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断鸿(13)

讨厌黑小虎/CP洁癖勿入


---------


第四回  风雨欲来

天色甫亮,南宫府上便已喧嚷起来。

大奔也不晓得听了谁的话,竟破天荒没有拎着他那根从不离身的水火棍,反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水杯。那只花纹繁复的银杯在他手里滴溜溜转了好一会儿,叫人眼花缭乱,然而不单席地调息的莎丽没被他吸引目光,就连树下照例练剑的虹跳二人也没朝他这边瞥上一眼。大奔大为沮丧,“咕咚”两口将杯中茶喝了个干净,挨到树下道:“虹猫你受了内伤,还练功哪?”

虹猫并不答话,直到手中剑法练毕,这才应了一声:“区区小伤,不碍的。”言罢他不由自主往门外瞄了一眼,状若无意道,“大奔,待会儿达达他们回来了,你可别提这个茬。”

“怎么?”大奔奇道,“居士都排到末尾去啦,你堂堂七剑之首,怕他干啥?”

“咱们七剑谁听谁的,是按排行来的么?那我这第六剑可吃了大亏啦。”跳跳倒提长剑,施施然走了过来,“还有咱们虹猫少侠,岂不是从此以后说一不二,谁也管不着他了么?”

“你说归说,别拿我玩笑。”虹猫一听他开口就晓得不好,赶忙拿话堵他的嘴,“你这第六剑混迹江湖的时间可比我这第一剑长多啦,谁敢管到你青光剑主头上去?”

“混迹这么多年,连招青龙降魔都捱到最后才练成,丢人得很。”跳跳摇头笑道,“不比咱们虹猫少侠,出手就是长虹贯日——欸,练成长虹贯日的时候你十几岁来着?”

虹猫正要说话,却听身后有人叹道:“青光剑法原就是七剑里最难练的一套,自古以来就没人在二十岁前练成过,跳跳你就别谦虚啦。早知道我小时候也一门心思练剑去,省得现在操这许多心。”

虹猫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神医今天可比往常早起了两刻钟呀——谁扰你清梦啦?”

“还能有谁?你们救回来的那位金尊玉贵的二公子呗。”逗逗头疼地摆了摆手,感慨万千道,“我逗逗学医一十三载,就没见过这么娇气的男人。”

三人闻言,齐齐扭头,果然听见门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啊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你再去瞧瞧方子,神医真的没给我开麻沸散吗?”

“……”三人面面相觑,随后大奔率先蹙起了眉头:“男子汉大丈夫,便是真受了重伤也不至于叫唤成这样吧?我被那怪鱼咬的伤还没痊愈呢,也没他这么矫情。”

“什么重伤?他挨的那点皮肉之苦,说出来都丢人。倒是你那伤口吓人,好在毒素都拔净了,养几天就没事啦。”逗逗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道,“都说南宫老夫人是武林里出了名的铁娘子,怎么养出南宫侯这么个儿子?”

“得啦神医,咱们还在人家地盘呢,你少说两句。”莎丽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笑道,“难得在这个点看到你。”

“唉,别说啦,困着呢!要不是蓝兔他们说今天回来,我早就补回笼觉去啦!”逗逗伸了个懒腰,朝门口张望道,“还没见着人?”

“想来没这么早。”莎丽也往门外看了一眼,见虹猫的目光胶着在门上,不由道,“你们剑练完啦?今天怎么这样快。”

“有些人起早了呗。”跳跳随口笑道,“大抵也被南宫侯吵得睡不着吧?”

“咳,”他说得随意,虹猫却不知怎的窘迫起来,赶忙清了清嗓子,“逗逗你查出我们内息的毛病了么?”

他这话一出,逗逗脸色登时一变,好一会儿才惜字如金道:“等蓝兔和达达回来,我号号他俩的脉息,才见分晓。”

虹猫见他如此,心中不免忧虑起来,正要再问,岂料就在这时,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袅袅婷婷走到院中,朝五剑福了一福:“妾身许氏,代外子小儿叩谢诸侠大恩。”

莎丽赶忙上前相扶,众人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南宫家的二夫人,纷纷拱手回礼。这许夫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穿一袭正红立领长衫,梳堕马髻,佩玳瑁簪,一眼望去端庄秀丽,倒比那南宫侯稳重多了。双方客气地寒暄了两句,许夫人便招呼他们进屋用早膳。虹猫挂念门外的归人,不免迟疑,那许氏察言观色,当即吩咐下人将膳食搬到前院来。跳跳见状,目光一闪,笑道:“二夫人费心了。我们行走江湖,随便吃些什么都好,倒是尊夫此番遭了大罪,实在该好好补补。”

那许氏点头称是,向逗逗询了几味温补的药材,随后从袖中取出手绢来拭了拭眼角,无限哀伤道:“连外子都受了这等苦刑,也不晓得我那勉儿……”

虹猫见她爱子情切,正想告知南宫勉没受什么伤,不料这时,有脚步声匆匆而来,随后便有个低沉沉的男声应道:“嫂嫂莫急,门下弟子早课已毕,我去城外接勉儿便是。”

从身法看来,此人的轻功倒比南宫侯高明不少,虹猫应声回头,见来人披着一件织金长袍,内里却穿着劲装,额上微有汗珠,整个人朝气蓬勃,像是刚从练武场上回来。虹猫心头微动,抱拳道:“见过三公子。令侄同我剑友一道返程,我剑友又在信中言明无须相迎,想必有他们的道理。还请两位稍安勿躁,静候便是。”

南宫家的三公子闻言,回头望了许氏一眼,这才颔首道:“是我心急了。不知二位剑主是走水路,还是——”

他话音未落,却听门外有个童声拖着哭腔喊道:“娘!三叔!”

“勉儿!”许氏大喜过望,立即往门口走去,匆忙间裙摆仍旧一丝不乱。虹猫也是一喜,赶忙回头,见那少年郎已经扑进了许氏怀中,而达蓝二人并肩站在门口,脸露微笑。他也笑起来,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回来了?”

