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君莫舞

从长度上来看这是个疑似中篇了,但我是当短篇写的×

标题是当年中二时候起的,一直坑着没写,请不要嫌弃它23333

如果说暖玉是我自己写过的文里最喜欢的虹蓝短篇,那君莫舞就是最喜欢的黑蓝啦~一个乍一看是正剧的黑蓝发糖故事【你】非常喜欢故事里的七剑,也非常喜欢黑蓝俩人,希望他们永远开心


一、昼阳地

二、鬼面人

三、黑沼林

四、并蒂花

五、犹未雪

六、何时灭

七、履旧约


插图:我永远喜欢黑夜!

-----------






一·昼阳地

 

山路已然到了尽头。

 

再往前便是一片草木丛生的树林,此刻夕阳倾颓,那树林在黄昏的光线下更显得荒芜,如同一头休憩的凶兽,外表虽然温顺,却无端端叫人不敢近前。赶路的四人走到这里也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为首之人,而走在最前端的竟是个极年轻的姑娘,劲装束发,打扮得颇为利落,面色也是寒如霜雪:“依地形来看,这里就是羊皮卷所指的昼阳之地,月魔花应当就生长在林中。”

 

“那我们今晚还赶不赶路啊?”紧随其后的灰袍小道喊了一声,“接连三天马不停蹄,别说咱们,马都要熬不住了!”

 

“进林子又不骑马,拴在外头不就得了!”蓝布衫子的壮汉撇嘴道,“都什么时候了,神医你还磨蹭!虹猫的伤还等着这月魔花治呢,依我看,咱们还是连夜赶路的好!”

 

“跳跳,你看呢?”劲装姑娘沉思了一瞬,望向最末一直不语的青衣男子。青衣男子瞧着这片丛林,目光深沉:“昼阳之地不比别处。据我先辈的记载,从林外走到中央起码需要两天时间,而月魔花只开在子夜时分,夜里危机四伏,能在这树林里少待一会,咱们就少待一会罢。”

 

“跳跳说得有理。那咱们先在这里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再启程。”领头的姑娘点点头,将身上行李放了下来。神医早已疲惫不堪,听了这话,乐得立马开始拾掇铺地的稻草;壮汉也没办法,跟着就地搭起帐篷来。

 

 

 

来人正是七剑。虹猫重伤未愈,领头之人便自然换成了第二剑,此时蓝兔已经搭好了自己这边的帐篷,见奔逗二人都面带倦色,便让他们先歇息一会,自己到周围转了一圈。待她折返,先前不知去了哪里的跳跳也搭起了帐篷,地上有一簇篝火正熊熊燃烧。

 

“你方才去拾柴火了?”蓝兔见他动作这样快,将自己怀中抱着的枯枝放在火旁,笑着坐下来,“不早说。”

 

“可算见你笑了。”跳跳收拾妥当,拍拍灰尘坐在她身侧,“自从虹猫中了血魔疯癫丸,就没见你有过一刻开心。”

 

“哪里开心得起来。”蓝兔脸色微沉,跳跳见状,安慰地拍拍她肩膀:“不是已经借雷电之危戒了毒瘾么?虽然加重了内伤,但他必定宁肯像如今这样,也不愿成魔。没事的,找到月魔花就好了,你别担心。”

 

“都是我不好。”蓝兔垂下头,声音微哑,“虹猫受了这样多苦,都是我不好。”

 

跳跳见她如此自责,不由后悔自己主动挑起这事来。他正想再提个轻松的话茬,却见蓝兔忽然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我从没想到他会这样骗我。我明明自己试了药的,我没想到他真会借我之手给虹猫下毒——我没想到他这样卑鄙!”

 

“黑小虎从前,其实不屑做这样的事。”她的语气大异于常,跳跳心中微微一突,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不由悄悄瞥了她一眼,“他虽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小人。这一次,大约真是怒火攻心罢。”见蓝兔不说话,神色却渐渐平静下去,跳跳将一根枯枝扔进篝火,“月魔花从前由我族人守护,当世没人比我更熟悉它的习性了。月魔之舞你早便会了,放心,有我在,必定一切顺利。”

 

