝兔一惊之下,反身急奔,然而她与那女人距离颇远,便是胁生双翅,又如何赶得过去?那人也知道情况危急,居然想也不想,反手解绳,送出一掌,奋力将背后的襁褓掷了出去。她不知孩儿能不能活,却知自己必然无幸,正要闭目待死,谁料这时,竟有人投身入池,将她一把捞起,足尖在湖面急点几下,带着她一齐落下地来;而九曲湖对岸,也有人影一掠而出,几下兔起鹘落,将她的孩儿抢在怀中。

 

蓝兔一看到襁褓,便想起了昨夜吴在洲的话,猜到那衣着鲜亮的女人正是魔教的“百里追魂”关山月。她腿上旧疾发作,这才站立不稳,落地之后惊魂未定,拔足便往对岸奔去。

 

方才在湖面上翩若惊鸿的那人手上还稳稳抱着婴孩,自己却微微气喘,偏过头咳嗽起来。关山月怔怔接过孩儿,望着眼前这个拄凤头杖的老人,认得她是覃水派中那位威名赫赫的“铁娘子”。关山月一时不敢相信,居然是这位老态龙钟的夫人方才来去如风,将自己危在旦夕的孩儿救下——她一贯傲气,讽刺的话张口就来,感谢却不大说得出口,正嗫嚅着,却听这位铁娘子低声道:“怎么还带孩儿上战场来?他爹呢?”

 

“我权当他死了。给别人带我不放心,战场上的危险起码都瞧得见。有什么事,我豁出命去护这孩儿便是了。”关山月咬了咬牙,虽瞧见南宫老夫人背后站着诸多名门中人,还是忍不住道,“我知道我自个儿挑中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我选的路我认,旁人硬塞给我的路,我宁肯废了这双腿,也偏偏不肯走上一走!”

 

南宫老夫人明白她在说韩端逼奸之事,颇为悲悯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点了点头,道:“原也怨不得你。”

 

说罢她便拄杖去了,银发犹在风中摆荡。过了须臾才有人小声议论:“听说南宫老夫人也是孤身一人带大了两个孩子,怪不得……”

 

更有匆忙赶来的魔教中人竖起拇指,喝彩道:“好轻功!”

 

襁褓中的婴孩受此惊吓,大哭起来。关山月轻轻抱着哄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还有人在危急时刻下水救她,赶忙抬头看去,然而周围哪有那人半个影子?正迷茫间,蓝兔走到她身边,含笑道:“救你的是‘水上漂’褚帮主。他为人仗义,原本与贵教沈堂主有大仇,却始终觅不到他踪迹,四年来苦寻未果;如今贵教少主清理门户,了结了姓沈的一条性命,他放下心结,这才出手相助。”

 

关山月回想当时,心知情势危急万分,飞身相救那人却始终规规矩矩抱着她腰,落地之后又放下她便走,半丝逾矩也不曾有,与她从前遇见的所有男人都大不相同。

 

对方阵营中……竟也有这样的人么?关山月心头迷惘,见几个交好的同门陆续赶来,赶忙抱着孩儿迎了上去。

 

 

 

有了这样一桩变故,正邪双方昔日势同水火之态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缓和下来。

 

以覃水派为首的许多门派与魔教无冤无仇,也并无多少交集往来,从前只因立场不同,刀剑相向,并未真正有过多少接触。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下来,大家均觉对方不似自己臆想中那般妖魔鬼怪、无恶不作;加之亲眼见到关山月一片爱子之心,兼又命途多舛,众人想起家中慈母贤妻,怜意大起,从前那些根深蒂固的成见也便被冲淡了些许。魔教这头原本瞧不上名门正派乔张做致,如今见对方先待之以礼,又对自己同门施以援手,终于也对他们改观起来。

 

到了捣毁第四个饲蛊池时,这支内生龌龊的队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转折。

 

岁月如梭逝,转眼便到了小年,离蓝兔与其他剑友约定的汇合点——滇东边境只剩下三天的脚程。密林之中不便骑马,诸人不得不将坐骑留在林外,蓝兔翻身下马,轻轻抚了抚红马的鬃毛,指腹在它去岁落下的伤疤上一掠而过。

 

到了云南便是点苍派地界,掌门早已遣人在界碑相候。该派中人对地形最熟,是以走在最前,探路灭蛊也最是奋勇。离滇南越近,那些蛊虫便滋生得越发厉害,加上连日多雨,池水之中泛起一阵接一阵的铁锈腥气,叫人闻之欲呕。大家服下神医新研发的解毒丸,不敢求快,分头灭蛊;岂料还没等池中的毒蛊清理一半,远处竟然传来一声啼哭。

 

此处地势低洼,雨水几乎将湖面拓宽了小半,诸人位置也越发错落。等到蓝兔惊觉回头的时候,远处一株老榕树的枝头已经挂了个四五岁的小子,树干上还盘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朝那孩子“嘶嘶”吐信。有个点苍派门人定睛一看,脸色“刷”的一下白了:“隐隐?!糟糕,不是把他留在屋里了么,怎么真跟来了?”

