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断鸿(18)

讨厌黑小虎/CP洁癖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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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清朗的嗓子缓缓响起,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潇洒劲儿:“射箭吧。”

这个声音甫一入耳,顾盼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再也动弹不得。她伸着脖子,呆呆朝台上看去,连手里的面具都差点拿不稳。慕蓝只觉得身边这两人都在一瞬之间神情突变,愈发一头雾水起来。便在这时,只听台上那人道:“还有没有人要跟这位公子一道较艺?如果没有,那咱们的射箭就开始——”

他话音未落,人群之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倏地夺过顾盼手里的面具,动作干脆利落之极。慕蓝心里咯噔一下,猛然回头,便看见那人罩着罗刹鬼的面具,黑袍长衣,隔着一层油彩都能感觉到面具之后那道格外冷峻的目光。

他分开人群,大踏步向前走去:“还有我。”


在满堂侧目之中,这位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长袍一掀,翻身便起,“咚”的一声落在高台上。跳跳扬了扬眉,心下诧异。这一跃已见功底,跳跳一眼看出,来人轻功极为扎实,下盘既稳,身法又快,绝非泛泛之辈可比——这样的人在这等无关紧要的场合横插一脚,却是为了什么?若他此来是为炫技,落地时有的是轻灵飘逸的法子,然而这人全都弃之不用,想也不想,真气一提便站上了台,仿佛根本无心出风头,反倒正在为什么事怒气冲冲。

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里居然还透着几分莫名其妙的眼熟劲儿,跳跳大惑不解,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他既高且瘦,黑袍长衣,腰间那柄长剑极为阴寒,整张脸又笼罩在一张凶神恶煞的修罗面具之下,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瞧这人模样,活像个欠了银子来收债、吃了败仗来踢馆的煞神——也不知这一遭是冲着这捏泥人的老头儿,还是冲着他和蓝兔两个?

想来,凭这泥人王自个儿也惹不出这么大乱子。

跳跳一念及此,忍不住耸了耸肩,脸上却哪有丝毫惧色?他“啪”的一声合上折扇,懒洋洋地朝那黑衣人拱手:“阁下先行,还是我先?”

 

黑小虎透过面具,瞧见对面那厮从容不迫的一副做派,心头不禁冷笑:果然还是这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的好模样。谎话说得多了,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凭身手了得当上的护法么?我要是先露了身手,你那两下子怎么够看?

他想到这里,轻哼一声,半身微侧,索性让开一条路来:“请便。”

跳跳瞥他一眼,也不推辞,朗声道:“好,那我便承让了。”

眼见跳跳应声上前,选弓取箭,慢腾腾地磨蹭了好一会儿,黑小虎不耐已极,心说台上的对手无趣至此,也不知台下的观众如何?他登台以来目视前方,始终不曾回头,这时候却终于替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得以掉头朝台下看去。

谁料恰在这时,跳跳终于挑了张趁手的弓,又给弓弦上好了蜡,忍不住轻快地打了声呼哨,挽弓试弦。于是黑小虎视线下垂,瞧见的便是少女面露关切之色,努力踮起脚尖,朝高台另一侧张望的样子。她藏身在熙攘人群之中,穿雪青衣衫,挽墨色长发,手中还端着半碗没吃完的馄饨,眉宇间未见半点昔日的锋芒,仿佛一下子就从腥风血雨的江湖走到了尘世之间。

他记忆里的她全然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持冰魄的姑娘从来劲装束发,浩气英风,眉梢的神情常比她手中的剑还要锋利——然而他还是在这样拥挤又密集的人潮之中,一眼认出了她来。黑小虎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也曾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温柔神情,还是因为这双熟悉的眸子仍然亮若寒星,如同他重生以来每一次不由自主想起的那样。又或者——黑小虎恶狠狠地想——是因为这双眸子不论再如何熟悉,都仍然像从前一样,始终不曾朝他望上一眼?

