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断鸿(19)

讨厌黑小虎/CP洁癖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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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六耳同谋

夜色愈发浓厚,仰头不见星月,俯首则索性连五指也瞧不分明了。

刚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淮南城的更夫打着呵欠,正要敲响手里的梆子,拖着他一贯粗噶的调子报一声“子时三更”,岂料这时,耳后突然掠过两阵疾风,随即有两道黑影飞也似地飘过屋檐,一眨眼便连影儿都看不清了。更夫吃了一惊,忍不住揉了揉他昏花的老眼,却只见久栖檐角的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慢悠悠地坠下地来;除此之外,四周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下意识拢紧了蓑衣,一时之间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方才那黑影是昼伏夜出的老鸹,还是飞檐走壁的鬼怪?耳后刮过的风到底是一阵,还是两阵?

等他这一声梆子终于响起的时候,颤巍巍的余音几乎快要追不上那一双流星赶月般的人影了。来时优哉游哉,去时却是疾步如飞,跳跳踏着轻功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体力稍觉不支,于是终于忍不住侧头望了一眼。蓝兔仍披着他那件不大厚实的青衫,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却也顾不得抬手拭去,脸上神情颇为凝重。

——从搁下那半碗没吃完的馄饨、付过银钱往回赶开始,她就一直是这么一副神情。

难得有这么一回,跳跳竟然半点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蓝兔?”

见蓝兔仍未回神,跳跳忍不住摇了摇头,捏起嗓子叹气道:“唉!”

深夜赶路,长街上空无一人,他这一声长叹也就显得格外突兀。蓝兔终于被他惊动:“怎、怎么?”她侧过头去,微微蹙眉,“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你是好端端,我可不大好。”跳跳摊了摊手,满脸苦恼之色,“牛皮吹得震天响,最后大张旗鼓上了台,泥人儿却没赢到手,这不,人家姑娘都不肯同我说话了!唉,回去之后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我这张脸还不知道往哪搁呢——这要换了你,你能不叹气么?”

蓝兔岂能不知他言外之意,只得没奈何地横了他一眼:“哪里是我不肯?人家逗逗都发信号弹告急了,哪有闲工夫给咱们两个说话?赶路要紧。”

“赶路归赶路,说话归说话,又没多少冲突——你们冰魄流派的‘蜻蜓点水’不是一贯以气息绵长著称么?”跳跳笑道,“边走边说也不妨事,我这败军之将都没沉着脸呢。”

“我……我哪有沉着脸。”蓝兔见跳跳这样认真,不用想也知道同先前上台那人有关,只得苦笑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啦,兜什么圈子。”

 

“别光听我说呀。”跳跳见她如此平静,心下微微诧异。他眼珠一转,继续拐着弯儿套她的话:“今晚的比试何等轰动,可咱们冰魄剑主偏偏一路上都没开口,难不成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唔,还真有。”蓝兔哪能不知他的意图,索性认真道,“方才这一路我都在想,虹猫他们计划周密,每一环都有后招,理应没什么纰漏,逗逗这枚告急的信号弹会是什么情况?我先头觉得台上那一场比试是魔教的声东击西之计,现在想来,却又不是。留下吃馄饨也好,上台赢泥人也罢,都是咱们两个临时起意的事,对方岂能每一步都算准?”

跳跳凝神细听,谁料她的语气却比自己还要一本正经,仿佛场上同他较劲那人真是魔教之中未曾谋面的路人一般。跳跳哭笑不得,也忍不住横她一眼:“那我这回可比你聪明。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是声东击西。”见蓝兔转脸看他,面露疑惑,跳跳微微冷笑:“台上那位是什么人物?他这样浓墨重彩登了场,又叫所有人瞧了这么惊才绝艳的三箭,难不成就为了拖住我俩,陪区区一个百里痴玩一场声东击西?这桩事他要是真插了手,现在只怕早到了覃水派,逗逗发的还能是黄弹?说他是来取我性命,我倒还信得多些。”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瞪了蓝兔一眼:“可别说你这一路真在想神医的信号弹!得了吧,他南宫府里有哪个人、哪桩事,能比得过今晚这一出活见鬼?