 

顷刻之间毒蛇环伺,池水中的万千蛊虫又在近在咫尺,那孩子抱着树枝摇摇欲坠,一下子连哭声也发不出来了。蓝兔心知他一旦松手,只怕就要将一条小命送在这里,当下心头一紧,拔足便朝老榕树奔去。

 

便在此时,榕树两旁都有人动:点苍派中有人比她更快,顷刻之间攀上树干,挥手洒下一把雄黄粉末;而魔教那个名叫吴在洲的少年抢到树下,盘腿而坐,呜呜咽咽地吹起一支驭蛇的短笛。

 

那大蛇极是凶悍,嗅到雄黄微微一缩,却不后退,反而游行上前,直到笛声响起才勉强停下。它仍不肯稍离左右,一双黄豆似的眼睛精光四射,紧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点苍派门人虽然多年来与蛇为邻,却投鼠忌器,不敢擅动。蓝兔远远望见,目光一凛,瞄准大蛇七寸,袖中银针缓缓滑出;岂料这时,有人淡淡道:“太细了,我来罢。”话音未落,那人右手一扬,挥臂便是半截匕首掷出。

 

但见寒光一闪,这半截匕首极其精准地钉住那大蛇的七寸,刃尖深深没入树干之中。毒蛇登时动弹不得,诸人刚松了一口气,谁料那榕树的枝干“咔嚓”一声,竟有立时断裂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顷刻之间,有四五人从不同的方位抢上前去,要将那个叫“隐隐”的孩子救下。然而那榕树巨木参天,树冠繁茂,不知在这水边扎根了多少年月,隐隐抱住的枝干几乎伸到池水中央,哪有这么容易靠近?

 

蓝兔离池水颇远,却还是如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竟没留意前方密林之上倒挂着一条青蛇,正恶狠狠地露出毒牙,朝她俯冲而来!腥气扑面的一瞬之间,多年生死一线的直觉终于让蓝兔抢先察觉了异样。她在半空中生生转向,匆忙间就地一滚,探手便要拔剑;然而这一滚实在太过狼狈,不单她身上挂了彩,就连绑在腰间、用以佩剑的天蚕丝绳竟也承不住力,“嗤”的一声断裂开来。这一下手上落空,蓝兔脸色骤白,眼看那青蛇就要再度扑来,她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要同毒蛇徒手一搏,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一股霸道至极的掌风比惊雷更快,自她背后袭来,将那青蛇硬生生斩作两截。腥血泼面而来的时候,有人一手震开披风,一手将她拉起。

 

这个人一贯运筹帷幄,此刻却连气都喘不大匀,脸上全是焦灼狼狈之色,披风上鲜血浸透,连抓住她的手掌都在微微发颤。蓝兔被他这样的神情惊了一惊,心头一沉,匆忙道了句“多谢”便缩回手来,反身看去。

 

 

 

树枝摇摇欲折,隐隐虽然年幼,却也知道自己命在顷刻,忍不住再度抽噎起来。他这一哭,手上愈发酸软无力,树枝也愈发晃动起来,几乎便要带着他往下堕去。蓝兔见状,再也顾不得其他,声嘶力竭道:“池南三尺,朽木可踏,快救孩子!”她这一声极是突兀,点苍派门人关心则乱,尚未领悟,却是池边一个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应声而起,纵身踏入池中。与此同时,树枝终于受不住力,“咔”的一声断开,那汉子将下坠的孩子一把抢在怀中,自己却也再无着力点可踏。

 

便在此时,有人飞起一掌,竟生生将湖边一棵水杉拦腰劈断,恰可供那大汉踩在脚下。这一掌下手之快、力道之准、落点之奇,端的是妙到毫巅,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江南四府中的银甲少女已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那孩儿却是吓得脸色青白,连哭也不会了,直到那大汉站在水杉上犹豫片刻,伸出蒲扇似的大掌在他背后拍了拍,这才缓过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大汉一身横肉,臂上刺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兽头,通身自带三分邪气。点苍派门人一时进退维谷,既想从他手里抱过孩子,却又踯躅着不敢近前。这大汉又哪里抱过小娃娃?这一下手足无措,只好用他那裂碑碎石的手掌不住拍打这孩儿的后背,模样乍看来竟有几分滑稽。

 

隐隐被他这么胡乱一拍,哭声居然也渐渐平息下来,抹着眼泪道:“你、你是谁呀?”

 

那大汉道:“我是魔教章三,你爱怎么叫便怎么叫。”

 

众人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出手救人的壮汉竟是江湖上那位邪名极盛的“鹰眼”章三,一时面面相觑,人人惊骇不已。倒是隐隐不知他这名头,偏过脑袋思索了一会儿,这才小心道:“你……你吃人肉不吃?”