分明不过几月光景,却又恍惚隔着生死边界,就连黑小虎自己都不知晓,于千万人中看到她的那一瞬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有这颗不大听话的心脏,始终在他胸腔之中遏制不住地狂跳——以至于黑小虎甚至分辨不清,此时此刻自己的异样到底是源出憎恶和痛恨,还是源出别的什么感情。

是了,在她心里,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吧?

魔教覆灭之后,七剑的日子想必是安生太过了,是以连她这样披荆斩棘的冰魄剑主,也有闲暇披着别人的衣衫在灯会上闲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料到,像他这样死有余辜的魔头也会有死而复生的一天呢?等她看清他究竟是谁,也不知要如何惊愕,又要如何大失所望?

黑小虎冷笑起来,简直恨不得立马揭开面具,好当场瞧瞧她惊慌失措、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岂料这时,有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在他身后激起满堂喝彩。黑小虎心头一凛,当即绷紧后背,猛然掉头,径往发声处看去。

 

高台最里处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个箭靶,靶心之上一寸地方各悬一个拇指大小的羊皮球,球中装满清水;每个箭靶前又分别置有一指宽的竹篱,射箭人离箭靶足有数十步远。重重关卡之下容不得半点偏移,要想穿过竹篱射中靶心、又不刺破羊皮小球,着实不易,然而青衣男子面不改色,手势极稳。他一箭既出,更不停歇,双眼微眯,“嗖嗖嗖”连发三箭,每一箭都好似急电,避过障碍,直冲靶心。台下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跳跳身姿轻盈,举重若轻,一副弯弓张如满月。他搭弓在手,箭发连珠,很快就将箭壶中十支竹箭全部射尽,竟是十箭连中,例无虚发!

淮南城里最大的武林世家便是覃水派,但南宫府上掌家的老夫人年事已高,其他人又不常出来走动,台下诸人哪里见过这样的箭术?一时间路人们鼓噪不已,个个都说今日长了见识,凭他后来人再如何厉害,也顶多同跳跳打个平手。此情此景之下,跳跳虽不是自大之人,却也难免志得意满,他转身朝台下微微一笑,便要颔首说话,谁料这时,远处的黑衣男子忽地冷笑一声,随手抓过一张旧弓,右手搭上弓弦。他一言不发,箭尖上移,突然瞄准跳跳的方向,五指一松,竟毫无征兆便将这一箭送了出去!

他取弓、张弦、射箭,一连串动作快若迅雷,不过眨眼功夫长箭便激射而出,便是大罗神仙也阻拦不及。只听台下一声疾呼:“跳跳!”说时迟,那时快,青衣男子只觉眼前生风,危急关头不及多想,只凭本能矮身疾避,下一刻箭矢便擦着他头皮飞过,“嗤”的一声没入箭靶之中。这一箭来得极是突兀,开始与结束都在转瞬之间,台下围观诸人始料未及,惊魂难定,连喝彩都忘了;跳跳面色微白,回过神来,反身回望,目光中难掩惊骇之情,像是着实被这一箭吓得不轻。

黑小虎看在眼里,却不理睬,只漠然道:“好些时候没碰过弓了,先发一箭试试准头,不想惊扰了阁下。”他话说得谦逊,语气里却哪有半分歉意可言?语罢便缓步上前,随手再取过一只箭壶,也不给弓弦调试上蜡,只朝那泥人王冷冷道:“烦请将箭靶调个方向。”

他头也不回,淡漠地看着那泥人王将原本挨个横放的箭靶紧紧挨在一处,齐整换作一列,又在前头放好了一指宽的竹篱。台下人一头雾水,都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那泥人王调好箭靶,抄着双手,既局促又忐忑地望着黑小虎。