“按说衔碧潭更近些,结果反倒落在你们后头。”达达笑道,“惭愧惭愧。”

“万金湖那位百里护卫倒也说话算话,千五可比他难缠多了。”跳跳也迎上前来,将达蓝二人从头到脚查看一番,“此人浑身是毒,你们当真没中他暗算么?”

蓝兔微笑起来:“多亏神医的名头镇着,他没敢对我们用毒。”她去时穿的是件青碧色的劲装,如今却换了身黛蓝的裙装,一贯的容光照人,只是脸色稍显憔悴,想必这一路不大轻松。虹猫忽然有些后悔没让许氏将早饭摆到后院来,他见逗逗听闻自己的名号如此管用,喜上眉梢,还想拉着蓝兔多问几句,赶忙打断道:“饿了吧?二夫人备了早饭,进去边吃边说。”言罢他见蓝兔手上还拎着包袱,顺手就要接过,不料蓝兔一手递过包袱,另一边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侧,面上如常笑道:“走吧。”

虹猫目光一闪,立即觉出不对来:“你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蓝兔显然不欲多说,抬步往前,然而虹猫接过包袱,目光却不肯稍离,眉心也不知不觉蹙了起来。蓝兔走了几步,察觉到他目光所及之处,料想难以蒙混过关,只好苦笑:“下船的时候没站稳,手肘撞青了一块。”

虹猫将信将疑,还想再问,却见跳跳施施然走到两人身边来,笑道:“不是边吃边说么?你俩再不进去,人家东道主不敢开席,神医的肚子只怕要唱歌啦!”说罢他拍了拍虹猫肩膀,悄然压低了嗓门:“自个儿也湿了鞋,就别追问潮水打哪儿来了,你生怕她发现不了是怎么?”

他意有所指,虹猫想起自己也不欲让她知晓的内伤,当下闭口不问,转而笑道:“那咱们走,吃饭去。”

蓝兔望了他一眼,又瞥了跳跳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跨进了门槛。


南宫府上准备的早点丰盛得几乎有些奢靡,颇有几分世家大族钟鸣鼎食的派头。逗逗瞧了一早上的病,也听了南宫家那位二公子一早上的罗唣,原想敞开肚皮大吃一顿,撞见这等阵势却也不好不顾神医的体面,只得斯斯文文、慢慢悠悠地吃着盘里的水晶蒸饺,心里实在是憋屈极了。好在主位上的南宫侯吃两口就要哼哼一声,总算让这顿过于端肃的早饭多了两分滋味。

众人吃到一半的时候,许氏才带着南宫勉姗姗来迟。蓝兔料想这孩子是从他祖母那儿回来,因为他坐下之后没吃两口,便小声问道:“娘,哪位是神医啊?”

逗逗耳尖,岂能听不到这话,然而他对南宫侯不大瞧得上眼,此时有心想摆一摆神医的谱儿,当下只作不觉,埋头挑开饺子皮,慢条斯理地将里头那一小团虾仁馅儿送进嘴里。许氏低声劝了两句,南宫勉总算提起筷子,匆忙往肚里塞了几个小笼包,这才走到逗逗案前,躬了躬身,急道:“神医,我祖母她——”

“气虚血滞,脉络瘀阻,没那么容易醒。”逗逗见这小子还算守礼,点点头道,“依我的方子好好煎药,过三天我再去瞧。”

“多谢神医!”南宫勉轻轻呼了口气,折身回去。逗逗以为这小子是要回座位吃饭,便也低下头来,将最后一个蒸饺送进嘴里。岂料还没等他嚼上两口,却见那满身是伤的小公子拉着他爹下了主位,径直走到几人案前,父子俩郑重其事,一齐行了一个大礼。

“覃水派上下,多谢七侠援手大恩!”

逗逗猝不及防,喉咙里的饺子差点噎住,呛得他直吞唾沫。南宫勉自幼娇生惯养,在家中任性惯了,这番举动大是出人意料,仍在座上的许氏和三公子不禁对望了一眼,这才起身,也朝厅下行了一礼。

虹猫进门最晚,七剑之间又向来不讲究什么尊卑次序,是以他坐在门边,离主位最远。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那几位剑友倒是出奇一致,齐刷刷朝他看来。虹猫只得搁下筷子,抱拳回礼:“都是武林同道,路见不平本应拔刀相助,南宫公子不必多礼。”

“救命之恩,不敢不报,还请神医一定要救醒我祖母,否则……否则……”南宫勉进门以来一直稳重得体,此时却终于流露出少年心性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南宫侯见状,赶忙搂住儿子的肩膀道:“是啊,神医您药到病除,华佗在世,连我这等伤势都能治好,求您再施妙手,把家母也救上一救吧!”

逗逗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心说你那伤哪用得着华佗,我身边这几个剑友除了大奔,随便拉一个都能治。他哭笑不得,只得含混道:“我尽力而为便是了。”

得了他这么一句许诺,南宫父子俩像是都松了一口气。南宫侯长臂一伸,便想拉着儿子回去吃饭,不料南宫勉挣脱了父亲,突然小跑到蓝兔案前,低声道:“都是我不好。”

蓝兔轻轻一震,摇头道:“不是你的错。”

“我……”南宫勉咬了咬嘴唇,突然大声道,“这件事从今往后就交给我了!待会儿我就跟爹爹去门下挑几个精熟水性的弟子赶往衔碧潭,三日一轮换,直到找到阿越的消息为止!我一定会找到他!要是他、他真的……那我就亲手宰了那贼人,替他报仇!”