 

章三一愣,摇了摇头。隐隐便小心翼翼再问:“那,那你会吃小孩儿吗?”

 

章三错愕之下,突然间大笑起来:“放着好端端的牛羊肉不吃,我吃什么小孩儿?”

 

“原来魔教不吃人肉,也不吃小孩儿啊……”隐隐这下放了心,高高兴兴道,“多谢章伯伯救我!我没有爹爹,只能自己多谢您两次啦!”

 

章三大觉有趣,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听说人肉吃在嘴里酸得紧,不过你这小孩儿细皮嫩肉,想必不酸。”

 

“啊呀!”隐隐吓了一跳,下意识挣扎起来,章三便哈哈大笑,跃下地来,就势一扬,将他轻轻往前抛去。终于把隐隐囫囵着接了回来,点苍派诸人惊魂未定,正要道谢,却见章三摆了摆手,朝远处的关山月一指:“关妹子同我是金兰之谊,你们若实在要谢,谢这二位便是了。”他掉过头来,向另一边努了努嘴,“要不是瞧在他二位脸上,我也未必肯出这个手。”

 

点苍派的门人们愣了一愣,连忙带着隐隐去向南宫老夫人和褚帮主道谢,而蓝兔直到此刻,才长长出了口气。她神情尚有些恍惚,这时候才弯腰捡剑,将她的冰魄重新系回腰间。等到仔细绑好绳结,蓝兔这才发觉黑小虎就站在她身侧,目光愈发幽深。他嘴角勾了勾,突然将手一扬,道:“只顾着冰魄,长虹不要了?”

 

蓝兔倏然一惊,赶忙伸手接剑,谁料黑小虎将手一缩,竟又将那柄黑布包裹的长虹重又抱回了自己怀里。他盯着蓝兔,眼底已经一丝笑意也无,一双浓眉微微攒起,像是从不知何处涌来一浪接一浪的怒意,顷刻间都凝聚在他眉峰之上。

 

蓝兔一头雾水,却莫名有些心头打鼓,强笑道:“少主莫不是久疏战阵,要拿长虹去先练练手?那便拿去罢,反正早晚——”

 

她话音未落,却见黑小虎脸色阴沉,将长剑往她这头随手一扔,掉头便走:“一天练手足够了。”边走边吩咐下属,“本少主一贯赏罚分明,便将我那匹好马赏给章三罢。”

 

吴在洲到底少年意气,远远听到这话,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探头探脑道:“少主,没什么东西赏赏我这根笛子么?”

 

黑小虎头也不回道:“少不了你的份。”

 

 

 

五、吾往矣

 

接下来三日,便是前所未有的坦途了。

 

正邪联手救下的那个孩子原是点苍派同门战死之后留下的遗孤,由师兄弟们轮流照料。这孩子性子野惯了,此番为抗毒教,事务繁多,众人难免疏于照料,这才不慎叫他跟了过来。在同一阵营里连番交手之后,魔教众人发现名门正派中真有一诺千金、毫不伪善的义士,正道诸人也惊觉自己从前对魔教误会甚深,相互之间的成见日益化解,隔阂也逐渐消融。

 

一天之后,奔莎带领的队伍率先抵达了滇池。大奔原就自号“混世魔王”,最不耐烦文绉绉的一套,加之和魔教前堂主牛老三的渊源,以其惊人酒量、豪爽个性率先折服了不少魔教中人;莎丽从前深受魔教所害,堂堂七剑之一,竟被马三娘折磨至右手残废,听她说起旧事,许多同魔教有过节的名门正派不免感同身受。见她报仇之后放开心结,照样快意江湖,许多人也逐渐觉得,比起迁怒整个魔教来说,兴许这也不失一条可行之道。

 

再过一日,跳达二人也提前赶到了滇池。跳跳在魔教卧底十年,至今在教中仍有旧识,自然最懂得如何投他们所好,拐着弯儿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达达是七剑中年纪最长者,与许多名门正派都有往来,对付年岁大、脾气倔的长辈更有一套妙法。两人在两方之间穿梭来去,如鱼得水,一路下来竟连架都没打过两场。

 

蓝兔握着这两封长信,情不自禁露出一缕笑意。她想起什么,悄悄侧头望去,见黑小虎也收到两封黑鹰传书,却只瞥了一眼便扔给了座下诸人,脸上阴晴难辨。吴在洲接过其中一封,低头细读起来,右耳上三枚金环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蓝兔看在眼里,先是莞尔,后来又不知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等他们的队伍也挨近滇池的时候,行伍之中服色深浅混杂,再无从前水火不容、不可逾越之势。像是浓墨点染清水,清水化开浓墨,双方浓淡交融,在水面荡开一圈崭新的涟漪。

 

转眼便是抵达滇池前最后一次扎营,青白两色的帐篷不再分隔两端,双方守夜的人也少了下来——这个联盟到最后关头,终于开始像一个真正的联盟。

 

黑小虎在夜色最浓之时,看见蓝兔。

 

他一人占了一顶帐篷,独自睡在最东边一角,篝火在帐外熊熊燃烧。他向来浅眠,枕戈待旦的时日更是如此,是以帐外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虽然轻而又轻,却还是立刻将他惊醒。黑小虎不动声色,等着帐外那人有所动作,谁料却等来了细若蚊呐的一声:“少主?”