黑小虎摆了摆手,回身站定,左手托弓,右手拉弦。他不似跳跳那般姿态潇洒,手底下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无,右眼甫一瞄准,手上便陡然发劲。一支箭矢疾射而出,迅若流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箭矢便整支没入了箭靶之中。然而更骇人的是,射穿第一个箭靶过后这一箭竟不停歇,挟着一股极强劲的罡风一往无前,力道始终未竭。直到穿透第七个靶心,这一箭才缓缓停住,黑小虎眼中狠厉之意一闪而过,搭箭在弦,弯弓又射。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竟无丝毫凝滞,他这一下更是用足了力气,第二箭“嗤”的一声,再度贯穿靶心,竟以新箭推动旧箭,用这股新的力道将前头那一箭再度往前逼去!箭尖力贯靶心,从第十只箭靶中直透而出,台上两人的脸颊被这长箭带起的罡风刮得生疼,靶心上悬挂的羊皮球们也不住摇曳,但球中清水始终不曾洒出一滴。与此同时,黑小虎手上的旧弓竟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咔”的一声断裂开来!

他手边的箭壶还有八矢未发,箭尖却已穿心而过,过了好一会儿台下人才后知后觉,爆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呼来。黑小虎右手被弓弦勒得鲜血直流,却满不在乎地将断弓一扔,谁也不看,径直走到高台对面,将手一伸。那泥人王战战兢兢地将台边那一尊嫦娥奔月像递出,黑小虎扬手接过,站直身子,终于朝下方看了一眼。

台下的少女站在人潮之中,和她周围的所有人一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情和目光都复杂已极。黑小虎看不懂她眼里那些纷乱莫名的情绪,却瞧出其中既无厌恶之情,也无惊佩之意,心里愈发滋味莫名。他深吸口气,终于勾起嘴角,朝她冷冷一笑,掉头便走,岂料还没走到台边便听见跳跳一声疾呼:“等等!”

 

黑小虎颇为意外,刹住步子,却听身后那人缓声道:“本以为后会无期,不意在此处相见。”他迈步上前,面沉如水,这一下却连拱手的客套礼也不肯行了:“好久不见。”

黑小虎冷笑一声,心说凭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好久不见?若不是今日还不到大开杀戒的时候,那一箭再射得不偏不倚些,你如今还有性命在这里说话?他冷冷抛下一句“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阁下”,足尖一点便跃下了高台。众人被他先前凌厉无伦的箭法所慑,纷纷往一旁闪躲,竟不知不觉让开一条路来。唯有一个着黑衣的年轻姑娘呆愣愣的不见动作,直到黑小虎从她左侧擦身而过,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张口便道:“少——”

“不是早就说了吗?”黑小虎猛地顿住步子,面色冰冷之极,“出门在外喊墨公子便了,不必连名带姓地喊什么少圭公子,听着都嫌麻烦。”

跳跳在黑小虎之后飘身而下,原本正朝蓝兔那头走,不意听见这么一句,忍不住回头看去。那黑衣少女正是顾盼,她失魂落魄,一时也打不起精神细品黑小虎话里的意思,只怔怔道:“哦……哦。”她点过头后,无意识抬起头来,谁料竟恰好对上了青衣男子的眼睛。顾盼又是一怔,肩膀轻轻哆嗦一下,嘴里不由自主,喃喃念道:“好久不见。”

跳跳一愣,只觉得对面这小姑娘的打扮和声音越瞧越眼熟,忍不住停下细看。细瞧之下他脸色微变,这才真正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你是……顾六家的丫头?”

顾盼如梦初醒,陡然回过神来。虽然早知魔教与七剑对敌,自己迟早会跟这人碰上,可是一别经年,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跟他重逢,一时间措手不及,慌乱无已。六神无主之下,她像小时候一样仰起头来,见眼前人立在风中,青衫单薄,却是长身玉立、姿容清举,眉宇间还多了一股浩然之气,比之数年前愈发恍如隔世。她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出门时前生怕被少主甩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容,如今她身上仍披着昨天那件风尘仆仆的黑色短打,头发也被秋雨打得乱糟糟的……

她越想越是沮丧,谁料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却见跳跳不知不觉上前一步,伸手在虚空中比了一比,无限感慨一般:“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啦。”