“别说那手要命的箭法,单就他下台之后那个‘墨少圭’的化名,哪里有半分遮掩的意思?你可别跟我说你没认出他来。”

蓝兔见跳跳终于将此事挑明,也不再同他兜圈子,默默点头,神色微凝:“墨姓少土,是个‘黑’字。”

“虽然罩着这么个面具,可他哪有真想隐瞒身份的意思?他就是想大张旗鼓地告诉七剑,他黑小虎回来了,今晚虽然还不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可离那个时候也不远了。”跳跳冷冷道,“死而复生,天底下的奇事未免也太多了。白无晦瞒得这样严实,先前竟连一丝风声也没透出来,要不是黑小虎这番沉不住气,只怕就要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蓝兔听他提起这事,难免有些心虚。她心说措手不及倒不至于,她和虹猫心底都绷着一根弦,只是不过月余,黑小虎便能恢复如常、下山走动,的确也大出意料之外——这些话却都是不能说的。蓝兔叹了口气,轻声道:“杀父之仇,自然割舍不下。要来便来吧,我们应战便是了。”

她说得冷静又坦然,并无什么多余的情绪,跳跳心里轻轻一震,偏过头去:“说来,你什么时候认出他的?”

蓝兔面不改色,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自然是你差点伤在人家手底下的时候——天底下挽弓的人虽多,又有几个射得出他那一箭?”她顿了顿,脸色微微苍白下去,“那一箭去势实在太快,我那时候连拔剑都来不及,除了喊你一声之外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出半点援手的法子。”

跳跳见她自责,连忙宽慰地拍了拍她肩:“要什么援手?弯弓不如他,逃命难道还不如他么?”他心底最想问的一句其实是“他还活着你到底是更焦心些还是更开心些”,但话到嘴边,居然不知道如何问出口去。跳跳心里微微觉得不大对头,总觉得蓝兔还知道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却也明白她不想多谈,于是放弃了追根究底的念头,耸肩道:“到底是第二剑,大敌当前可比我这第六剑冷静多啦。”

蓝兔心说他固然是敌人,却也是敌人的敌人,将来的事究竟如何发展,只怕还未可知。她心情虽然复杂,胸中却无多少杂念,于是嫣然道:“又不是没赢过,怕什么?”

所幸此时转过街角,头顶恰有微光,正巧照见她一双明眸。跳跳见她笑意澄澈,神情里透着一点儿极轻盈的骄傲,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倒也是。”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话又说来,我上台是临时起意,这位少主只怕更是突发奇想——果真是为那个青衣姑娘赢泥人儿么?”

“我又不认识那青衣姑娘,我怎么知道?不过另外那位黑衣小姑娘倒像你的旧识。”蓝兔耳尖,听清了他的念叨,虽不愿推测那人上场的始末,却陡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不由狡黠道,“人家小姑娘待你这般亲厚,只怕交情不同寻常——莫不是护法年轻时候欠下的风流债罢?”

跳跳没料到自己竟会被她揶揄,登时变色,虎着脸道:“我现在也不老!”

蓝兔一愣,随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跳跳听清她的笑声,觉得自己这般反应倒像真被戳中了痛处一般,登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那小丫头是顾六堂主的女儿,从小就爱跟着我,我在二堂那会儿的确带过她一阵。那会儿我十五六岁,小丫头还不满十岁,脾气虽然骄纵,心肠倒不算坏。”

蓝兔不意他还有这段往事,忍不住继续揶揄:“如此说来,那可是咱们跳二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以后只怕免不了有徇私的时候,可得回去跟七剑之首好好报备一番!”

她话到一半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跳跳见她说得这样起劲,只恨得牙根直痒痒,正要趁着进门之前再驳她两句,谁料这时,蓝兔身形突然一滞,一下子落后两步,整个人微微一晃。两人一路上仗着内息醇厚、轻功了得,不论如何说话,都始终没影响足下动作,如今南宫府已经近在眼前,蓝兔却如此反应,跳跳不由惊道:“怎么?岔气了?”

他赶忙伸手,扶她在地面上站稳。他原想给蓝兔传些真力,自己丹田处却也是一滞。便在这时,蓝兔缓了缓内息,刚说了句“没事”,却见前方传来一阵喧闹,依稀有人在高声下令:“把门口的巷子都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跳蓝二人对视一眼,听出这是南宫俦的声音,当下再顾不得其他,纵身往府门跃去。

 

其时南宫府外灯火通明,往城东去却是一路乌灯黑火。

深秋夜里遍地霜,尚未彻底枯黄的草尖上凝了一串又一串亮晶晶的珠子,迫不及待想要沾湿路人的裙摆——然而今天夜里这三位过路人神色各异,步履匆匆,似乎无人有暇伸手提一提自己的衣裳。