 

虽然片刻之前便已猜到,然而亲耳听到这个声音,他还是觉得百感交集。

 

黑小虎全然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关头私自来找他,心头不由困惑起来。他一把掀开帐篷,见她在雪地中弓腰屈膝,轻轻探进半边身子,伸手朝自己背后指了指。

 

黑小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树梢披满霜雪,远处密林绵延无尽,更是吃惊不已。他想了想,应声站起,随着她的心意运起轻功,随后突然伸臂一搂,将她拦腰抱起。蓝兔大吃一惊,狠命挣扎起来,黑小虎却将手臂恶狠狠地收紧,不肯松开半分。

 

他知道蓝兔若不想惊动其他人,那便绝没有办法挣脱他,于是愈发肆无忌惮,几乎是以外力将她强掳到了密林之中。蓝兔毫无防备,踉跄落地,她好容易摆脱黑小虎的束缚,喘着气冲他怒目相视:“你、你做什么?!”

 

“反正是私会,亲近点怎么了?”黑小虎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笑道,“蓝兔宫主半夜三更约我到林中相会,这事儿若给哪个有心人瞧见,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索性先放纵些,免得我和宫主白担这么个虚名。”

 

他话中显然带气,蓝兔不知他这股气恼是因何而来,又不想同他纠缠此事,于是默默缩手,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借着雪光,黑小虎一眼看清那是滇池附近的地势详图,不由嗤笑道:“咱们两个大半夜避开所有人,就为了一块儿研究明天的布阵图?蓝兔宫主,倘若你是盟军一员,你自己信么?”

 

蓝兔抿了抿唇,垂下右手,道:“从前一定不信,但现在,兴许会有人信了。”她顿了顿,仰起头来,“我既敢来,自然担得下后果。我也不是来同少主说这些的。”

 

黑小虎见她眉宇间的倔强神色和当日在沅江上游一模一样,心头微微一软,终于松口道:“所以,你要找我说什么?”

 

“坦诚一桩要事。”蓝兔深吸口气,“一桩非得单独将少主请到这里,不得不说的要事。”

 

“你说便是。”黑小虎双手抱在胸前,漫不经心道,“我听着。”

 

蓝兔看他一眼,轻声道:“我想先给少主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自小习剑,想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想要世间诸事清浊分明,黑尽归黑,白自归白。后来她年岁渐长,同其他六个志同道合的剑客一齐铲除了当时为祸一方的魔教,以为凭他们的牺牲和努力能换来江湖风波定,天下太平久。可魔教余党甚多,自此以后,江湖上的门户之争反而愈演愈烈,几乎到了草木皆兵、动辄生死的地步,正邪两方互相杀戮,仇怨越结越深。她和她的朋友都不喜欢这样的江湖,也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因为门户成见白白丧命,于是筹谋多年,想出一个瞒天过海之局。

 

“那姑娘想,正邪之间总不能人人都有无法化解的血仇,多的是不问缘由、只问出身就拔剑相向的时候,若能给双方一次联手的机会,也许就能让他们打破偏见,调和矛盾——可双方早已势同水火,如何才能让他们联手呢?他们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哦?”黑小虎将视线垂下,在她脸上落定,缓缓道,“所以呢?”

 

“除了替双方捏造一个共同的敌人,迫使他们联手抗敌之外,我们再想不出第二条路了。”蓝兔咬牙,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交,“现在才同你说这些话,少主,实在是对不住。”

 

 

 

她原以为黑小虎会大惊失色、乃至勃然大怒,谁知黑小虎听完之后,竟未露出多少神色波动,反而淡淡道:“说完了?”

 

蓝兔一愣之下,正要点头,却听他森然道:“恐怕还少说了一点罢?滇南深山之中有毒教的传闻由来已久,蛊毒这个由头也选得极好——它既能让许多人即刻命在旦夕,也能在大事过后轻易叫他们起死回生。中蛊之人是死是活,反正全由你们那位从没露过面、一开始就在黄石寨上研制解药的神医逗逗一人说了算。这蛊毒本也是他苦心研制出来的罢?能制出这样的蛊,还能将它操纵自如,的确无愧于‘神医’二字了。

 

“你们筹谋许久,早就把联盟中大多数人的脾性都摸清了罢?三支队伍同时开拔,同在滇池会师,有私心、念旧情的人交给青光旋风,讲义气、多怨仇的人便派给奔雷紫云,而剩下那些硬骨头,统统都编进了你我麾下。可惜人性如此,就算正邪被迫联手,若无生死场上并肩作战的交情在先,也无旗鼓相当的实力来支撑平衡,仅凭这区区大半个月的相处,怎么可能让门户之见就此消失?所以,这个计划最后还必须有一场大战——一场让正邪两派大多数人参与其中的大战。

