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13)


大奔扛着铜棍来回踱步,不时扭头回望身后的山洞。阳光穿过枝叶繁茂的藤蔓,在他脸上投下极亮的光晕,却反将他脸色映得煞白一片。他浑身紧绷,一双浓眉挤作一团,是以当一连串忙乱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的时候,大奔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挥,一棒递出,这一下力挟风雷,把个还没站稳的达达惊得连退两步,下意识倾身护住怀中:“大奔!是我们!”

“啊!”大奔霍然惊醒,赶忙收住水火棍,抢上两步。见达达抱着达夫人心急火燎,他一颗心登时放下小半,喜道:“救出达夫人啦?情况怎么样?”

“还在昏睡,暂且瞧不出什么毛病,要请神医细细诊断才好。”达达焦灼道,“逗逗人呢?”

“他……他现在走不开,你带着夫人先进去吧。”大奔往右一退,让出被他宽大后背遮得严严实实的洞口来,喉头却蓦地哽住,“要不是情况危急,最好先别打搅他,俺怕虹猫……”

“怎么回事?”跳跳走在最末,不比达达一路健步如飞,是以只听见大奔后半截话,不由得微微变色,“神医走不开,难道虹猫情况不好?昨晚半途收到莎丽给虹猫的灵鸽传书,说她找到了达夫人的关押之处,我和居士赶去助她,你和神医按原计划去找虹猫——莫不是虹猫身上有什么不妥么?”

“神医一夜没合眼。”大奔说到这里,眼圈一下子红了,“那么重的伤,还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呸呸呸,虹猫少侠吉人天相,肯定救得回来!”没等跳跳说话他便反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用力重复道,“肯定救得回来!”

跳跳见他如此,心头一沉:“我听莎丽说,虹猫这些日子已经把火舞旋风练至第九重,江湖上还有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大奔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来。他眼中陡然射出喜色,眉头却仍然皱着,脸上喜忧参半,端的是奇异之极:“除了黑心虎那老魔头,还能有谁?!”

“黑心虎?”跳跳浑身一震,提剑的右手情不自禁抖了一抖,“虹猫昨晚……遇到他了?”

光这个名字就足以令跳跳心惊胆寒,如果虹猫昨夜是与他狭路相逢,只怕多重的伤都不足为奇了——跳跳总算明白为什么神医一宿未眠,他本想多问两句,又担心大奔一时说不清楚,于是话音未落就疾上两步,抢进洞去。

一进山洞,跳跳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横陈在地的一方阴影。软软靠在山壁上那人长袍上满是污渍,脸孔上的鲜血早已干涸,双目大张,眼中却再没有令人望之生惧、也望之生恨的慑人光芒了。这个人四肢枯瘦,大半身子滑倒在地,像一只发了霉、起了皱、终于开始腐烂的橘子——原来即使是魔教教主,死到临头的时候,也不过是这副破败模样。

跳跳愣在原地,一瞬之间,百感交集。

大奔的声音还在耳边聒噪,不住口地说着“想不到没等七剑合璧,单靠虹猫一人就了结了这老魔头的性命,他可真不愧是咱们七剑之首”云云。十年来的忍辱负重、含辛茹苦都随着这个声音在脑海中一一淌过,跳跳悲喜交加,怔了许久才走上前去,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

黑心虎果然早已气绝,跳跳直起身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来。陡然之间大仇得报,他脑子里竟然有些空茫,直到大奔一脚跨进洞来,急道:“对了跳跳,怎么不见莎丽和蓝兔?”

“虹猫这头不知道状况如何,所以跳跳没敢在路上解马三娘的招魂引,莎丽把她带去他们先前练功的山洞了——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达达小心翼翼地调整姿态,好让达夫人尽可能舒服地枕在自己怀中,半晌才有功夫抬头,“不过蓝兔到底去了哪里,跳跳你不是说回来就告诉我们吗?”

“什么,蓝兔没跟你们一块?”大奔在几人中最后服药,神智也恢复得最晚,他始终以为蓝兔也跟着跳达二人去了莎丽那头,此时听到这句,不由虎目圆瞪,“那她在哪,难不成还困在百草谷里回不来?跳跳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这就杀回去救她!”