慕蓝怀揣着那尊雕工精细的嫦娥,觉得自己简直像供奉了一座金尊玉贵的菩萨。今晚的事目不暇接,一桩连着一桩,偏偏其他两人都入戏极深,只有她一个人在状况之外,毫无防备。慕蓝从未有哪一回觉得自己脑子转得这样慢,生怕一句话没摸透这位少主的意思,便要坏了大事。当时紧张太过,直到回程路上慕蓝才想明白:她有什么反应,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不是当场摔了泥人,或是掉头把那尊嫦娥塞到对方姑娘怀里,她的态度便不那么重要。赌箭也好,转赠也罢,少主这样煞费苦心,想看的不过是对方的反应罢了。虽然早有耳闻,甚至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凭它赌过一把,可直到今时今日,慕蓝才亲眼瞧见那位让她得以留在教中的冰魄剑主——她早听说这位冰魄剑主绮年玉貌、蕙质兰心,却没料到她生得如此冰雪天姿,却又如此平易近人。只可惜这点平易近人待亲待友,甚至可以待路边摊上卖馄饨的老汉,却唯独不会用来对待魔教的敌人。

慕蓝看不懂蓝兔有没有认出少主,她只知道,不管弦上箭如何凌厉、今夜的风头如何强劲,少主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想到此处,她愈发觉得少主这一趟折腾实在毫无道理,不由苦笑起来。

她向前望了一眼,见那位少主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只觉得顾盼买来的那张修罗面孔像是天生长在他脸上一般合适——可他如此气势汹汹,做的却偏偏是这样的事。抢来了这尊嫦娥又怎的?也不过是没脾性的死物,有本事他把人抢来啊?

慕蓝叹了口气,又悄悄回头瞥了一眼。顾盼仍在身后失魂落魄地走着,腰间那根红艳艳的腰带在她指间不自觉缠了一圈又一圈。慕蓝摇了摇头,心说同行总共就三人,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样子?怨不得当初提起二堂叛教,顾盼反应这样大,原来她同从前那位护法也有故事——这年头怎么人人都有故事?

 

没等慕蓝将今晚发生的事彻底理顺,大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慕蓝一震,猛然回神,抬头便见路旁那棵梧桐树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极是敏捷。慕蓝吃了一惊,当即将泥人揣进怀里,匆匆道了声“属下去探虚实”便起身掠去。黑小虎“嗯”了一声,放慢脚步,只等着顾盼追上,岂料足足等了两息工夫,那小丫头的脚步声还在背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哪有半点要跟去的意思?

黑小虎眉头一蹙,停下步子。顾盼满脑子想着故人笑貌,浑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浑浑噩噩地对上少主那双阴沉的眼睛,这才一个激灵,惊道:“少主?您……您看我干嘛?”

她和跳跳的对话黑小虎先前倒也隐约听见一二,可哪有兴致分心细想?当下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七堂主去了哪里,你不知道么?”

顾盼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更深露重,她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像是被谁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意丝丝浸骨,终于将她脑子里那些久远的回忆冻在了更深处。树梢在远处轻轻一动,林深处再次传来一声嘶鸣,像是什么鸟雀的声音,只见少主在前方背着双手,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真当今晚是来赏灯游园的?”

顾盼遽然一惊,暗骂自己大意,胡乱答应一句便往发声处探去,同时回袖一抹,像是要将两鬓的风霜连同那些回忆一齐抹去:他连一句解释也没有,谁要一个人念念不忘了?!

 

直到听清那两人足音走远,黑小虎的步伐这才轻轻一晃。他将袖中最后一枚用来惊走鸟雀的石子儿抛在地上,不动神色地扶住路边一棵矮树,随即努力从颈中解下一只翡翠雕成的小葫芦。那葫芦周身没有半点花纹,打磨得极是光滑,黑小虎左手发颤,险些要拧不开封口的盖儿,足足拧了两回才得以达到目的。葫芦肚中腥气扑鼻,黑小虎看也不看,一口气将其中的兽血吞进了喉中。舌尖碰到鲜血,他的呼吸才终于顺畅起来,黑小虎额头上满是汗珠,腹内反应激烈,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脑子里却异常清明地想:半月发作一回,果然所差无多。

等到顾、慕二人两手空空,回来向他复命的时候,黑小虎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背过了双手。他面无表情,神色泰然,绝无第二人能从中得知他衣领下还垂着一只小小的翡翠葫芦,而葫芦腹中存储的鲜血已经连一滴都不剩了:“既无异动,那便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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