少年的嗓音稚嫩却又血性十足,南宫侯吓了一跳,不认识似的瞪着自己的儿子。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头,这次被绑去衔碧潭遭了这么一番大罪,却并不像从前那样哭闹不休,反而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南宫侯困惑起来,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虹猫一惊,立即明白阿越在衔碧潭出了事,忍不住朝蓝兔看去,却见蓝兔沉默须臾,朝南宫勉郑重点头,神色欣慰:“好。交给你了。”

南宫勉呆呆望着她,两行热泪终于潸然而下。

蓝兔默默走上前去,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不难过了。咱们在潭边绕了这么大一圈都没找到阿越,兴许他泅水从另一头出去了呢。”

“是啊。”达达也温言道,“好孩子,先吃饭。吃过饭再想别的。”

“嗯!”南宫勉用力点了点头,跑回案几,见许氏已经给他剥好了两个白生生的水煮蛋,当即抓起一个,大嚼起来。

大奔这下也听出不对来,拉着达达打听阿越的事,跳跳便也搁下筷子,凑近听了起来。虹猫总算明白蓝兔脸上那几分憔悴是因何而起,想到与阿越那孩子同桌吃鱼的光景,心中也不禁难过起来。他有心想安慰她两句,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不好开口,念头一转,索性走到她身边道:“吃饱了么?”

蓝兔一愣,点了点头,不解地看着他。

“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件事来着?”虹猫微微一笑,扭头朝许氏道,“二夫人,不知可否借贵府东厨一用?”


南宫府上的厨房辟在东侧,占地颇广,食材炊具一应俱全。虹猫环顾周遭,不由感叹:“比西海峰林上我睡觉的屋子还大。”

蓝兔闻言,忍俊不禁:“那你回家再修两间大的,让大奔帮你砍树。”

虹猫见她笑了,便也笑道:“那你呢,帮我刷墙?”

“我还真没刷过墙,到时候只怕要找少侠求教啦。”蓝兔抬手虚抱,一本正经道,“今天的米汤权作拜师礼,你看如何?”

虹猫见她总算有了精神,索性得寸进尺道:“那可不成。米汤是你早答应了的,拜师礼咱们以后另说。”

“帮你刷墙不说,还平白多欠了份拜师礼——你这人好没道理。”蓝兔没料到他会如此,忍不住横了他一眼,眼底却仍有笑意,“喏,先淘米,你看仔细些。”

眼见蓝兔弯腰舀水,虹猫有样学样,也赶忙舀了一勺清水,倒进陶钵,谁料没等他淘洗两下袖口便沾了水渍,湿漉漉地贴在小臂上。蓝兔余光瞥见,忍不住笑道:“把袖子挽起来就是了。”

虹猫从没做过这等活计,手忙脚乱地挽起袖子来,动作颇有两分狼狈。蓝兔微微一笑,只作不见,利落地将自己陶钵里的米粒洗净。她备好米,见虹猫也淘洗得差不多了,正要开口,不料这时,虹猫却端着他的陶钵往她这头挨了过来,边走边道:“看来学手艺还是得近点儿——欸,”为了证明他这番动作全是出于勤奋好学,虹猫认认真真朝两人的陶钵望去,却见蓝兔袖口微摆,便随口道,“你怎么没挽袖子?”

“我……”蓝兔一顿,如常笑道,“我又不是头一回下厨,袖子自然不会沾水,挽不挽都不要紧。”

虹猫见她说话时左手微微往后一缩,心头一动,索性搁下自己的陶钵:“还是挽上去好些,袖子湿了容易着凉。”言罢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你的袖子不大好挽罢?要不要我帮忙?”

“……”蓝兔晓得瞒不下去了,只得叹气道,“瞒不过你,我招便是了。救勉儿的时候胳膊受了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所以没想跟你们说。”

虹猫虽然早已料到,脸色却仍微微一沉,嘴角再无半点笑意:“我瞧瞧。”

蓝兔无奈,只得依言挽起右袖。虹猫见她胳膊上细致地缠着两圈绷带,并无血迹渗出,不动声色舒了口气,却仍道:“真的不碍么?要不要叫神医——”

“人家居士好好给我治了伤,你偏要喊神医再瞧一遍,岂不是打他的脸么?”蓝兔笑道,“真不碍的,你要是不问,只怕过两天就要好啦。”

虹猫脸色总算缓和了些,问话的声音却仍有些沉:“谁下的手?”

“千五的下属。”蓝兔匆匆说罢来龙去脉,见虹猫默不作声,索性扬起下巴,笑道,“你放心,我还了他一剑,没吃亏。”

虹猫眉头微蹙,心说一剑怎么够?好在她聪明机变,骗得那千手毒医弃毒用剑,否则……他心中一紧,正沉思间,却听蓝兔低声道:“不过,倘若阿越真有个三长两短……”她顿了顿,冷下声来,“这一剑可万万不够。”

虹猫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在她肩上拍了一拍,温言道:“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阿越水性这样好,一定没事的——南宫家的小公子不是说包在他身上了么?”

“但愿勉儿能找到他。”蓝兔虽然听出他安慰之意,却也觉得他的话在理,心里总算轻松了些,低声道,“跳跳说魔教当年还有四堂我们不曾见过,如今千五重归麾下,也不知其他三堂如何。”

“那白无晦处心积虑绑走小公子,只怕被魔教抢走的那只匣子大有玄机。”虹猫蹙眉道,“只是南宫侯此人极不着调,老夫人又昏迷未醒,无人知晓其中到底装了什么。”

“南宫侯不是还有个弟弟么?还有他夫人许氏,瞧来对家事也比他上心些。兴许可以从他们俩人那里问问看。”蓝兔沉吟道,“说来,你和跳跳那头怎么样?”

“对方人多势众,没能抢回匣子。”虹猫叹了口气,“领头那个姓百里的护卫连跳跳也不曾见过,想必是白无晦的心腹。说来,我同他也赌了十招,只不过没你聪明,没想到虚打这个法子。”

“千五答应虚打,那是忌惮神医的名头,这位百里护卫平白无故岂会答应?”蓝兔笑道,“反正实打实他也赢不过你。”

虹猫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内伤一事,不敢多提比武经过,匆匆几句便将目光转回灶台:“淘完米,然后呢?”