 

“可刀剑毕竟无眼,你们七剑上哪去找这么多高手来抗衡整个中原,又该如何避免这一战中的伤亡呢?我也很久不曾想通,直到吴在洲那小子——哦,他和他兄长幼时在滇南住过两年——替我查到,这个所谓的滇南毒教流传多年的杀手锏,便是蛊虫和幻术。是了,一个以滇池为媒介,将整个江湖都囊括其中,让所有人都误以为自己真的在与人厮杀的幻术。”黑小虎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浮起一丝不情不愿的称许之意,将他此刻的神情衬得又是高傲,又是不忿,“能扛起这等幻境,除我之外,当世不做第三人想。”

 

他终于低下头来,盯着蓝兔的眼睛,缓缓道:“所以,蓝兔,虹猫根本就没死吧?”

 

“从虹猫传出死讯的那一刻起,整个江湖就已经踏入你们这盘大棋了,是也不是?”

 

 

 

从他开口那一刻起,蓝兔便陷入了极度震惊之中。她听完黑小虎的话,足足怔了好一会儿,脸色愈发苍白,目中却燃烧着骇人的光彩:“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我最先起疑,是因为撇清流言那一日,你召集众人到你帐篷跟前,言辞之间条理分明,除了安抚同道之外,竟还刻意顾及了我魔教的脸面——那时候离谣言四起也不过一天,我以为你受此诬蔑,既怒且痛,必当一门心思想着替你那虹猫少侠说话,实在没想到你能如此冷静,将那些话说得这样滴水不漏。不过那时候我又想,你当日既然亲上沅江找我,就早该想到有人会拿你我旧事做文章,是以提早想好了应对之词,这也不足为奇。”黑小虎自嘲一笑,“直到后来我发现,自从进入滇南,你对每一个饲蛊池的环境都分外熟悉,尤其是那次出言提醒章三——连点苍派门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池中有朽木,你一个湘西长大的山外人,怎会对这里熟悉至此?——除非,你曾为了什么原因,到过这些饲蛊池。以你们七剑的性子,既然早就发现了饲蛊池,断没有留着它祸害人间的道理,可如今池中毒蛊却并未灭绝,那便是说,这饲蛊池同你们一定有别的关联。”

 

蓝兔无言可驳,苦笑道:“还有么?”

 

“还有最要紧的一点。”黑小虎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在她背后那只裹得极严实的黑布包袱上,平平淡淡道,“在滇东被青蛇突袭那一回,你躲闪不及,仓促间身上两柄剑都落了地,可后来你下意识先捡冰魄,好半天才想起来要找长虹——他若当真死了,你必定把这柄长虹剑瞧得比性命还金贵,断不会疏忽至此。还有那匹拴在林外的红马,那也是虹猫的‘遗物’罢?他若真死了,你舍得将它就这么扔在林外么?蓝兔,比起悲痛欲绝,你这一路上提起虹猫的时候,更多的是悬心罢?悬心他的近况、他的安危、他的幻境顺利与否,是也不是?若非他还活着,一具早被黄土埋了的尸骨只能叫你伤心,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悬心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沉下脸色,恶狠狠道:“蓝兔,你在你那帮武林同道跟前斩钉截铁,说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时候,我就想问这句话了:你还记得当日我下山之时,说过要你答允我一件事么?”他恨声道,“你拿这样的话堵他们的嘴,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到底会是什么?倘若你的誓言和这桩事冲突,你当如何?你又想拿什么来践诺?你难道不清楚么,在我眼里,在所有江湖人眼里,你那虹猫少侠都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了!”

 

蓝兔沉默须臾,低声道:“实在对不住。若真如此,我自有别的法子偿还。”

 

“别的法子?以身殉道也好,以命相偿也罢,总归逃不过一个死字罢了!”黑小虎见她如此,一下子双目血红,狠狠攥住她的肩膀,“你想得美!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那虹猫少侠竟也舍得叫你冒这样的大险?莫说我这个变数,就说这一路上千难万险,他就一点也不怕你在滇南一去不回么?”

 

蓝兔被他捏得肩膀生疼,咬牙应道:“是我自个儿做的决定,他、他既懂我,又拦不住我……”

 

“是吗?懂你?”黑小虎愈发恼恨,“不瞒你说,就在傍晚扎营的时候我还在想,等这次合璧完了,我便天天上玉蟾宫讨茶喝,叫你那位举世无双的英雄再也休想光明正大见你一面!大家索性耗上一辈子便是,你若敢死,我就敢把你们这一切筹谋和盘托出,让你们这些时日的心血立马毁于一旦!”他越说越快,手上也愈发用力,“你就不怕我立马砸碎你们的棋盘?反正我黑小虎生来便是邪魔外道,死后不管洪水滔天(2),还管得着什么天下太平!”