“不是回不来,是不回来。”跳跳苦笑,“连我们这么多人都能放,她自己岂有回不来之理——”话到此处,跳跳陡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如坠冰窖。他猛地掉过头去,直愣愣地盯着地上黑心虎的尸首。

大奔本来就一头雾水,此刻见跳跳突然停住不说,急道:“不回来?为什么?跳跳你倒是别卖关子!”他见跳跳迟迟不应,一个箭步冲进洞来,却见跳跳双手抖得更加厉害,脸上的血色顷刻之间褪得干干净净。

大奔虽然是个直肠子,却也知道大事不好,一时之间竟不敢吱声。便在这时,洞中传来一个极度虚弱的声音:“跳跳……你怎么不说了?”

跳奔达三人俱是一震,齐齐回头。虹猫面如金纸,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却不顾逗逗劝阻,执意支起身来,目光复杂已极,沉沉落在跳跳身上:“蓝兔跟你说了什么?她……她为什么不回来?”

跳跳脸色青白不定,他嘴唇颤了颤,半晌才道:“神医,虹猫怎么样了?”

虹猫见他避而不答,脸色愈发焦灼,也愈发惨淡。他正要再问,却听洞外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大奔猛地弹跳而起,长棍一伸拦在洞口,不料来人身材瘦小,却只是一个瑟瑟的护卫。他被大奔这么一截,脸色急变,倒退两步,嘶声道:“我是少主麾下,奉命来报,你们谁、谁敢动我!”

“狗屁少主!有本事叫他亲自来,看我们不七剑合璧,打他个落花流水!”大奔大怒,正要说话,不料跳跳突然长身跃起,倏地闪到他身侧,将洞外那人的视线封了个严严实实。他面无表情,只有尾音轻轻发颤:“你们少主,他要你来做什么?”

“他、他要跟你们七剑之首约战!”那护卫说到这里,许是觉得自己有少主撑腰,声量陡然拔高了一度,“你们定下日子,只管送信来百草谷,莫想着逃跑就是了——便是跑到天边,我们少主也能把你们找回来!到了日子,大伙儿各自收完了尸,再来决一死战!”

“收尸?”虹猫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跳跳的意思,脸色愈发难看。他努力搀住逗逗的手,便要挣扎起身:“告诉你们少主,要……要想换他爹回去,就把蓝兔放了……我们一个换一个……”

他受伤之后声音虚弱,那洞外的护卫扔下话后又忙不迭后退,竟没回他半个字。虹猫心中大急,恨不得立马起身拦下那人,岂料跳跳突然回过身来,抬手按住他肩膀,轻声道:“虹猫,你稳住神,先听我说。”

“蓝兔那头,恐怕不好。”

 

蓝兔从不知道,百草谷中还有这样晦暗潮湿的角落。

这屋子显然久无人居,檐角全是蛛网,灰尘在阳光下历历可数。扔她进门那人离开时“砰”的一声扣上门窗,将最后一缕光线杜绝在外。蓝兔腕上的烫伤和冻伤都未好全,早到了该换药的时候,然而治病也好,镇痛也罢,所有管用的药材都在门外,与她隔着天堑之遥。蓝兔打量四周,不由苦笑着想,十里画廊是何等的洞天福地,也多亏了他如此费心,才能找到这么一个阴冷荒僻的地方。

她被呛得咳嗽不止,却仍费力撕下一片衣角,细细拂去床榻左右层层累积的尘埃。做完这些,她这才半跪在床边,用牙咬开绷带,又单手拔下发上的银簪,咬着牙挑破左腕上新长出的燎泡。右腕的冻伤也早到了该敷药的时候,然而此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蓝兔无法可想,只得盘腿坐下,小心牵引体内的真气流动,试图以这样的调息中和反噬留下的后患。

她一坐便是大半天,全然不知窗外时光荏苒,已经悄然换了朝暮。直到喉咙里实在干渴不已,蓝兔这才起身,费力挪到门背,透过门缝往外望了一眼。门口只有四个全副兵甲的守卫,既不见茶水也不见饭菜,更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影出没。蓝兔苦笑了一下,默默折身回返,重又坐下,开始新一轮的调息。

 

于是黑小虎进门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

鼠虫们被开门声惊得四下逃窜,榻上的少女却双目紧闭,面向他,端然坐。这个人只穿着昨天那件单薄的中衣,嘴唇分明冻得微微发紫,却仍旧脊背挺直。这方寸之地腌臜不堪,唯有她所到之处依然洁净,仿佛旧伤也好,饥寒也罢,通通都不能折损她分毫。

怎么,这样都不能让她狼狈半分么?