“啊,对。”蓝兔这才想起手里的活计,赶忙端过砂锅,倒满清水,“放米进去,大火烧开再说。”

虹猫依言而动,灶中火势极旺,很快锅中水便沸腾起来。蓝兔压小了火苗,又滴了两滴香油,这才笑道:“再过一炷香工夫就好啦。做米汤要紧的是水和火候,熬得浓稠才好喝呢。”

虹猫没料到她动作这样快,心里没来由空落起来,闷闷道:“也不晓得我自己做来怎么样。”

“那我可管不着啦。”蓝兔笑吟吟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少侠何等天资,自个儿悟吧。”

虹猫见她心无挂碍,不由自主恼了起来:“当时说的可是明天,现在是几个明天啦?哪有你这样当人师父的?”他说到这里,又瞥见她胳膊上的伤,不禁恼意更甚,“两回都险些被你蒙过去!什么时候换药?”

“不急,昨天刚换过。”蓝兔听他语气有异,又提起那天傍晚的事,不由心虚起来,低声道,“上回……上回,我不是有意瞒你。好几次我都想坦白来着,话到嘴边,总是不晓得如何开口。”

见虹猫不说话,她自觉理亏,不由挨近了两步,小声道:“说来,我想了好些天,始终没想通你是怎么猜到的——是我还是神医露了破绽?”

虹猫见她问得小心,脸上的困惑之色又一目了然,神态竟意外有些可爱,不由自主想笑,嘴角刚一弯却又立时忍住,板起脸道:“自然是你。”

“我?”蓝兔愈发茫然,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她一贯冰雪聪明,虹猫难得见她这个样子,便也不再逗她,坦诚道:“神医说你着了风寒,成天呆在你屋里扎针,想必是你病得不轻,达夫人又刚好煮了红糖姜茶,我便想去拿点儿给你;去的时候恰巧居士也在,我多问了两句,这才晓得你帘子上……”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微一红,赶忙咳嗽一声,含糊不清道,“总之没道理弄脏床帘,所以我没顾上拿姜茶,悄悄去了你屋一趟。”

蓝兔万万没料到他居然会找达达问这种事儿,耳根登时烧了起来,哪里还肯看他,小声道:“你、你听见我和逗逗说话了?”

“嗯。”虹猫顿了一顿,“我听你很是坚决,就没想过劝你。”

“那天傍晚,我拿学做米汤试探你,你却借口睡觉匆匆回房,我便晓得你夜闯鬼王寨的决心了。我思前想后,没什么别的好法子,只好悄悄跟过去瞧瞧。”

蓝兔心头一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虹猫……”

“谢我的话就别说啦。他当初既放得你,七剑便也放得他,左不过是魔教气数未尽,大家战场上再见分晓便是。”虹猫说罢,眼珠忽然一转,话锋也跟着转了个弯儿,“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候倘若我不答应,你怎么办?”

“我……”蓝兔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却始终没得出两全之策来,不由苦恼道,“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神医不肯我尚能一试,可你认定的事我大抵是说服不了的;但人我又非救不可——”她一张脸都皱了起来,虹猫见她这样为难,心知她着实在意自己的看法,不由庆幸自己当初不曾追根究底,脸上也就不由自主浮出了一点笑意。蓝兔满心沉重地抬起头来,恰好撞见他这么一个神情,一愣之下,立刻反应过来,不由恼道:“救都救了,你不答应又能怎么?难不成我送他回去之后,少侠再上鬼王寨捅他两刀,咱们俩各论各的?”

虹猫愕然一瞬,立马回过神来,不免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再打趣她两句,灶上的锅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声响。清香缓缓溢出,蓝兔担心锅里那些浓稠的米汤也跟着一块溢出来,赶忙熄火起锅。虹猫原想过去帮忙,不料这时,逗逗的声音却在门外叫嚷起来:“虹猫!虹猫!”

东厨大门敞开,是以没等虹猫应声,逗逗便已踱进屋来,笑嘻嘻道:“哪一锅是咱们虹猫少侠的杰作呀?我先替小欢欢尝尝!”

“才吃了早饭不久,你就不怕撑着么?”虹猫哭笑不得,伸手一指,“喏,那只浅黄的——”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逗逗径直绕过了他手指的方向,揭开蓝兔的砂锅便喝了一口,嘴里不住赞叹。

“……”虹猫啼笑皆非,回头看向蓝兔,半真半假地委屈道,“手艺没学成,看来还不到出师的时候。”

“是么?我尝尝。”蓝兔也笑起来,走过去尝了尝他的米汤,正要说话,不料逗逗搁下汤匙,随手一伸,正搭在她腕脉上。虹猫心头一紧,立时想起此前比武途中的内息失调,不由走近两步;还没等他开口,逗逗另一只手便伸了出来,也按住了他的脉搏。

虹蓝两人对视一眼,不敢作声,逗逗闭着眼睛,一边一个探他们脉息,眉头渐渐拧了起来。须臾过后他才收回手,神情复杂道:“我等等回去翻书。”

蓝兔想起不久之前的双剑合璧,也明白他所虑是内息一事,正想再问得仔细些,却听虹猫突然道:“说来,蓝兔,你跟达达不让我们出城接人,是不是城里有什么异样?”

蓝兔立即被吸引了注意,点头道:“渡口有人形迹可疑,我们怀疑魔教的人还没走光。”

逗逗惊道:“你是说有人跟踪?南宫府上的匣子都被拿走了,他们还想做什么?”

“未必是跟着我们过来的,也可能是这些人劫持勉儿后就一直没走远。”蓝兔思忖道,“覃水派的门人不算多,如今老夫人病倒,防守也失之严密,魔教要留几个人在城里,倒也不是难事。”

“可他们留下做什么呢?”逗逗挠头,“难不成这府里还真有人知道开匣的办法?我神医在这儿待了好几天,就没见着一个像样的,说魔教是为了这帮人留下的?我可不信。”

虹猫此前一直在沉思,如今见逗逗撇嘴,不由笑道:“不信咱们试试。”

“怎么试?”