“我知道了。但愿达达他们也能凭借百草谷的机关拦住魔教追兵。”蓝兔冲他点点头,扭脸看向远方的丛林,“夜深了,明天还要赶路,跳跳你早点睡吧,我来守前半夜。”见他神情颇是责备,蓝兔扬了扬手中的剑,“我是第二剑,自然该——”“我是男人。”跳跳不由分说把她往帐篷那头一推,“早就跟神医大奔商量好了,我守前半夜,他俩后半夜,你可别拿第二剑的名头压我们;否则等虹猫好了,我们得跟他告状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蓝兔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好好好,千万别告状,我怕了你们了!”七剑相聚不久,情谊却深厚如此,她心中感念,对前路的忧虑也去了大半,钻进帐篷和衣而眠。

 

跳跳见他们都安稳睡下,重新坐在了篝火旁,暗暗摩挲着袖中那枚前天夜里在路边捡到的、刻有虎字标识的铁镖,眼底深沉如墨。

 

 

 

*****

 

“跳跳,你们族羊皮卷里说没说月魔花到底开在哪啊?我们都走了快一天了!”新的一天又已过了大半,日头还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上,前方的路却依然完全望不见尽头。大奔忍不住停下步子,转头道:“我们该不会走错路了吧?”

 

“是啊,我怎么觉着咱们一直在同一块地方打转?”走在最末的逗逗狐疑道,“月魔花喜阴喜湿,通常生在水边,可咱们走过的这片林子枝条萎缩,叶片干涩,显然常年缺水。也就是说,这里离目的地必定还有很远的路——跳跳,你要不要再看看地图?”

 

“不必,地图在我脑子里。”走在最前方的跳跳头也不回,“路没错,快走吧。”

 

“反正我不认路,跟着你走就得了。”大奔挠挠头,逗逗便也打了个哈欠:“赶了一天路,水都没喝两口,要不咱们停下来歇一会?”

 

“没时间歇了。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走到那头去。”跳跳依旧头也不回,足下生风,语气一如既往,但这份一如既往的镇静配上他刚才说出的话,竟然莫名透出两分古怪——大奔和逗逗对视一眼,面上都透出担忧之色;一直没有开口的蓝兔看在眼里,眉头蹙起。她想了想,忽然飞快往前追了两步,抬手就抓住了跳跳手腕!

 

跳跳毫无防备,大惊之下就要缩手,却发觉她使了大力,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不由急道:“放开!”蓝兔不答,另一只手化掌为刀,在他灵道穴上一切;跳跳顿时浑身一震,急退两步,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吐出两口淤血来。蓝兔稳稳扶着他的手臂,神色犹带三分怒气:“魔教的追兵来了,是不是?”

 

跳跳一言不发,刚刚奔到他们身边的大奔闻言,又是心急又是茫然:“跳跳,到底怎么回事?”“非要逞强用幻术躲追兵呗,还能怎么?”逗逗把随身的丹药用力塞进跳跳口里,气恼道,“我神医怎么就摊上了你这样不要命的队友!”

 

“平时都是我说你们,今天倒好,都换过来了。”跳跳见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不由苦笑。蓝兔却不带半分笑意,凝重道:“有人想阻拦我们,魔教已经追到这片林子了,是不是?”见他不答,她不由抓紧了他小臂,半是焦灼半是痛心,“跳跳!你不惜承受幻术的反噬,用打破平衡来防止被他们追上——是不是追兵有什么蹊跷,我们对付不了?如今四剑齐聚,你何苦一个人全扛着?月魔花上到底还有什么隐情,你告诉我们啊!”

 

“记载着月魔花秘密的古籍一共两卷,我手里……其实只有一卷。”跳跳见她神色倔强,心知拗不过她,只好照实道,“当年魔教跟族长在月魔谷大战,夺去了其中一卷,所以他们也知道昼阳之地,只是找不到具体位置。我早就猜到他们会派追兵跟踪,一路上都在想法子甩开他们,只是没想到……”他先前说得又急又快,讲到这里却神色一变,带了几分森冷之意,“黑小虎居然把四象堂的人派来了这里!”

 

“四象堂?”逗逗惊呼,“不是说五行忍者才是黑小虎的亲卫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什么四象堂?”

 

“四象堂是他的暗哨,所谓四象生万物,堂中四人个个来路神秘、武功奇诡,且极擅机关之术,我们若被缠上,必定难以脱身。虹猫那里时间紧迫,我想先发制人,抢占时机,这才不得已用了幻术——总之,我前天就已发现他们的踪迹,魔教手里那卷古籍又不知道记载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们这番想赢,非得比他们先找到月魔花不可!”跳跳缓了缓内息,挣扎着要推他们走,“快走吧,我的幻术撑不了多久了——”

 

“躲开四象堂算什么?”他话音未落,却听一个声音自外围传来,声浪层层叠叠,辨不清具体方位,却俨然是他们最熟悉的音调,“我既来了,护法这班门弄斧的幻术也该收一收了!”