 

蓝兔又急又痛:“你——”

 

“我什么?你们不敢告诉我,是怕我知道真相掉头就走,不肯陪你们下这盘大棋?”没容她说完,黑小虎用力喘了口气,猛地松开了手,“那么,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同我说实话?”

 

他终于冷静下来,慢慢道:“我都已经想好了战后要怎么质询你,怎么拎着你的胳膊问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蓝兔,你为什么突然又改了主意呢?”

 

“……因为,”蓝兔不敢看他,只低声道,“这个计划之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便是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有权知道真相的人。”

 

 

 

黑小虎并未听到他想听的话,只得苦笑:“是啊,施恩、诈死、饲蛊、会盟,你们殚精竭虑,筹谋许久,可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里还缺了一环,那便是一个在魔教中有足够分量、能说得上话也能压得住阵、又绝不会中途变节的人。换言之,此事非我不可。”

 

“可直到今天夜里,滇池近在眼前的时候,你才走到我跟前来,跟我拐弯抹角地提起真相。”黑小虎目光如电,见蓝兔始终不肯看他,心头再度升起恼意,长臂一扬便将她下颌捏住,恶狠狠地掰了过来,“蓝兔,你凭什么认定我不会临阵倒戈?凭什么敢来同我说这一番话?你信任他也就罢了,就连点苍派掌门都知道真相,是不是?谁不知道你们七剑同点苍派交好多年,你那虹猫少侠又救过点苍派掌门一家老小的性命?要想在滇池上布阵,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位掌门的眼睛!”他咬牙切齿,“我在蓝兔宫主心里还不如那位掌门可信,是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

 

蓝兔吃痛,却也并不挣扎,艰难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兹事体大,我……”

 

黑小虎心头烦闷,再不愿听她说下去,猛地将手松开,自嘲道:“你如今把真相告诉我,没同他们商量过罢?突然改了主意,是和沅江上一样,吃准了我瞧在你的份上不会撂挑子不干么?蓝兔,凭什么呢?一而再、再而三,你们到底打算把我这点心意利用到什么时候?”

 

他问得轻描淡写,语气也并不如何强烈,蓝兔却听得心头一酸,用力摇头:“我是没同他们商量。如你所说,这桩连点苍掌门都知道的真相,我每一天都在想,要不要将它告诉你。如今我想通了,不愿瞒你到底,所以请你出来相告,如此而已。我知道现在来说实在没什么意义,你要怨我恨我,都由得你。”她顿了顿,深吸口气,“至于后果,我是赌你不会撂挑子不干,可赌注实与私情无涉。你问我凭什么,我想大抵是凭去年滇藏边界无辜死于门派斗争的那五十八人当中,有三十一人是魔教下属,凭这个纸糊的联盟走到今日也多亏了少主不懈努力,凭……你也不喜欢这个江湖。

 

“如果少主真的因为赌一时之气,将这个联盟毁于一旦,我担保少主将来一定后悔。任由矛盾加深的话,总有一天,会有更多人问起‘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而到那时,整个江湖恐怕再也无人能为之作答了。”

 

黑小虎万万料想不到她还记得五年前他问她的这话,当下神思一晃,忍不住喃喃重复:“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蓝兔轻声作答,冬天呼出的雾气让她大半张脸庞都朦胧起来,唯有一双眸子明亮依旧,也坚定依旧:“是非黑白,当以行事论,不以出身论。一个人是正是邪,原本就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

 

“当今江湖信奉的正邪清浊,绝非你我认同的样子。所以,不认同就改变,水火不容就釜底抽薪,鸿沟万丈就移山填海——我知道这些事说来容易,真要做来,何止千难万难,可谁都不做的话,这个江湖永远变不成我们所希冀的样子。

 

“如果实在没人肯做,那就我来。”

 

“虹猫这么想,我也这么想。我的剑友们都这么想。”她抬起头来,轻轻道,“少主,如今我们离滇池会盟,终于只差一步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黑小虎却岂能不知她言外之意,神情变了又变。

 

蓝兔目光清明,默默凝望于他。一切和盘托出之后,她反倒意外轻松起来,过了良久,才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罢了。你守恩守义,我却只守自己的心。”

 

他向后退了一步,将一口冰冷的空气深深吸进肺里,这才道:“战后假死便不必了——我也好,你们的道也罢,都不想要你的性命。虹猫已经没了,总要给这个江湖留点念想。你们不是常说么?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3)。”

 

“至于你欠我的事,”他顿了顿,“江南四府那位提枪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你查来告诉我罢。答应了吴在洲那小子要赏他,你也知道,我一贯赏罚分明。”

 

蓝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提的条件竟会是这个,讶异之余,忍不住抬头看他。他也正朝她这头看来,两人目光相交,突然一齐笑了起来。

 

东方的天空恰好划开第一缕亮光,黑小虎和蓝兔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一生当中从未有一刻如此亲近,也从未有一刻如此疏离。

 