鬼王寨危峰兀立,山中石洞星罗棋布,其中后山最陡峭处有个崖洞,名为苍梧,洞外平坦开阔,洞中却极为狭窄,仅勉强供二人容身。此洞离对面的山崖颇远,脚下又无路下山,终日云雾缭绕,无人接应,不敢擅过。

顾怜拎着竹篮走到崖边的时候,早有下属为她铺好了简易的木桥,然而还没走近,洞口便已传来破空的风声。她叹了口气,却也并未加快步子,仍然款款上前,轻声道:“又生谁的气啦?”

提鞭的少女听见她的声音,停住手中的动作,猛地回过头来,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怎么,做娘的来给你送顿饭都不成么?”顾怜将手中的竹篮微微一扬,笑道,“明天就下山啦,这半个月闷坏了吧?”

少女一言不发,随手将鞭子缠回腰间。顾怜显然是见她这样见得多了,也不多问,只将竹篮搁在山石上,小心掀开里头的食盒:“盼儿饿了吧?娘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鸡丝面,尝尝看。”

“没胃口。”顾盼看也不看母亲,在原地烦躁地转了两圈,终于怒气冲冲道,“气也气饱了!”

顾怜等的就是她这一句,不慌不忙搂过她道:“谁惹我们盼儿生气啦?跟娘说说。”

“七堂堂主给了姓慕的丫头,是也不是?”顾盼说完,见母亲微微变色,当即肩膀一抖甩开她手,恼道,“凭什么?这三月我在白教主麾下唯他马首是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一点比她慕蓝差啦?她是武艺超群,还是功勋卓著,有什么脸面坐这个堂主之位?”

顾怜见她这般愤愤不平,脸色微沉:“谁告诉你的?”

顾盼撇了撇嘴,不肯答话,反将下巴抬了起来:“整个鬼王寨都传遍了,我凭什么不能知道?你从前总说我年纪太轻,所以教主不便重用,现在慕蓝又怎么说?她总比我大不了两岁罢?”

顾怜沉吟道:“听说是少主身边齐坛主下的令,想必不是白教主的意思。”

“少主?少主就了不起么?平白无故提拔个丫头片子当堂主,连个说法都不给么?”顾盼冷笑道,“难不成就因为她姓慕,是慕七那个叛徒的女儿?什么时候咱们教里罪名不必连坐,高位反倒世袭啦?”她说到这里,仍是不服,右手忍不住去抓腰间的鞭子,“一个籍籍无名的丫头,这一下就想在教中扬名?我偏要找她比划比划,好叫七堂的人都瞧瞧深浅!”

顾怜见她如此口无遮拦,终于沉下脸来:“少主说了不算,难道你说了算么?盼儿,你若再这样沉不住气,下一回可不是半月禁闭就能了了!”

“用不着你管!”顾盼见她生气,也自恼了,冷笑道,“我被关了禁闭又怎样?咱们六堂不照样在养心殿里如鱼得水么?” 

“你!”顾怜气急,扬起巴掌,顾盼却半步不退,仰起脸回瞪她,神情十足倔强。母女两人对峙片刻,顾怜总算先败下阵来,缓缓放下手,叹气道:“吃面吧。这碗鸡丝面煮了半天,再不吃就凉透了。”

顾盼一言不发,一屁股坐在山石上,端起面碗就吃。顾怜听着她吃面时发出的声响,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强自忍住,无可奈何道:“你心里实在不服气,那也由得你。娘只劝你一句:别想着跟少主过不去。那位慕姑娘既已得了少主青眼,你也别故意找人家霉头。”

“如今咱们教主姓白,又不姓黑,他这少主的位子能坐多久,还未可知呢。”顾盼头也不抬道,“要是教主真把他当自己人,何必虚张声势关我禁闭?不过是拿我当由头,做戏给底下人看罢了。”

顾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想这丫头倒也不算全无所知,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摇头道:“你这些话在苍梧洞说说也就罢了,下了山万万不可提起——你既知教主和少主并非毫无芥蒂,咱们做下属的,哪有抢着插一脚的道理?”

她说得苦口婆心,顾盼却只埋头吃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顾怜头疼无已,见女儿吃得香甜,却也不忍再说什么,只得弯下腰来,替她整理洞中的铺盖:“这褥子和棉被还软和么?教主思过的命令下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多准备。”

顾盼嘴里含着一口面汤,含混道:“我又不是你,没这么多讲究。”

顾怜听见这话,也不着恼,反而笑道:“罢啦,明天我来接你下山。”

“不用了。”顾盼终于搁下筷子,把一碗鸡丝面吃了个干干净净,“等到了时辰,我自己去教主面前谢恩便是。”

顾怜见她语气顽劣,眉头一蹙,忍不住又想斥责两句,低头却见她双唇红润,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星,十足还是个孩子。顾怜心头一软,从怀里摸出手帕,想替她擦上一擦,不料还没等她伸出手来,顾盼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从腰间随手拽了块汗巾,便往嘴角一抹。

她抹过之后随手一扔,那汗巾被风一吹,晃悠悠地往云雾中飘去。


正值午时,城中行人寥寥,于是大路中央一高一矮的两人也就格外显眼。大奔依旧没扛他的铁棍,反倒提着那柄不常出鞘的重剑上了街,惹得南宫勉一路上不住往他剑上瞟。大奔察觉到他的目光,眉毛一竖:“看什么?不认得你奔爷爷的宝剑么?”

他声若洪钟,一时间街角的小贩们纷纷回头,都朝他二人看来。南宫勉哼了一声,骄傲道:“奔雷剑了不起吗?我覃水派的宝贝才多呢!”

“小小年纪,胡吹大气。”大奔撇了撇嘴,大是不信,“你们南宫家有什么宝贝,敢跟爷爷的剑相提并论?江湖上倒是一口一个豪富,到头来连我剑友每顿必吃的竹笋都没有,累得奔爷爷亲自跑这一趟,有什么可得意的?”

“我爹都说了让底下人去买,是你自个儿抢着要出门——这不,害得我顶着太阳出来作陪,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南宫勉恼道,“哪有人这个季节吃笋的?还不是你剑友嘴刁!”

“嘴刁怎么着啦?他又不是吃不起。”大奔横了身旁的小子一眼,护短道,“倒是你这样的纨绔,到底知不知道哪里的笋子好吃啊?”

