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3)


自她被药汤烫伤之后,黑小虎再没有对她提过新的要求,反而吩咐下属,许她在他的别院里自由来去。蓝兔每天应卯似的前去,雷打不动地任他查看伤势,而一连三天,灵鸽都没有带来新的消息。

这一日已过晌午,他人却不在别院。见蓝兔前来,黑小虎的亲卫们见怪不怪,侧身让她进屋,蓝兔忍不住趁机环顾,想知道他究竟将招魂引的解药藏于何处——前日更衣时她便用心留意,晓得他并未将解药贴身而藏,却实在想不通他到底将药置于何处。

这间别院在百草谷中无甚特别,黑小虎将原本搁置在屋里的琴案、棋盘一一撤走,只留下一张竹榻、一面屏风、一副桌椅、一只木柜,整间屋子利落得近乎简陋。蓝兔见左右无人,小心翼翼蹲下身来,打开木柜,果不其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不敢多耽,关好柜门,起身走近他睡的那张竹榻,一面抖开被褥,一面小心摸索——床上并无机关,枕下也空无一物。

屋里再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她绞尽脑汁,正在琢磨他房中玄机,却在此时听到了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蓝兔心头一凛,赶忙将手中的被褥缓缓叠起,动作一板一眼。那人进门之后瞧见是她,声音里也就带了一点喜色:“怎么在这儿?”

“小虎叫我,未时过来。”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生硬无比,然而黑小虎听清了称呼,又望见她叠被铺床的侧影,哪里还顾得上疑心别的?他面色和缓,边走边笑道:“是啊,今天布阵晚了些,没注意时辰——一晃眼未时都到啦。”他随手将腰间的长剑解下,挂在床头,随即拉过她手,极其熟稔地掀开她衣袖,查看她腕上的烫伤。

那一下烫得着实不轻,哪怕有他这样悉心照料,水泡也仍未全消,烫伤的红肿也依旧不曾褪去。他望见伤处,眉心轻轻跳了一下,一面拿真气替她镇痛,一面轻声叹气:“你的冰魄真气倘若拿来治烫伤,肯定比我的管用。”

这几日他这些亲昵的举动比从前加起来都多,好在一切止步于此,再没有进一步的冒犯。蓝兔心中一悸,不敢作声,只好将手任由他握着,谁料他抓着她腕子,突然自顾自道:“你说,如果合璧之后我不但保下你,也保下你剑友的性命,咱们两个……将来能不能像现在这样?”

蓝兔万料不到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怔怔,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好在他也并未看她,依旧自顾自道:“那日在山洞里我问你,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你那虹猫少侠,你却避重就轻,拿正邪来搪塞我,口口声声说什么正邪不两立——凭什么他虹猫生来是正,我便是邪?”

他说到这里,显然愤懑起来,手上不免加重了力气,目光也不免往蓝兔脸上转去。他见少女神色沉静,面无波澜,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放轻了力道,苦笑道:

“罢啦,我真是气昏了头了——那日也好,今天也好,都昏了头了。那一回明明是虹猫技不如人、命不久矣,这局棋我本该赢得坦坦荡荡,却偏偏要在最后关头续他一命,好叫你看看,他虹猫堕入邪道是个什么模样——我那时是真蠢啊。既然恨他恨得牙痒,自己杀过去逼他服药不成么?怎么就一时糊涂,把血魔疯癫丸给了你呢?

“蓝兔,从那以后,你便恨毒了我吧?”

他说到这里,神情黯淡下来,连带着掌中的真气也迟缓了些许:“是啊,我又昏了头了。倘若你还清醒着,一定恨不得给我一剑,哪肯如此这般站在我身边,唤我这么一声,小虎呢?”

他说到这里,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心翼翼松开手来,再不肯多说一字。他将床头的长虹剑重又拿起,低声道:“天色还早,随我去个地方吧。”


蓝兔随他走了一路,心绪也混乱了一路。

要去的地方如在天边,许久都未曾抵达,蓝兔望着不远处那一角招摇的猩红之色,唇角抿得极紧。无须他提起,她自然忘不了那天夜里的瓢泼大雨,也忘不了自己是如何力排众议,坚持让虹猫服药,又如何斩钉截铁地跟大奔保证说,这药绝无差错。

后来呢?

后来便是虹猫血丝密布的眼睛,是逗逗惊惧万分的神情,是汹涌入心、直到今天也未曾彻底平复的愧疚、悔恨,和痛入骨髓的、深深的失望。

原来得意之余,这个人也会有这样反省的时刻么?

