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补档，2010年除夕文，写于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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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转眼间，又是一年除夕。­

 

傍晚时分，天空完全阴了下来。呼啸的朔风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砂子雪，簌簌打在屋檐上。门前那棵梧桐依然挺立风中，枝叶却已枯了大半，在一片萧瑟中更显苍老。­

 

她安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只半敞开皮儿的饺子，目光却怔怔望着不远处高大的梧桐，和檐角那两只飘摇的大红灯笼。­

 

窗格上簇新的“福”字衬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鲜艳得格外刺眼。­

 

“傻丫头，又在干什么呢？在树底下待了一下午还不够，现在还心心念念盯着看，树上开花了不成？”

 

有清脆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回过头，梨涡浅笑：“莎丽，过来看看我包的饺子吧。”

 

“还看什么看，直接下锅煮了吃呗！饺子是用来吃的，又不是用来看的！”她话音未落，灰袍少年便插上话来，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饺子，似乎恨不得把它们一口全吞了才好。­

 

“神医就是神医，永远改不了你这贪吃的老毛病！”大奔爽朗一笑，而逗逗哪肯服气，立刻横他一眼，“我呸！什么叫毛病？要不是蓝兔亲手做的饺子，我还不想吃呢！”­

 

“蓝兔，你还是把饺子煮了吧，省得大过年的神医惦记。”跳跳笑笑，神情却不大自然。蓝兔仿佛并未察觉，也含笑道：“逗逗你们别急，等虹猫一回来就下饺子——他马上就回来啦！”­

 

 

 

是啊，七剑合璧以后每年的除夕夜，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她站在御剑阁前他亲手栽的梧桐下等他策马归来，然后她包好所有的饺子，他便将开水煮得沸腾，两个人一起注视饺子们在滚水中沉浮翻腾，最终安静地浮上水面。这时候大奔往往在屋外燃起了一大片烟花，众人开始嬉闹着抢锅里的饺子。而他和她，总是不约而同取过剩下的两碗，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烟花，执手而笑。­

 

无论如何忙碌，每一个辞旧迎新的岁末，你我执手，吃一碗温暖的饺子，看一场盛世烟花。

 

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所以，你马上就回来了，是不是？­

 

于是，她重又笑笑，“他马上就会赶回来的。回来和我们大家一起吃饺子。”­

 

 

 

【二】

 

窗外的雪掺杂着连绵的冻雨，下得愈发大了。

 

也许这就是江南吧？等不到一场像样的大雪，只有并不爽朗的雪粒子与雨水狼狈为奸，一同背叛阴沉的天幕，悄无声息跳落人间。

 

锅里的水似乎开了，已经听得见“嘶嘶”的声响。

 

“蓝兔，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啦！要不，今晚咱们先吃吧？”灰色道袍的少年犹豫了片刻，大声嚷嚷起来。

 

她却充耳不闻，自顾自望着苍茫夜色掩映下的梧桐，兀自喃喃：“这梧桐树，怎么就枯成这样了呢？”

 

她想了又想，神色渐渐带了几分惊惶，转身攥住莎丽浅紫的衣角，迟疑道：“莎丽……你说他会不会遇到什么事了？”

 

“怎么会呢，一定是这些日子塞北事忙，要不我们先吃吧？虹猫他说不准赶不急了，明天一早再回来也不定呢。”莎丽忙不迭扶住少女纤弱的肩膀，强笑道，“蓝兔你也先吃点吧。都这么晚了，饿坏了吧？”

 

“我不饿，你们先吃吧。我等他回来一起吃。”她固执地摇摇头，听着饺子沉闷下锅的声音，目光空洞地扫过风雪之中那棵半死的梧桐。

 

你说，是不是你更喜欢北国的雪，爽朗、干脆、白茫茫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1）。所以，你不想回湘西了？

 

梧桐啊，为什么这么轻易就会枯死呢？你从前不是说，梧桐能够活很长的时间？

 

 

 

“有多长？”

 

“长到——我们的一辈子。”

 

是谁在去年除夕夜里，藏在漫天烟火声中，在我耳畔说，以后我们家门口，也种一棵这样的梧桐好不好？让它陪我们一辈子。

 

 

 

【三】

 

寂寂夜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随即，有绚烂到极至的色彩直冲云霄，在夜空当中明灭。