黑小虎心头的怒火蹭蹭而上,也不管蓝兔是否正在调息,一步跨上前去拧过了她腕子,径直将她拖下床来。他四指扣紧,在她伤处狠狠用力,随后满意地看着她霍然睁眼,脸上终于变色:“你们神医逗逗没教过你么?烫伤也好,冻伤也罢,靠调息可好不了。”

蓝兔恍惚地抬起眼帘,默默望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目光,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终于来了。”

黑小虎没察觉她这些细微的动作,径自冷笑起来,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我们魔教的巫医倒是刚告诉我,你这两只胳膊若不及时敷药,今后恐怕就拿不得剑了。堂堂冰魄剑主,若连剑也提不起来,岂不叫整个江湖笑掉大牙?”他手上缓缓用力,“蓝兔,你现在后不后悔,当初没刺我那一剑?嗯?”

蓝兔疼得痉挛起来,额上全是冷汗。她强忍着不肯发出半点声音,咬着牙根抬起头来,却猝不及防地看进了黑小虎眼中。他瞳孔幽暗,眼底全是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蓝兔心头一酸,终于轻轻摇了摇头。她张了张嘴,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全哑了,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小虎却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她半晌不答,森然道:“哦,我倒忘了。蓝兔宫主是什么人物?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之后还敢回来任我宰割,怎么会耿耿于怀这等小事呢?头一回见面就说了,你蓝兔平生恩怨分明,所以踩着我那点不值钱的真心救完剑友,自然不能掉头就走,是也不是?

“想来,你是恨不得留下来替你那虹猫少侠去死吧?蓝兔,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主动回头赴死,你我之间就恩怨两清,再无瓜葛了?

“可惜啊,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杀了你呢?虹猫的账是虹猫的账,你的账是你的账,甭管你们二位如何情比金坚,也休想随随便便混为一谈!蓝兔,我跟他扯平,跟你可没有。”黑小虎欺身上前,换了只手捏紧她下巴,恨声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天底下哪有比死更便宜的事?”

“虹猫你这辈子是见不到了,不如换个法子睹物思人吧。”

没等蓝兔反应过来,黑小虎手下再度用劲,这一下却和先前泄愤的蛮力截然不同——灼烫的长虹真气自他掌心流淌而出,烈火一般滚过伤口。

黑小虎见她浑身抖似筛糠,却依旧一声不吭,心头怒气更炽:“怎么,没见过这样的飞虹心法,所以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你跟你的情郎一个披着我的脸,一个踩着我的心,里应外合杀我爹的时候怎么不觉得疼呢?嗯?蓝兔,这也叫疼?”他越说越怒,索性腾出另一只手,硬生生将她左腕上牵连的皮肉撕扯开来,动作狠厉得像是猛兽撕裂猎物的肚腹。原就溃烂的伤口哪里经得起这种折磨,顷刻之间森然见骨,蓝兔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嘴唇咬得血迹斑斑。

眼见她足足捱了半盏茶功夫之后,终于失去意识,黑小虎松开手来,自觉大仇在报,痛快淋漓。然而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随心所欲的痛快之外,那些随着心脏一下一下突突跳动的痛楚,又是什么些东西?

这痛楚如此难以忍耐,以至于他看着地上这个以蜷缩姿态痛极昏迷的姑娘,竟然眉头紧锁,在这样的青天白日里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黑小虎深深吸了口气,勉力定住神志,将手往门外一伸。立时有黑衣护卫送上凉茶,黑小虎亲自斟了一杯,恶狠狠地泼在蓝兔脸上,随即拊掌三声,冷笑道:“蓝兔宫主神机妙算,可惜百密一疏,还是漏过了一样东西。”

他紧紧盯着地下,见蓝兔在凉茶的刺激下悠悠醒转,这才猛地掉开视线,看向门外阴沉沉的天色:“来啊,请蓝兔宫主起身,同去演武场瞧瞧。好戏开锣,总该有人当这个观众才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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