她心头冷笑,不料这时,他终于顿住步子,朝她伸出手来:“手给我,这里水深。”

她一怔,抬头却见不远处一川瀑布垂挂,水流不住粉碎,又不住重新聚拢,在山石上溅起无数朵雪色的浪花。蓝兔并不擅长辨认方位,来时努力记了一路,只能依稀判断出此处在百草谷东南方向,离竹林居约莫二十里。她心中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于是依言伸过手去。

谁料他并未抬手相握,反而蹙了蹙眉:“右手过来。”

蓝兔一愣,缓缓将左手收起,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右手,任由他一把握住。他牵着她走了几步,想了一想,另一手终于揽在她的腰间,从头至尾没让一滴水沾湿她的衣袖。

蓝兔随他穿过重重机关,果然在最深处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依稀在说:“还有三天?可得保她好好生下这一胎,活婴的药效才管用呢!”

蓝兔心头大震,立时明白前方关押的究竟是谁。黑小虎就在身侧,她用指甲在掌心狠狠一掐,这才堪堪压住了胸口那些翻涌而上的惊惧之情,连气息带脚步都不敢有丝毫紊乱。跟着他再走几步,蓝兔总算得以看清这个囚笼的全貌:借由瀑布这等天然屏障的遮掩,这个石洞可谓隐秘之极,来时黑小虎共在甬道上叩了四下,想必一路上至少有四道机关,将这个石室牢牢封在笼中,尤甚铁壁铜墙。

好在甬道中寒意森森,石室内却烧足了炭火。四面八方都暖意融融,映得榻上那肚腹隆起的妇人脸色红润,肌肤光洁。蓝兔缓慢投去目光,呆滞地将她凝望,见那竹榻上铺着软和的毛毯,榻上的妇人虽然双目紧闭、眉心深锁,气色却并不如何难看,呼吸也不疾不徐,瞧来身子康健,并无什么大碍。

——至少目前为止,达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儿母子平安,尚未有什么差池。

蓝兔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然而“活婴”两字实在太过石破天惊,教她在安心之余,缓缓升起一层更深的忧虑:达达早入黑小虎觳中,按说已无扣留人质的必要,他们如今对达夫人这般客气,难不成真是意在她腹中的孩子?蓝兔惊疑不定,几乎忍不住想瞥一眼身侧那人的神情,不料这时,牢门徐徐升起,猪老四丢下守卫踏出门来,恭敬道:“启禀少主,这几天一切正常。人质的产期还有三日,巫医的药炉已在抓紧预备,您放心便是。”

蓝兔不敢轻举妄动,屏息以待,而身侧那人沉吟片刻,终于道:“当真有效么?”

“少主不用担心,巫医说啦,先拿这个刚出生的活婴炼药,将来又有麒麟血作保,保管咱们教主经脉通畅、无病无灾!”猪老四嘴角一歪,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不过,属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少主……嘿嘿,准许一二。”

黑小虎抬了抬眉毛:“你说。”

“这大肚婆眉清目秀的,想必未嫁时也是个美人儿……”猪老四砸了咂嘴,目光一斜,穿过重重铁栅落在达夫人脸上,亮晶晶的口涎几乎都要流下来,“等咱们把那七剑的小崽子炼了药,少主能不能把这婆娘赐给属下?属下年过三十尚未娶亲,还望少主念在属下辛辛苦苦、任劳任怨的份儿上,垂怜则个!”

这副油腻腻的神情蓝兔其实并不陌生,可她万万料想不到,猪老四对着一个孱弱孕妇也能生出这等龌龊心思,一时间心乱如麻,胸口的焦灼和厌恶都到了极处。这一刻她不知怎的,竟然生出了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微渺的期望——她恨不得身旁那人能像从前一样对这等混账话怒从心生,将猪无戒痛斥一番,然而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头蠢猪,倒是初心不改。

“罢了,猪堂主有什么要求,等她好端端生下孩儿,再说也不迟。还有三日,猪堂主还是莫要掉以轻心的好,人质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本少主拿你是问!”

他说罢便走,蓝兔尚未品出他话中之意,便听得他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过来?”蓝兔一愣,木然走近,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心的冷汗在衣角抹去。下一刻他果然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来,一面牵着她往外走,一面朝身后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备匹快马。”


回程的路上颠簸无比,他紧握马缰,胸口紧贴着她的后背,以一个不由分说的姿态将她圈在怀里。蓝兔浑身僵直,迎面扑来的冷风和身后那人亲昵的怀抱不断撕扯和碰撞。今夜无星无月,夜色几乎看不见尽头,在漫长的归程当中,她好几次想回头看上一眼,看一看这个人脸上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看一看他将达夫人母子像战利品一般瓜分时的那些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看一看一路走来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个初见时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男儿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那时候毒蜂遮天盖地,他解下红披风堵住洞口,同她并肩站在一处,一齐目睹它们烧成灰烬,火光下的神情骄傲坦荡之极。

可她不能回头。

谁也不能回头。

蓝兔舌尖发涩,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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