 

他最后一字尾音刚落,四人周遭便是一震,随即跳跳辛苦维系大半日的幻术瞬间崩裂,路边的树木立即变样,地上杂草丛生,头顶枝叶茂密,远处传来潺潺水声。黑小虎的声音辨不出喜怒,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我不跟着你们,你们也别妄想用幻术困我。鬼气侵袭,月魔花开,明日便是中元节——子时为期,月魔花,我们就各凭本事罢!”

 

四人都是脸色凝重,蓝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狠狠吐出一句话来:“只要少主不暗中捣鬼,耍些借刀杀人的手段,我们自然各凭本事!”

 

“……”林子那头忽然沉默了下去,连风声都仿佛静止下来。蓝兔扭头扶住跳跳,音色清冷,犹如碎玉:“我们快走。”

 

就在他们动身欲去的时候,林子边缘又传来一个声音,顺着风声灌入耳中,却不再声势夺人,声调反倒低了下去,似乎没有倚仗内力,真正出自他口:“我就算真想杀人,也不会让你做那把刀。”蓝兔一怔,身形一顿,却听远方四角有人齐齐喝到:“少主,这四人交给属下便是!”

 

“就凭你们?”大奔冷笑一声,奔雷剑已握在手中。四人背靠背站在中央,剑气一瞬间化作有形,拔地而起!

 

 

 

二·鬼面人

 

“穿过这片林子,应该就到昼阳之地的中心了。”长夜未央,跳跳一路观察地形,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此刻才稍稍舒了口气,“详细地图只有我知道,魔教不清楚路线,速度上处于劣势,只要甩开他们,我们就有胜算。”

 

“那些暗哨都被风萝散阻在后头,一时半会跟不上来。”逗逗脸上颇有风尘之色,“不过那药也只够挡挡普通的追兵,黑小虎要是来了……”他抓了抓头,还是忍不住露出两分忧色,“说实在,除了四剑合璧,我们没有半点法子能拦住他。”

 

“逗逗你何苦长他人志气!”大奔气恼道,“怕什么?他要跟了上来,我一人断后便是了!

 

“他不会找麻烦,也不会跟着我们。”蓝兔始终跟在跳跳身边,生怕他此前反噬的伤势发作,听到这里却低声道,“说了各凭本事,他就不会靠我们来找月魔花,想办法挡住四象堂的人便是。”

 

“蓝兔,到现在你还信他?”逗逗愕然,复又愤愤,“你忘了血魔——”

 

“逗逗!”跳跳疾声打断,缓了缓声调,“蓝兔说得也没错,以黑小虎的狂妄自大,既然放了这样的话,就绝不会跟踪我们,只怕会另想别的法子。”

 

“你们信他傲气,我可不信。”逗逗撇嘴,摸出些药粉来边走边洒,“再说了,就算他不屑用下作的手段,他手底下还有一帮江湖上最下作的人呢!”他话音未落,只听树林里一阵窸窣,逗逗闻声一笑,翻手就是一把银针挥出。

 

他衣袖拂动之间,林中闷哼声此起彼伏。大奔见状,乐道:“神医,你这手功夫倒是漂亮!”

 

“嘿嘿,那是自然!”逗逗得意洋洋,身在这诡异的树林中却终究不敢松懈,不由望了跳跳一眼。

 

跳跳冲他们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这些沉不住气的追兵必定只是小喽啰,四象堂的人还不知潜伏在哪里,趁着你药粉还能迷惑他们,快走!”

 

四人对视一眼,纷纷按紧了腰上的宝剑,继续潜入这片极深的树林;然而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第一线微光,他们也再没有遇到伏击,甚至就连此前一直紧咬着不放的喽啰追兵也不见了踪影。

 

跳跳在魔教卧底多年,心知黑小虎的暗哨绝不可能只有这点本事,一直隐隐不安。黎明即将到来,夜色正值最浓之时,他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孰料正在这时,不知道从何处远远飘来一个声音,正是传音入密:“诸位,小心了!”话音还在林中飘荡,便听走在最前的大奔忽然大叫了一句:“去他娘的!”