 

她神色突变，转身冲众人叫道：“不要现在放烟花！”

 

却见所有人都捧着瓷碗，安静地咽着碗里的饺子。雾气氤氲缭绕间，看不清各自表情。

 

没有人动弹，亦没有人离开；大奔前日买来的烟花，还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

 

“对不起。”她呐呐道歉，心头却猛地一松，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等他回来一起放烟花。他一个人在塞北主持大局，一定很是辛苦，饺子可以大伙儿先吃，但烟花……我想等他回来看。”

 

她微微垂下头去，脸颊绯红。

 

“好。我们等他回来，一起看烟花。”沉默半晌之后，达达沙哑着嗓音开口，似乎是第一次没有拿她这样的话开“虹夫人”的玩笑。

 

窗外不知谁家的烟花盛开在天幕，绚烂到灼人眼眸。却又瞬间湮灭陨落。

 

风，凛冽。

 

 

 

【四】

 

“蓝兔……你再不吃，饺子都凉了。”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红色的蜡烛已燃过了大半截，光线随之黯淡几分。烛泪落在桌上，淤积下暗红一片。

 

“没事，我待会再热热。”她头也不回，固执应声，如同窗外傲立风中的、即将枯死的梧桐。

 

忽然，烛火猛然摇曳。

 

“虹？！”她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猛地回头，却又一瞬间泄下气来，“……跳跳？”

 

她难掩失落，慢慢垂眸坐下身去，却在下一刻被人抓住腕子：“蓝兔，虹猫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她错愕而迷茫地仰起头来，突然笑了笑，“跳跳，是不是虹猫飞鸽传书说他要晚点到，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够了！死人没办法飞鸽传书你知道的！他已经死了，死了明白吗？！蓝兔你给我清醒一点！没了他你也得看烟花吃饺子，和我们大家一起，而不是和他一起！”跳跳用力晃了晃她双肩，语气强硬，却藏不住喉咙深处的哽咽。

 

“死了么……”她喃喃，双目无神地望着跳跳，痴痴愣愣。

 

跳跳忽然不知所措了，双手从她肩头无力垂下，空落落地伸着：“蓝……”

 

其实我们大家，三天前就已经心知肚明。你也是知道的吧？只是你不说，我们就假装不知道。假装那棵梧桐还会在明年春天抽出新枝条，假装他还会从塞北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饺子、看烟花。你想让一切依旧，我们就让一切依旧。可是蓝兔，哪怕虹猫死了，可你还活着啊！

 

“好。我这就去吃饺子。”她突兀地打断跳跳的思忖，朝他一笑，平静异常，“虹那个不守时的傻瓜，我要把他那碗饺子也吃完，让他待会儿回来饿肚子。”

 

蓝兔捧起早已凉透的饺子，轻轻咽下一口。却忽然泪流满面。

 

 

 

【五】

 

新年伊始。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大地迎来一片灿烂。

 

然而每一个路过御剑阁的人都很惊讶地看见，五侠诸人不知为何，齐齐列成一排，默立门前，神情哀戚。

 

阁外的梧桐一夜枯死。光秃秃的树枝下，却有一个蓝衣少女倚靠树干，肩头还残余着细碎的冰晶，和几片来不及融化的雪花。

 

在她手上，还紧紧端着半碗没吃完的饺子。

 

 

 

【六】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2）

 

虹，历经塞北一战，你一定饿了吧？虽然你不守时骗我，但我还是留了半碗饺子，等你回来吃。你还欠我一场最绚烂的烟花，还欠我一棵一辈子的梧桐。所以我要去找你，不能让你又占了这样的便宜，是不是？

 

 

 

【七】

 

——她为什么会死？

 

——不为什么。她想死，所以就死了。一个人若真生无可恋，自然会死。不需要理由。

 

 

 

【八】

 

——娘，你不是说梧桐树上栖息凤凰么？为什么那双鸟儿会停在梧桐树上？那是什么鸟啊？

 

——谁知道呢。也许是和这枯死的梧桐有缘吧。

 

——哇，娘！你听，它们的叫声好好听呀！

 

 

 

【九】

 

虹。我们终于可以，清歌为伴，比翼双飞。

 

[1] 引用唐·李白《北风行》。

[2] 引用宋·贺铸《鹧鸪天·重过闾门万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