南宫勉哪肯服输,正要反唇相讥,却见街角有个小贩怯生生道:“听说风采楼的竹笋炒三丝是一绝,小人可以替两位少侠跑一趟,只、只要十文钱路费……”

“哦?楼上的厨子做饭怎么样?”大奔来了精神,正想打听,一旁却有人探过头来,点头哈腰道:“淮南城里哪个厨子的手艺敢跟贵府叫板?倒不如去城东买些新鲜竹笋,小公子带回去嘱咐自家厨子做呢!”

“这话有理。”南宫勉听他语气恭维,回头扫了这人一眼,见他戴着顶灰帽,跟其他小贩一般打扮,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城东未免太远了些。”

“这还不简单?”灰帽小贩殷勤道,“您南宫府上骏马如龙,区区城东这几步路算得了什么?”

“你倒是嘴甜,卖什么的?”南宫勉被他这么一吹捧,难免有些得意,伸头往他身后的小摊上看了两眼。眼见这位小公子打扮华贵,又自认是南宫府上的人,街角种菜蔬的、包馄饨的、卖糖葫芦的小贩们一下子蜂拥而至,争相让这位小公子瞧一瞧自己的玩意儿。

“哪里用得着劳驾您府上的车马!”就在这等吵嚷之时,马蹄声突然由远及近,跟这大嗓门的声音一齐传来。一辆马车颠簸而来,街衢上骤然尘土飞扬,卖糖葫芦的老汉见状赶忙侧过身子,默默往人群那头退了两步,生怕糖葫芦上沾了灰似的。那黑马一声长嘶,停在南宫勉跟前,赶车的汉子一把掀开车帘,热络道:“小公子要去城东吗?雇小人的车吧,保管舒舒服服拉您过去。”他来得如此恰到好处,南宫勉眼珠一转,上前两步,打量道:“跑一趟城东多少钱?”说着他围着黑马转了一圈,摇头道,“哦哟,你这匹马可不壮,拉得动我们这位奔爷么?”

大奔闻言,火冒三丈:“你放屁!”他本是被逗逗拖出来陪南宫勉唱双簧的,此时听了这么一句,哪里忍得,立刻真情实感地嚷了起来,“你奔爷爷身上一块肥肉也没有,怎么会拉不动?!”


街角愈发热闹,藏身小巷的两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相视一笑。两人并肩走了出去,虹猫边走边笑道:“大奔,别跟小公子斗气了——他们家厨子在后院挖到两棵笋,现在恐怕已经进了居士的肚子啦。”

“哈哈,还是我们南宫家有办法!”南宫勉一听见虹猫的声音眼睛便亮了起来,立刻借坡下驴,大声笑道,“那可免了我一番奔波啦!对不住,耽搁你时间啦,这点钱拿着买茶喝。”他随手朝那车夫抛了两块碎银子,走到蓝兔身边,终于忍不住悄声道:“怎么样?”

人群还未完全散开,蓝兔见这孩子仍是沉不住气,连忙道:“刚挖的笋子新鲜极啦,居士想必满意。”她朝南宫勉使了个眼色,虹猫则一把拉过大奔,四人一齐放缓了脚步,等身后的人群散尽。

须臾过后,喧嚣俱散,虹猫终于笑道:“神医要是见了方才那一幕,可得输得心服口服。”

“他急着去屋里翻书,托我回去给他讲。”大奔挠头道,“你们说南宫府街角这个市集鱼龙混杂,位置又最适合盯梢,一定有魔教的人埋伏,喊我来陪南宫小子唱双簧——可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呀。哦,对啦,那车夫最后接银子的手法太利索了些,接过后又把钱随手塞进了腰包,好像不大在意似的——是不是他有问题?”

蓝兔笑而不答,侧头问道:“勉儿你说说,瞧出几处不妥来?”

“唔,别的不说,最殷勤的那个肯定是魔教中人。我们两人故意表明身份后,有个小贩说风采楼的竹笋炒三丝好,想赚点儿跑腿钱——我记得三叔也说那儿饭菜好,这人应该没撒谎;后来那个戴灰帽的出来吹捧我家厨子,这话本也没什么毛病,可他张口就说城东有上好的竹笋——城东离这儿可有十几里地呢,他又得不到什么好处,殷勤个什么劲儿?风采楼的厨子不好冒充,还不如把我们骗到城东,再作打算——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吧?”南宫勉凝神道,“另外,奔雷剑主说的那个车夫,来的时机也太巧了。”

“眼光不赖。”虹猫见南宫勉思路清晰,笑着称赞了一声,扭头朝蓝兔道,“跳跳跟上那个卖糖葫芦的了吧?”

见蓝兔点头,大奔和南宫勉俱是大吃一惊:“卖糖葫芦的?那人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怎么会是魔教的人?”

蓝兔道:“他虽一句话没说,可马车来时他刻意避开身子,匆匆离开,仿佛是生怕糖葫芦上沾了灰,可离开人群后没走多远却又将插满糖葫芦的草杆随手扛在了肩头——也就是说,他并不在意这些糖葫芦,只不过想寻个离开的借口罢了。”

“不错。”虹猫接口道,“这个市集上除了车夫,只有他没有固定的摊点,成日走街串巷,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有人要去通风报信,没人比他更方便了。”

南宫勉吓了一跳,迟疑道:“那我要不要回家告诉三叔,带门下的弟子围过去?”