 

“大奔!”蓝兔离大奔最近,足尖一点掠到他身边,伸手就去扯他衣摆;跳跳正不知她为何如此急躁,却忽然看见大奔身下金色的磷光一闪,脊背登时爬上了一股寒意:“金鳞蛊!”他心头一沉,也来不及招呼,一招平地风波四下一扫,周围草丛中顿时金光四溢!

 

“原来他们早留了这么一手!”跳跳咬牙,一把青光剑舞得密不透风,“金鳞蛊个头极小,你们用剑气震开便是,千万别直接碰它!”

 

“昼阳之林奇诡难辨,难道魔教手里那张羊皮卷上记载的全是如何引出这些毒物么?”逗逗剑法最差,此时不由得焦头烂额,“怎么这么多?!”

 

“大奔,双剑合璧吧!”跳跳心知并无别的法子,不由长叹一声,“黑小虎果然好本事!金鳞蛊是昼阳林中阴毒之物,奔雷青光双剑合璧,最驱邪气,正是它的克星;可一旦合璧,他自然知道我们人在哪里!他果然没有跟踪我们,但也果然逼得我们自己暴露了位置!”

 

“该死!他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逗逗怒骂,蓝兔眼见他不敌,一剑劈开一条道来,神情复杂,“他要逼我们带路,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方位,所以——只怕不只这里,每条路上现在都布满了金鳞蛊!”她回头看了跳跳一眼,重重点头道,“合璧吧!”

 

青金两光冲天而上,地上毒虫纷纷躲闪,蓝兔提剑去扫残留的蛊虫,神医赶忙给他二人配补血固元的药丸。大奔心里虽然不安,嘴上却不肯输了气势,落在地上长笑一声:“大奔爷爷天生神力,还用吃什么药?快走罢!”他说着话,抬腿就往前跨了两步,哪知脚下竟然一软,还没等他站稳,整个人就往下沉去!

 

大奔闷哼一声,只挣扎了一瞬,半个身子就陷了进去。跳跳闻声抬头,立刻反应过来:“有沼泽!大奔你别动!”

 

“抓稳了!”逗逗飞快将包袱里的天蚕丝扔到大奔手里,另一头用力在树干上缠了几圈;跳跳则极敏捷地攀上了树冠,小心翼翼接近了沼泽,伸出手去:“大奔,上来!”

 

“太远了!”大奔一只手紧攥着天蚕丝绳,另一只手奋力想要拉住跳跳,但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跳跳见状,又将身子往前探了几寸,咬牙道:“再试试!”

 

大奔努力往前挣去,与沼泽的大力相抗之下,一张脸都扭曲起来。跳跳整个人都悬在树枝上,眼见着终于抓住了大奔的手,刚松了口气,却忽然看见大奔仰起脸来,眼中光芒一闪,嘴角缓缓勾起。

 

此时正是破晓前最暗的时候,周遭一片死寂,跳跳被大奔这样诡异的笑容骇得脸色发白,只觉头皮发麻,惊心动魄。好在他反应极快,抽手就要后退;哪知就在这时,深陷泥沼中央的大奔反手扣住他手腕,狠狠往下一拽,就要将他拖下沼泽!

 

 

 

在外围对付金鳞蛊的蓝兔丝毫没有听见那头的动静。她不断用剑气扫去雷电之威下残留的蛊虫,一时间体力也有些不支,又不敢靠近昼阳之林,不由拄着冰魄喘了口气。不料这时,一个声音幽幽飘了过来:“蓝宫主?”

 

“你是魔教的人?”蓝兔眼神一冷,冰魄剑上寒气凛洌。

 

“宫主聪慧,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那嗓音越逼越近,发声尖利,“在下虽然来自魔教,却未必是宫主的敌人。”

 

“哦?”蓝兔冷笑,心里却微微闪过一丝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你们少主派你来的?”

 

“少主可没有这样的心思。”那声音带了一点讥讽的笑意,“怎么,难不成在宫主心里,少主算不上七剑的敌人?”

 

“你们魔教上下无恶不作,唯他还算有些磊落胸襟,勉强称得上对手,而非单纯的敌人,我自然先想到他。”蓝兔应答如流,眼神冷冽,“莫要装神弄鬼了,我不跟不敢露脸的人谈条件。”她将内力聚在剑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一招剑式,待得话音落下,冰魄的剑影已经将藏在暗夜里那棵大树团团围住,四面八方,滴水不漏!

