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10)


黑小虎见不得蓝兔先前沉默相抗的样子,搜肠刮肚想找些刻薄的话来羞辱她,如今见她终于动怒,不由冷笑道:“都说七剑光明磊落,魔教诡计多端,哪晓得如今世道变了,堂堂正道魁首要仰仗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局才能在魔教跟前苟延残喘,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事到如今,我倒想听听,蓝兔宫主还有什么说辞。”

他恶狠狠地等着蓝兔发难,不料却等来了她平平静静的一句:“局势所迫罢了。少主不也是从光明磊落、襟怀坦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么?”

他万没料到她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不由得一愣:“什么?”

蓝兔垂下眼睫,淡淡道:“少主说得没错。我是处心积虑骗过少主,留在竹林居伺机而动——那又怎么样呢?两军对垒,各凭本事,我没什么要同少主交代的。”

“哈哈哈,本事?”黑小虎一惊之下,冷笑连连,“所以宫主凭借的本事就是欺我瞒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这点你瞧不上的真心么?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和你那虹猫少侠暗通款曲,如今连解释也不肯给我一句?”

他问得怒气冲冲,却又分明饱含痛意,蓝兔心脏微微一扯,终于抬起头来:“那么,少主究竟想要我解释什么呢?”

她声音里的冷静逐渐淡去,也沾惹上意味不明的情绪:“你说我欺你瞒你、费尽心机,可少主莫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先起的头?少主扪心自问,似你这般拿邪药控制七剑,又算得了什么磊落行径了?如今少主拿光明磊落、江湖道义来责问蓝兔,可你我之间先下招魂引的到底是谁?假借我手暗下血魔疯癫丸的又是谁?”

她从不是翻旧账的人,黑小虎没料到她这个时候居然会提起往事,偏又言辞锋利,条理分明,叫他没来由心虚起来。他哪肯就这么服气,只哑了片刻便立刻驳道:“生生造化丸我赠的是你,为的也是替你根除闭心丸之毒;你安然无恙,我便目的达成,至于另一颗药后来治了谁的伤,那人的伤势又如何变化,干我何事?我可从来没让你转赠他人。至于招魂引——不错,是我先动的手。”他先前强词夺理,只为争个上风,说到这里却真正愤懑起来,“反正在宫主心里,我早就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徒,区区一颗招魂引算什么?”

他早就对借刀下药一事心生懊悔,嘴上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认。那些不愿多提的心病被记忆里的凄风苦雨浇了个透彻,黑小虎悲愤交集,嘴角的冷笑不禁更狠绝几分:“我可没在谁的杯子里头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就算下药,那也是当着你那几位剑友的面强喂的——你们七剑技不如人,怨得了谁?”

 “好一句‘技不如人怨得了谁’。”蓝兔仿佛早知道他要说这句话,闻言昂起头来,下颌的弧线绷紧,“我们七剑技不如人,所以落入你手、受你挟制,蓝兔不敢有半句怨言;那么,蓝兔假装中招,骗过少主,也全因少主自己识人不明。如今少主怨我欺瞒,反来找我来要说辞,岂不可笑?少主亲手把七剑逼到生死存亡之际,难不成还指望蓝兔束手待毙,闭目等死么?”

她凛然说罢,看着那人变幻不定的神色,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黑小虎,从那颗血魔疯癫丸开始,你我之间就只有胜负,再没有谈道义的必要了。”

“我记得当日雨停的时候,我也义愤填膺地责问过少主,少主还记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答我的?”

是……是么?她也问过他这样的话么?他那个时候……答了什么?

 

她句句掷地有声,黑小虎几次三番想说些什么来打断她的诘问,然而理屈词穷,竟然半句话都插不进去。他茫然起来,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自己答了什么,只记得当时满脑子都是如何把虹猫送上绝路,每一丝理智都被熊熊的妒火焚作了灰烬。黑小虎想到这里,先前的满腔怒气俱都化作了心虚,呐呐道:“我……”

蓝兔又叹了口气,轻轻道:“所以少主,走到这一步,还执迷什么骗不骗呢。各凭本事罢了。”

黑小虎原本自觉理亏,气势早已弱了三分,直到听见她再度提起“本事”二字,那些零星的怒火才重又燃了起来:“各凭本事,好一句各凭本事!你们七剑传人,就再没有别的本事可用了么?”

“贵精不贵多,管用便好。”蓝兔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那些潜藏的悲意如潮水般退去,“如今既被少主识破,蓝兔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黑小虎见她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恨得牙痒极了,连关节都捏得咯咯作响,却偏又拿她毫无办法,“你明知我不会杀你,说什么便宜话呢?!”

黑小虎暴怒之下,视线游移不定,不经意间突然瞥到了榻下那条被他扔到一边的棉被。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敛下怒气,眯起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他唇角一勾,突然俯身靠近,笑道:“杀啊剐的,岂不可惜?蓝兔,你那虹猫少侠胆敢留你在我身边,也不晓得是太过信你,还是太过信我。”

他长臂一伸,在她脸颊上极暧昧地摸了一把:“宫主不在乎死,也不在乎别的么?”