顾盼鼻子一酸,以为他的手掌下一刻便要落到自己头上来,反手便要恶狠狠地架开他,岂料他原就只是虚比一番,手一缩便轻轻松松躲开了。虽则如此,他眼底的笑意却也是真切的:“好,身手也长进不少。看来是下了些功夫。”

顾盼听见他的语气,突然委屈起来,正要凶巴巴地冲他叫嚷一声“你凭什么夸我”,却见他双眼霍然一亮,目光越过她肩膀,径往她身后望去。顾盼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见跳跳脸上突然露出了她从没见过的奇异神情,细辨之下,半是惭愧,半是羞赧。他终于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随后提步便往她身后走去,顾盼又是委屈又是气恼,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跟上了两步。跳跳惊觉她脚步声跟上,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顾盼心头一凉,恍然惊觉:再不是从前那会儿时候了。

她停住步子,眼神有一瞬的恍惚。跳跳心头也是微微一叹,顿了片刻才缓和过来,走到蓝兔身边,却见蓝兔端着半碗早已凉透的馄饨,眼睛望着不远处,嘴角微抿。

跳跳一怔,随着她视线看去,却见那戴面具的黑衣男人身边竟还站着一个眼生的青衣女郎,在他身侧很是乖顺的样子。此刻他右手一伸,将那尊赢来的泥人随手递给这少女,嘴里扬声说道:“说了给你,拿着便是。”

 

慕蓝惊愕不已,呆呆仰头看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少主——只可惜他整张脸都罩在面具之下,神情半点也看不分明,唯有一双黑眸隐忍含怒,仿佛并没有因为这场比试大获全胜而高兴多少——她只得接过了这尊极为精巧的嫦娥奔月,双手不禁微微发颤。

黑小虎见她如此,眉头一蹙:“不过是尊泥人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么?你拿着便是了。”他顿了顿,将声一扬,阴沉沉道,“哪怕摔了又怎的?再比多少次都一样,若真想要,赢回来便是了。”

跳跳见他中气十足,这一句话声量又如此之大,对此人的身份愈发笃定,忍不住侧头看了蓝兔一眼,却见她摇了摇头,神色微凝,一时瞧不出在想些什么。跳跳心头微微一沉,沉默须臾,走到蓝兔跟前,咳嗽一声:“先头把话说满啦,如今技不如人输了彩头,这下子脸可丢尽了。”

蓝兔神思一晃,这才回过神来,闻言不禁莞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上台比试本就是图个开心,还能真为了输赢不成?”她顿了顿,认真道,“再说啦,广寒宫上空无一人,独自服下长生药的结局又是永失所爱,嫦娥奔月这故事何等凄清?那泥人雕得虽好,我却不喜欢嫦娥。”她回过头,恰好瞧见那泥人王的小摊上还摆着一副“女娲补天”的泥塑,登时笑了起来:“唔,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买下这一尊送我好啦。我喜欢女娲。”

跳跳见她如此豁达,也便洒脱一笑,从腰包里摸出银两,便要去买那尊女娲。那泥人王见是他来,忙不迭将他相中的泥人捧了过去,说什么也不肯再收银钱。跳跳拗不过他,只得接过,谁料这时,夜空中忽然炸开两朵信号弹,一前一后,先发的那枚竟是深黄色的桂子纹样。

跳蓝二人对视一眼,立即明白那是神医发出的求援信号,生恐南宫府上有变,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掉头便往回赶去。

 

慕蓝见黑小虎一动不动,视线却仍望着那两人远去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百里护卫的信号弹,咱们不用理么?”

黑小虎沉默片刻,松开拳头,摆了摆手,声音突然气恼起来:“回府罢。”他举步便走,好一会儿顾盼才后知后觉地跟了过来。慕蓝在两人身后走了几步,只觉怀中揣着的泥人极是烫手;她斟酌了半晌,正要说话,却听前方那人头也不回道:“好生收着,别真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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