 

树林中空气骤寒,剑影之中浮出一层暗紫色的光来,随即两光相撞,周遭乱石四下纷飞!蓝兔横剑格挡,同时被内力冲击,微微后退一步;而那棵藏在阴影中的杉树之下终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阴测测道:“蓝宫主使得一手好剑,不愧是七侠之一。”

 

“过奖。”蓝兔冷笑,“四象堂是少主亲卫,阁下武功不差,却似乎对你们少主颇有微词,想必不是四象堂中人——开门见山罢,找我做什么?”

 

“冰魄剑主比我料想之中还要爽快。”那人终于站到蓝兔跟前,长眉狭目,长着一张马脸,眼中却透着精光,“那好,我们便敞开了说。魔教七堂,教主宠信牛老三和猪老四,少主只瞧得上他自己一手训练的四象坛、五行忍者、十三太保,我们五堂从来就是人微言轻,想必冰魄剑主也未曾听过我的大名——当然,我姓甚名谁也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蓝宫主难道没有想过,你们七剑兵分两路,将重伤的长虹剑主留在了百草谷中,为何少主不去攻打十里画廊,力擒七剑之首,反倒来了这里?”

 

蓝兔一怔,心头一直隐隐挂念的疑虑终于被人戳穿,面上却不肯露出丝毫情绪来,只冷笑道:“百草谷易守难攻,他倒是想擒虹猫,擒得住么?”

 

“冰魄剑主何必逞强呢?”那马脸男子不以为意,又往前凑了一步,“蓝宫主冰雪聪明,想来已经猜到了罢?若非这昼阳之林里有比七剑之首的人头更重要的东西,少主何必舍近求远,放弃虹猫重伤的大好时机,亲自到这里来呢?”

 

蓝兔心中一凛,明白他所说的确在理,细思之下想到什么,不由一惊,“所以,黑心虎怎么了?”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不少。”马脸男子嘴角一歪,仿佛是笑了,“不错。五日之前,教主被六七两堂联手埋伏,刺杀虽未成功,但元气耗损极大;加上老六拼上性命打翻了那老魔头案上的温血,他经脉不调,无血可补,现下已经中风瘫痪,在榻上昏迷不醒,动弹不得,只有这昼阳之林的月魔花才能救他性命了!”

 

魔教内部竟然出了这样的乱子,黑心虎竟已昏迷不醒?!

 

怪不得黑小虎亲自来夺月魔花,怪不得他出动了所有亲卫!

 

蓝兔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得死死抑住惊讶之情,缓声道:“想必这场刺杀背后,定然少不了阁下的助力吧?”见马脸男人笑而不答,她心里更是笃定,不由生了一丝鄙夷,“阁下既然只敢藏在暗处,六七两堂的堂主大约已经没命了罢?身为幕后推手,你却还好端端地在这里说话,果真好手段!”

 

“这下轮到我说过奖了。”马脸男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蓝宫主看得这样透彻,想必也该明白我的来意了?”见蓝兔不答,他笑道,“黑心虎父子俩跟你们七剑血海深仇,我可不曾动过你们一根汗毛。如何,不如你我结盟?

 

“即便没有教主,少主势力也不容小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我做这个内应,你们这一路能少多少麻烦,冰魄剑主心里清楚——我与你们联手除掉魔教,成果咱们共享,如何?”

 

“阁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蓝兔微笑,目光下移,盯在他瘦骨嶙峋的一双手上,“只不过,口口声声联手除魔,阁下难道真的嗅不到自己满身的腥味么?”她嘴角弧度不变,用了力气一字字道,“我们七剑,为什么要跟这么脏的手结盟?”

 

马脸男人一怔,还没等他有所反应,蓝兔已经刷刷两剑刺出,招招凌厉迫人!

 

“给脸不要脸!”马脸男人没料到她竟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先发制人,一时猝不及防,急退两步避过剑锋,正要拔刀回击,身后却忽然迫来一股大力,竟压得他动弹不得!

 

这样的力道……难道是天魔乱舞?!

 

马脸男子倏然变色,浑身发颤,而一只铁掌已经卡住了他的咽喉,扼得他几乎窒息。与此同时,他耳边缓缓传来一个声音:“谁给脸不要脸?”