蓝兔微微一惊,整个人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黑小虎怀念起她唇瓣上细腻温软的触感,忍不住探手过去,岂料指腹还没触到就被她扭头避开。他落了个空,却也不恼,低头望着自己指尖,无限留恋一般:“如果宫主说的是这门本事——的确管用,管用极了。本少主意犹未尽,真想再找机会尝尝呢。”他笑了笑,抬起她的下颌,双唇与她脸庞越挨越近,滚烫的呼吸隐约可闻。

她额角的青筋猛然一跳,黑小虎看在眼里,以为她终于怕了,于是将手一松,正要说话,谁料她缓缓挺直了脊背,面无惧色地迎视他的眼睛:“愿赌服输。蓝兔当初既敢留下,自然什么后果都担得起。”

她轻描淡写:“如今我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少主究竟想要什么,索性给个痛快罢。”

“我想要什么?”他仿佛被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痛处,笑容立收,欺身上前,抬手就扣住了她受伤的腕子,“蓝兔,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

 

蓝兔疼得吸了口气,冷汗缓缓渗出。她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头,苦笑道:“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便是了。”

黑小虎被她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逼得进退维谷,一时间怒从心生,森然道:“我若当真想要,你那些剑友哪一个逃得出我手掌心?!”

他恶狠狠地捏紧了她腕子,眼见她脸色苍白,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却硬着心肠不肯放松半分:“这些日子你潜伏在我身边,是想救七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没错吧?五剑都中了招魂引,你们七剑之首又武功尽失,所以你明明不曾受控,却也只能留在我身边,以谋后算——那么,何苦要舍近求远,等什么里应外合?杀了我,你们不就反败为胜了么?”

“要我的命,倒也没那么难。”

 

蓝兔一怔,轻轻别过头去:“少主说笑了。我打不过你。”

“可你确曾有机会杀我,不是么?我给过你机会。”他缓缓将左手抵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当时你的剑尖就在这儿。只要往前再刺一寸,黑小虎便不在人世了——为什么不动手?”

见她神情微变,三缄其口,黑小虎再逼上前,近到一低头就能碰到她的脸颊:“冰魄是我亲手给的,命令是我亲口下的,不管你是想自证清白,还是想反败为胜,这一剑刺下去总归不会错,你为什么不动手?”

她嘴唇动了一动,却是久久不答。今夜任凭他如何咄咄逼人,她都不曾退缩半分,却唯独在这个问题上始终沉默,黑小虎盯着她看了半晌,原本好端端的一副冷硬心肠不知怎的,突然软了一软。他叹了口气,终于松开了手掌:“蓝兔,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来,你有什么理由不刺这一剑。”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屋里却没人顾得上点灯,只有他背后的窗口透出一点垂死挣扎的微光。黑小虎几乎看不清她的脸,更遑论看清她的心思——她的心思被雷雨隔在山川之外,他从来也看不分明。他沉默半晌,自嘲地笑了一笑:“总不能是你怕我死,所以不忍心动手罢?”

他话中的嘲弄之意实在太重,蓝兔心里狠狠疼了一下,终于低声道:“就算我不忍心,那又怎么样呢?”她退无可退,于是抬起头来,同这个人咫尺相望,“黑小虎,今日若是战场相逢,你无须退让,我也绝不会手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等最后关头,堂堂正正一决生死呢?为什么非要两度下药,把这潭水搅和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非要搅和成这个样子?”黑小虎沉浸在她那句匆匆带过的“不忍心”里,好半天才将她的话重复一遍,涩声道,“我能为什么呢?不就是既想要我爹,又想要你么?”

 

蓝兔猛然一怔,绷紧的心弦忽然一颤,传来极细的一声响。她用力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方才那一瞬的异样严严实实压在心底,不叫它有冒头的机会:“黑小虎,你何苦如此呢。我早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为什么?”黑小虎猛地坐直了身子,恶狠狠道,“因为你是正我是邪,还是因为虹猫?”

“同他又有什么关系了?”蓝兔无奈之极,越说越觉得舌尖发涩,叫她一颗心都苦得瑟缩了起来,“不管有没有他,我们两个都不是同路人。你不肯放弃麒麟放弃你爹,我亦不能放弃剑友放弃大道,你我之间除了你死我活,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呢。”

他冷不丁道:“如果我肯呢?”

蓝兔一惊,复又一震:“你……你说什么?”

“如果我肯呢?”黑小虎重复道,“如果我愿意不伤麒麟性命,愿意放过你剑友,只取血治我爹的病呢?”