在这个大雪初霁的拂晓时分,他们并肩仰首,一同等待黎明到来之际,晨风驱逐暮色,深红拥抱浅红。

 

 

 

六、归去来

 

元兴元年的除夕,对许许多多的江湖人来说,都是一生难忘的一夜。

 

正是在那一天,正邪联盟的三支队伍于滇池畔会合,随后果然遭到了滇南毒教的突袭。危急关头,正邪两道联手抗敌,魔教少主手持长虹,代替三月前故去的七剑之首参加合璧,所向披靡,终于将那毒教杀得大败而回,再也无力进犯中原。

 

七剑合璧,非伤及残,参与合璧的七人不论功力深浅,都受了内伤。冰魄剑主伤势尤重,此战一停便回天门山休养,从此多居蟾宫,少问世事,只留下话说,往后若再有人遇到大不平事,无论门派身份,皆可到天门山脚的绸缎庄求援,自会有人下山细查。

 

再过几日,魔教少主也不声不响地去了,只留下一句话说,尽管从心所欲,切莫逾道逾矩。而那柄名震天下的长虹宝剑被他随手扔进了青光剑主的随军帐篷,滚了一鞘的灰尘。

 

滇池之战过后,正邪两派就此止戈息武。虽然私底下仍常有冲突,可双方再未有过门户倾轧之争,“魔教”二字在江湖上渐渐少有人提。

 

 

 

蓝兔回到玉蟾宫那一日,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

 

回程的马车走的是大路,领头的红马循着旧路,高高兴兴地扬蹄撒欢儿。她却早已偷偷换过衣衫,静悄悄从密道到了后山,又从暗香手中接过药碗,低头替卧床那人喂药。

 

一碗药未曾喂完,倒有一大半药汁洒了出来。蓝兔掏出一方手帕,替他细细拭净嘴角,床上这人却始终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暗香见状,小声劝道:“原就是禁术,少侠没这么快醒的。宫主您好几天没合眼了罢?要不先回去睡一觉?”

 

蓝兔摇摇头,示意她出去,自己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试了试。她尝到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真是苦。怨不得你不爱喝。”刚盛出来的药汤尚且滚烫,她原想等它凉一会儿再喂,谁知迷迷糊糊,竟一下子伏在榻边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人将她搂在肩头,轻轻抚摸她连日奔波之后蓬乱的发丝,动作温存之极,也熟悉之极:“往后就甜了。”

 

 

 

[后记]

 

是的,我终于写完了这个故事,开脑洞的时候我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写它……

 

我实在非常喜欢这个脑洞,但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它实在是太难写了。用短篇来写江湖大群像本来就不容易,何况这个故事里的群像几乎全是原创人物,而他们既重要,也不重要。

 

对于同人来讲,我其实并不喜欢太多原创人物喧宾夺主,我心里的主角永远是七剑和少主,但这篇文里非得塑造许多类型不同、个性不同的原创人物不可。他们不能只是个符号,因为如果这些人只是刻板的工具人,无血无肉,毫不生动,那么七剑这一场殚精竭力的筹谋就显得并无意义。可他们虽然占了很大篇幅,却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因为支撑这个故事、让江湖“风波初定”的人,始终是站在明面上的宫主和藏在幕后、实际上却无处不在的少侠,以及情绪起伏极大、地位又极为重要的少主。(其他五剑:???)

 

我说这是个虹蓝文,是因为少侠虽然只在开头结尾(说实话楔子里让不让他出现我都斟酌了很久×初稿里没有他我会说吗×)登场,但他和我蓝始终相爱——而且是信仰一致、全心信任、灵魂契合的相爱。我蓝所做的每一件事里都有少侠的影子,她每一次遥望远方眼前出现的都是少侠的脸,在她心里除了大局,想必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少侠。身为暗线主角的少侠自然也是如此,所以我觉得虹蓝虽然并没有真正同框几回,但这篇文也勉强称得上我这几年久违的正经虹蓝短篇了……

 

我心目中的虹蓝绝不是政客,也不是被门派之见桎梏的人,所以这个正邪冲突如此激烈、矛盾如此不可调和、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听见对方门派就开始互相屠戮的江湖,绝不是他们想要的样子。黑白分明不是不好,然而区分黑白为什么靠的是出身门派,而不是是非曲直呢?正邪之间难道只能不死不休,再没有其他出路了么?楔子里龙门山庄与魔教这场毫无必要的血战,和那个枉死的渔夫,便是让虹蓝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无法认同,也不肯妥协,决心改变,于是有了后来所有的故事。

 