“不必了。咱们先回去再说。”蓝兔缓缓摇头,“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


总算捱到了天亮,顾盼一大早便醒了过来。天边朝阳初升,光芒万丈,顾盼想到自己即将下山,胸中的雄心也随之万丈生辉起来。她掀开被褥,一跃而起,扫视了一圈这个陪伴她半月之久的崖洞。见没落下什么东西,顾盼扭头要走,临去时却瞥见那床品红色的被褥乱糟糟地堆在洞中,浑然不似顾怜当初送上来时的模样。棉被和褥子都松软之极,显然是顾怜精心备下的,顾盼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去,想将这床被褥重新叠成方块儿带下山去。

她跪下身来,反复叠了几回,奈何这被褥却完全不听她使唤,在她手底下歪歪扭扭,不成样子。顾盼觉得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材料,登时恼了,扔下它们,扭头就往崖边走去。

她走到崖边,小心翼翼抛出飞索,缠在对面的大树上,正要用力拽上一拽,谁料这时,不远处缓缓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对面的木桥缓缓下落,顾盼惊怒交加,哪肯理睬,仍然顺着她的飞索过了崖,这才朝对面严妆高髻的妇人竖起眉毛:“还差半个时辰,怎么来这么早?”

“你个鬼精灵,哪次规规矩矩等到最后一刻啦?娘还不晓得你么。”顾怜也不生气,替她解下飞索,微笑道,“走吧。教主今天开堂会,你先回屋洗漱一下,再去谢恩不迟。”

顾盼也不应声,接过飞索,与母亲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去。

她一言不发,下山之后匆匆洗漱一番,却并不理会母亲给她备好的鹅黄衣裙,仍旧拣了件她最常穿的黑衣短打,又我行我素地在腰间系了条鲜红的腰带,这才往养心殿去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同她行礼,也不断有人窃窃私语,悄悄谈论着新上位的那位七堂主与少主的瓜葛。顾盼凝神听了一耳朵,见大家都猜少主提拔慕蓝是为着七剑之中那位冰魄剑主,不由得嗤之以鼻:少主从前为那冰魄剑主跃下冰壑是不假,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年少轻狂也就罢了,现如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还能为了区区一个名字平白扶植出一位堂主么?从前老教主是什么人物,难不成还能养出个情种来?骗鬼呢!

她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却再不曾听见什么靠谱的说辞,不由蹙起眉头,愈发疑惑起来。眼看养心殿就在眼前,顾盼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那慕蓝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她摇了摇头,正要上殿,却见前方有个青影不疾不徐,正往殿门走去。

顾盼一怔,立时急奔几步,走到那人身旁,勾出一个挑事的笑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不过关了半月禁闭,想不到教中竟出了这等消息。”她抬起手来,懒洋洋地行了一礼,“慕七堂主好本事。”

“顾姑娘过奖了。慕蓝些微功夫,不值一哂。”慕蓝住了步子,不卑不亢道,“六七两堂一向同气连枝,来日还要一并为教中出力,届时还需仰仗顾姑娘绝技,慕蓝在此先行谢过了。”

顾盼究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双眼一亮:“哦,什么绝技?”

“魔教六堂以暗器驰名,一缕冰弦威震天下,江湖谁人不晓?”慕蓝微笑道,“顾姑娘年纪轻轻就得了令堂真传,慕蓝久闻大名,钦佩之至。”

她语气诚恳,辞令又近乎恭维,顾盼被几顶高帽子一捧,难免得意起来,一时竟忘了自己开口寻衅的初衷:“唔,冰弦威力无穷,若真能收发随心,确是受益无穷。”她正要大谈一番冰弦之威,不料这时,一个隶属六堂的教众匆匆路过,撞见她二人,连忙行礼道:“见过顾小姐,见过七堂主!”

那人来去匆忙,礼数却也周全,然而顾盼怎么听怎么觉得“堂主”二字格外刺耳,脸色一沉便道:“可惜如今世道变了,冰弦威震天下又如何?比不得慕七堂主一步登天的好本事。”

慕蓝见她再度变脸,不由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听顾盼冷笑道:“好在六堂虽然人微言轻,却也不曾出过临阵脱逃、叛教作乱的堂主。”

她语出刻薄,声带讽刺,慕蓝神情变了一变,语气终于生硬起来:“顾姑娘如此说话,是要叫从前二堂的弟兄们无地自容么?”

顾盼一呆,随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骤然变色。她袖口猛地一扬,出手便是两截冰丝,一前一后往慕蓝腰间袭去。两人相隔颇近,慕蓝万料不到顾盼竟会突然出手,等她听清风声,那凌厉无比的暗器已经近在咫尺。慕蓝心下一寒,明知要想避过冰弦一击,只能就地滚开,可若她这个堂主刚一上任便在顾盼面前这么滚了一滚,往后七堂诸人在六堂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她心下一横,抽出腰间短刀,正要拚着受伤的风险硬接下这一招,岂料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时,一只宽大的袖口突然自阶下卷来,正巧拦在二人中央。

那袖口来势既快,力道又足,正巧与冰丝纠缠在一处,慕蓝趁势侧身避开,神色微见狼狈。顾盼见冰丝被那袖口一阻,竟然一击不中,勃然大怒,扭头便要大骂,不料来人一振支离破碎的袖口,厉声道:“养心殿前,谁敢放肆?”

顾盼一凛,见阶下那人面沉如水,竟是教主座下最得信任的心腹护卫,只得垂下手来,不情不愿道:“见过白护卫。”

慕蓝惊魂未定,朝那姓白的护卫微微颔首:“慕蓝不知进退,还望白护卫海涵。”

那白护卫看也不看她二人一眼,径直从台阶中央扬长而过:“教主堂会,还不快走?”