 

蓝兔早就认清自己对他并非无意,却更心知肚明,要他放弃父亲、所谓弃暗投明,实在强人所难,是以从不曾动过劝他倒戈的心思。她晓得这些心意绝无出路,也就从来不肯在他跟前流露出半分,只盼着他莫要越陷越深,将来决战时才能干净利落,一了百了。谁料她的百般撇清不曾叫他知难而退,反而引他踏入了另一重深渊,蓝兔这些天日复一日地失望,如今所求无非是一个明白的了断,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主动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心头大震,心底那根最要紧的弦嘈嘈切切,将她所有的心绪都拨得错乱不堪,再难平复。

蓝兔震惊太过,久久说不出话来。黑小虎一生之中何曾对谁让步到这个程度,哪知蓝兔神情始终变幻不定,半晌都不曾答话。他提着一颗心等了许久,却不见半点回音,以为她不肯信、不愿信、不屑信,一颗心登时凉了。便在两人齐齐沉默的当口,九天之外骤然劈下一道惨白的电光,惊得墙角那只被他随手捆住的灵鸽不住扑腾,羽翅扑棱的声响格外刺耳。

蓝兔一惊,目光越过他肩膀,下意识往墙角看去。黑小虎见她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今夜强忍下来的所有怒意、恨意和潜意识里的不安终于决堤而出,化作了他口中那一声森森的冷笑:“好啊,看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了。连他的灵鸽也这样放在心上,蓝兔宫主心里有人,照实说便是了,非要扯正邪做什么幌子呢?早在山洞里宫主就该说清楚才是,也好叫我明白自己究竟是输给了正邪之分,还是输给了你那位人人敬仰的虹猫少侠!”他越说越怒,直恨得双眼发红,脑子里残余的理智被妒火烧得半点不剩,“早知如此,我管谁发烧还是中毒,直接守在洞口提刀杀了那人,岂不干净!还费心费力改什么布阵图,写什么缓攻书?改天改地,改得了人家心中另有所爱么?!”他妒火中烧,却又悲愤已极,回手从怀中扯出那张改了一半的捕兽布阵图,恶狠狠地往榻上一掷。

蓝兔目光一垂,看见纸上那些粗糙改过的痕迹,眼前没来由浮出一个伏案挥毫的身影。那人就着一盏孤灯,在他从前精心布置的图上挥毫涂抹,毫不吝惜地将那些杀招一一勾去,终于汇成眼前的墨迹淋漓。蓝兔心中复杂已极,某些原本坚不可摧的东西一瞬之间溃不成军,暖流汹涌而入。

她抬起眼帘,第一次怀着这样的心意,注视眼前这个人。

他仍在暴怒之中,脸色铁青,声音发狠,口口声声离不开一个杀字,然而蓝兔心头蓦地一软,那些埋在心底已久的、隐隐难安的怨恨和犹疑在这一刻突然释怀,犹如冰封的湖面悄悄开裂,湖底的春水一朝苏醒,迫不及待要奔涌而出。

她知道冬天还没有结束,但……总有结束的一天。

 

窗外的阴云苦捱许久,终于催生出了下一缕电光。蓝兔站起身来,静悄悄走到黑小虎跟前,突然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这样突兀,这样毫无道理,却又这样清醒,叫他不能回避,也无从拒绝。黑小虎浑身一僵,登时动弹不得,只觉得这一刻胸腔中的心跳都几乎停住。他明明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就在前一刻还恨不得把她拎起来,叫她亲眼看看他要怎样砍下虹猫的脑袋,然而此时此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围拢过来,就如她的怀抱一般柔软。黑小虎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忘记了不久之前念兹在兹的恨意和报复,连头顶的雷声都听不真切。

蓝兔轻轻拥住他,仿佛许久之后,才闭着眼睛感受到他的回应。他双手微颤,紧紧将她整个人环住。丝毫不见先前啃咬她唇瓣时的粗暴和蛮横,这个回抱青涩得不可思议,就像最初相遇的时候,他站在路口屡屡想将她叫住,却又缓缓收回了手。

蓝兔终于微笑起来。雷声轰隆而至,想来是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姗姗来迟,她睁开眼睛,正想好好同他说一说他口中的布阵图和缓攻信,说一说总会结束的冬天,谁料这时,远方的天幕上徐徐绽出一朵嫣红的烟花,在夜色里格外夺目。

血红色的向阳花……那是虹猫的信号弹,意思是万勿靠近!小六早告诉她虹猫正往这边赶来,难道他在路上……遇到什么大事了?

她心头大急,连带着思绪也紊乱起来,左手忍不住微微一颤。黑小虎立马察觉,低头便要看她。蓝兔心知这信号弹一发三响,这一下之后必将再响两声,她生怕黑小虎回头发现异样,一时之间来不及多想,双臂搂住他脖颈,将心一横便吻了上去。

“……唔!”便在梦中,黑小虎也决想不到她有朝一日竟会如此,额上的青筋都惊得一跳,“你……你干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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