至于少主,他是这个故事当之无愧的主角。是的,同虹蓝一样重要的主角。正如我蓝所说,这个惊天计划里缺谁都行,唯独少主不行。在《定风波》的背景下,他曾在合璧后(没错,也就是虹七时间线结束后)上门寻仇,同七剑狠狠打过一架,最后跟少侠两败俱伤,谁也没能杀得了谁。他不屑出尔反尔,于是撒手不管魔教事,只挂了个少主的名头,在沅江上游躲清静。要他插手这事,我觉得内因其实是有的,因为少主这人虽然没多少善恶之念,但自己也曾追问过“正邪之辨”,也痛恨门户之见,也不认同这样的江湖;但当然了,最后让他决心出山的,终究还是我蓝。我蓝去找他时其实已经讲得明明白白:她就是走投无路,只能赌少主看在往日情面上同意出手,而少主明知如此,还是心甘情愿地点了头。

 

他诚然还爱着我蓝,所以会讽刺她和少侠,会为她的隐瞒勃然大怒,也会为她的安危悬心不已。(那个我蓝后退撞到少主、她以为是少侠的剧情其实是跟虹七对应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get到是哪一集)最后雪夜谈心,我蓝坦诚一切的时候,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其实是彼此理解、彼此在意、无关风月的知己——没错,就是在他们最亲密也最疏离的时候——这对黑蓝来说,其实相当难得。我很喜欢故事里的少主,不管是他的雷霆手腕、他的执拗性格、他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他的爱情。之前知乎上有人邀我答题,说如何看待黑小虎对蓝兔的爱情,下面许多答案都在强调,单恋根本不配叫作爱情,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不管我蓝的态度如何,这份爱都真实存在,不能轻易抹杀,虽然他爱得无望之极,又坦荡之极。

 

我在写江湖各门派之间过节的时候,努力避免了一些刻板成见。正邪两派中都有仗义之辈(覃水派南宫老夫人、褚帮主、方鹤川、江南四府的银甲少女、吴在河、吴在洲、章三),也有卑劣之徒(韩端、沈堂主、百里);有人被血仇牵绊(关山月、茗卿山庄连庄主、韩长老),也有人是投机分子(蜀青派左掌门),其中各人的剧情都有前后线索呼应,也都有头有尾,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混乱……我还蛮喜欢其中几个人,尤其是最后提到的那个耳环的细节(并没有人在意这种细节,醒醒)哦对了,江南四府的最后一姓,从没登过场的方家终于也在我的世界观里出现了……最后点苍派的隐隐是我欠一个彼岸读者小伙伴的客串哈哈哈欠了好几年了,终于有机会露个脸了×虽然真的是纯打酱油×

 

文中正道中人比魔教要出场得更多一些,这绝不是因为名门正派里坏人更多、更容易催生道貌岸然之辈,事实上这篇文的主旨本身就与这种观点背道而驰。其实原因说来简单:魔教里特别搞事、恶贯满盈的都被少主一掌劈死了(?)而七剑并不能这么简单粗暴(×)

 

之前也说过,他们既是背景板,也不是背景板,如果能get到这一点大概就能get到整个故事了……虽然讲道理我写他们真是写得太累了最后字数还是突破了三万字,我觉得整个正月里都不想碰键盘了(并不可能,思无邪还没完结,醒醒)

 

中途我其实好几回想私心多写一点谈恋爱戏份,但这个江湖不配×不过黑蓝对手戏是真的很带感,惊鸿一瞥的虹蓝也是真的很甜!

 

是的,毫无疑问,今年的《定风波》是我写过最长的除夕文,讲道理这个长度的短篇根本不该当做除夕文来发,因为在ddl之前一口气写完实在是太折磨人了,鬼知道我这个元月是怎么过来的……

 

但今年毕竟特殊——2020年,恰好是我写除夕文以来的第十年。

 

十年前的除夕(没错,我现在还记得我是除夕前一天写的手稿,当天瞎几把打完发出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识……)我凑巧写了《清歌》,从此每年除夕都不例外,必有短篇在这一天一口气发完。今年倒不是没有更短的脑洞,但总觉得普通的故事不够应景,十年除夕文该有的标配,就该是个文以载道的、宏大的故事。

 

于是就有了这篇肝到大年三十凌晨的《定风波》,我知道它实在难以把握,我也未必能把握成功,但还是努力尝试了,并不后悔。想表达的都在正文中讲完啦,正剧注定没有爽文刺激,这种黑蓝主角、虹蓝CP的配置想必也不会讨喜,故事里爱情线也寥寥,但我还是得说,我自己喜欢这个故事。

 

也希望会有同好喜欢。

 

这几年其实一直刻意避免用现成的诗词做文题,但《定风波》这个词牌实在和这个故事太契合了,它浮现在我脑子里的那一瞬间我就想拍案而起,说一声“就是它了”。这次的小标题我也非常喜欢!

 

话又说来,那段除夕瘟疫的计划写出来的时候武汉还没有爆发疫情,我昨晚修文的时候惊觉自己是个预言家……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都平安健康!

 

最后,大家除夕快乐,希望我们都还有下一个十年。

 

 

 

===全文完===

 

终字:33620

 

2020.1.24

 

己亥年腊月三十 凌晨1:27

 


评论(67)
热度(1078)
  1. 共7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蓝蓝蓝蓝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