顾盼闻言,恶狠狠地瞪了慕蓝一眼,轻功一运便往养心殿去了。慕蓝原本恼恨顾盼明里暗里讽刺亡父,却又不欲同六堂撕破脸面,这才拿从前的二堂说事,岂料顾盼竟突然暴怒至此?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拾级而上,踏进殿门。


经过这一番波折,与会的人总算到齐,唯有殿上最尊的两个位置空空如也。慕蓝下意识往黑小虎的石座上瞥了一眼,见齐百寿也随他一道缺了席,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忍不住抓住了腰间的短刀。便在这时,一个极稳健的脚步声响起,慕蓝一凛,登时回神,见白无晦已经在高台上落座,连忙跟着众人一道行礼:“参见教主。”

“都起来罢。”白无晦命众人坐下,漫不经心地说了几句闲话,目光忽然一转,缓声道:“堂主之位空悬几月,如今七堂总算有了新主,孤王欣慰之至。”

众人闻声而起,神情各异:“恭贺教主,恭贺慕七堂主。”

慕蓝连忙还礼,随即越众而出,又朝白无晦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白无晦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道:“虎儿选定的人,果然礼数周全,别无二心。”

慕蓝微微一惊,只觉他这一句“别无二心”意味深长,直与施压无异,当即抱拳道:“少主厚爱,粉身难报。慕蓝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为我教出生入死。”

白无晦微笑起来:“好,好。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教中诸事千头万绪,慕堂主年纪虽轻,可也须早日熟悉堂中事务,以便尽快替孤王分忧。如今孤王手头正有一事——”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叫道:“属下代六堂请缨!”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已跪在慕蓝身侧,但见顾盼秀脸微抬,神情坚定:“慕七堂主上任不久,恐对教务多有生疏不明之处;顾盼不才,甘愿请缨,教主但有所命,属下无有不从!”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顾怜固然是又急又怒,几乎要从石座上站起,就连她身旁的千远晗都惊得变了脸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蓝没想到顾怜家这个独女这样争强好胜,心中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与她并排而立。她原以为白无晦要斥责顾盼胆大妄为,不料殿上那人沉默须臾,突然笑道:“怎么,还怕孤王厚此薄彼,不给你们六堂立功的机会么?我教称霸江湖,人人皆有机会出人头地——怕只怕本事不够罢了。”

顾盼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乖觉道:“慕七堂主得蒙少主钦点,本领想必非同凡响,属下不才,想向七堂主讨教两招。若属下侥幸赢了,教主再安排属下下山不迟。”

慕蓝心头一凛,正要开口,却听白无晦笑道:“也好。你与慕堂主差不了几岁,权作切磋罢了,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教主,盼儿年幼胡闹,只怕不妥。”顾怜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谁料白无晦摆了摆手,打断道:“顾堂主不必担忧。教中诸人相互比试,原也稀松平常,就让小孩儿家玩玩罢。”

慕蓝听他语气,心知他有意偏帮顾盼,这一战避无可避,却也不肯堕了七堂的声名,当即挺直脊背,扬声道:“六堂既然有心,七堂断无不敢应战之理。”她缓缓朝顾盼看去,袖间刀光一闪而过,“顾姑娘想怎么比?”


齐百寿得了养心殿上的消息,匆匆叩响少主寝殿的大门。门里半晌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黑小虎道:“进来。”

齐百寿应声进门,见黑小虎站在窗下,跟前的木桌上摊着一叠宣纸,右手还提着支软毫笔,当下也不敢多看,只躬身道:“不出少主所料,六堂主家的丫头果然不忿,当众寻衅慕七堂主。”

“当众?当着养心殿里诸位的面么?”黑小虎头也不抬,“倒比我意料中聪明些。她怎么寻衅,难不成是找慕家的丫头比武么?”见齐百寿点头,黑小虎冷笑道,“教主也肯了?”

“是。”齐百寿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少主,那慕蓝的身手……您心中有数么?”

“我从前又没见过她,哪里知道她身手如何?”黑小虎手肘微沉,落下最后一笔,随即搁下软毫,审视宣纸上那些未干的墨迹,“她武功好坏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教主既开了口,你我也不能不去捧场。走吧,瞧瞧去。”言罢,他拿起桌上那一叠宣纸,顺手递给了齐百寿:“这个拿去多拓几张,分发各堂,叫他们往后招子都放亮些。”

齐百寿双手接过,定睛一看,见最上头这张墨迹淋漓,线条粗犷,以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神形兼具的少年郎。这人二十出头年纪,眉宇间神情潇洒,一双桃花眼看似轻佻,眼底却隐隐藏着寒芒。齐百寿大惊失色,脱口叫道:“护法?!”

“七剑诡计多端,教中新人又多半不识得他们样貌,上回千五便是吃了这个暗亏——否则他听了我话,岂会空手而归?我索性绘几幅图,好叫教里的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黑小虎顿了一顿,森然道,“谁若能割下这几颗头颅回来,本少主重重有赏,绝不亏待。”

齐百寿心头一寒,随即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往后翻去。他胸中忐忑,手上不自觉微微发颤,然而任他一路翻到最后,这几张脸中也并没有哪一张像是他悬心的样貌。齐百寿一怔,悄悄将手中这叠宣纸从头数了一遍,竟发觉只有六张。他心跳一窒,一时不知是何等滋味。

黑小虎显然察觉了他的动作,却并未出声呵斥,也没有催他离开,反而撇开头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齐百寿见状,壮着胆子往黑小虎先前作画的木桌上瞄了一眼,这才发觉桌下的抽屉关得匆忙,露出宣纸雪白的一角来。他视线上移,又发觉笔架上除了黑小虎先前用过的软毫外,竟还搁着一支小紫圭,纤细的笔尖蘸满浓墨,显然是刚用过不久。

这六人的画像全是粗笔勾勒,虽然一眼便能看出样貌特点,但落笔都颇为粗糙,哪有半分工笔细描的精巧,如何用得上紫圭?齐百寿终于明白过来,心中不由自主叹息了一声。

他这些揣摩全在刹那之间,黑小虎不知他脑子里转过了什么念头,当下不耐道:“还不走,等着教主遣人来唤么?”言罢,他终于瞥了那叠宣纸一眼,颇不自在道,“七剑中那位紫云剑主我从未见过,只看过从前副教主呈来的画像,所画样貌未必精准;好在当年的画像中她眼角有痣,一望便知。”

他此时只提紫云剑主,简直欲盖弥彰到了极点,齐百寿张了张口,极想问一句“倘若有人问起七剑的画像为何只有六张,属下该怎么答”,想了一想,还是将这话咽回了肚里。他心说真要是有人问出这等不知死活的话来,那也是多活无益,于是将这一叠宣纸抱在怀里,默默道:“是。”


——未完待续——

评论(49)
热度(577)
  1.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蓝蓝蓝蓝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