 

 

 

冰魄尚在手中,蓝兔却有些发愣,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红袍的熟悉人影走到面前,五指用力,将这马脸男人立时毙在掌下,又厌弃地抛在一旁。

 

“我早知这位五堂主有蹊跷,没能及时清理门户,让你见笑了。”沉默片刻后,终究是他先开口,“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还没死。”蓝兔咬了咬唇,犹豫再三,到底没忍住问出口来,语意止不住悲愤,“黑小虎,血魔疯癫丸,是你早就布好的局么?”

 

“……不。”她眸子极亮,黑小虎几乎不敢跟这样的眼神对视,不由撇开了视线,“是我临时起意。”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嫉妒他,所以下药。是我卑鄙。”

 

她没料到他这样坦诚,反而意外到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却有一个地方悄然松了松。她深深吸了口气,硬起嗓音:“能做出下药这种事来,卑鄙这两个字,你也不算枉担虚名。魔教内乱,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天下太平?”他嘲讽般一笑,“你以为灭了我们魔教,这个江湖就安稳了么?何况你们七剑现在是什么状况,本也瞒不过我。咱们半斤八两,只看月魔花归谁便是,谁也莫要瞧不上谁了!”

 

“你!”蓝兔怒极,转身要走,却在这时听到逗逗的一声厉呼:“蓝兔——”

 

“不好!”她下意识侧头去看黑小虎,却恰好撞上他诧异的视线,浑然不似作伪,不由一激灵,“难道,逗逗他们出事了?!”

 

 

 

三·黑沼林

 

逗逗的喊声实在凄厉,蓝兔心知不好,当下也顾不得黑小虎还在身旁,足尖一点就往发声处跃去。黑小虎一言不发,紧跟在她身后,两人双双出了这片阴暗的林子,入眼却只见地上水泡翻滚,竟像是一片沼泽正在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凝固!

 

其时天已破晓,天色却将明未明,那沼泽里发出滚水沸腾的声音,颜色却透着诡异的暗红,分明有某种可怕的变化正在其中发生。饶是蓝兔和黑小虎这等人物,见此情形也不由齐齐后退了一步,心中骇然。逗逗见蓝兔赶来,脸上的肌肉忽地一松,扯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蓝兔……怎么办啊?”

 

“发生什么事了?!”蓝兔心知不好,赶忙抢上前去。见他鼻青脸肿,她声音愈发急切起来,“这片沼泽怎么回事?跳跳跟大奔呢?”

 

“大奔不慎落下沼泽,跳跳伸手救他,结果不知水里出了什么状况,他竟然、竟然将跳跳也拉下去了!”回想起那一幕,逗逗仍觉骇然,惊魂不定道,“跳跳腰上系着天蚕丝绳,按说无论如何我也能将他拉上来,可那沼泽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居然把水火不浸的天蚕丝咬断了!”

 

“那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蓝兔弯腰捡起四散在地上的天蚕丝,低头查看。她盯着绳子上无比整齐的断口,脊背竟然蓦地爬上一股寒意,而逗逗指了指那片色泽古怪的洼地,喃喃道,“我会把他们救上来,一定会把他们救上来的……”

 

“所以,他们还在沼泽里?”蓝兔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时站立不稳,身子不由一晃,却被旁边那人稳稳扶住。蓝兔下意识回头,见黑小虎脸上犹有惊诧之色,却极沉静地望着她,稳稳扶着她的胳膊。她原本浮躁无比,可此时被他这么一望,仿佛有人在沸水中猛然倒入一瓢凉水,登时助她宁定下来。

 

蓝兔此时也顾不上他,挣脱他手,几步跨到沼泽边上,却听逗逗失魂落魄道:“我在水里用了禁药,能让水流凝固,助他们浮到表面来。虽然这样要连他们一同冻结,破泽而出的时候难免对身体有损,但我实在想不到旁的法子了……”

 

“你已经尽力了逗逗!”蓝兔见他自责至此,扶住他手臂想要安慰,自己却忽然想到什么,霎时间寒毛直竖——不,不对!

 

逗逗现今如此反应,根本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法子不得不冒险用禁药,而是——

 

“沼泽已经凝固成形,他们人呢?”她如坠冰窖,喃喃说。

 

 

 

被她如此一说,黑小虎也是一震,转头去看这片分别已经凝固成形的沼泽。但见先前翻腾的气泡已然销声匿迹,整片沼泽如今更像是一块红如铁锈的土地,而堕入沼泽的那两个人竟丝毫不见踪影,就如同——就如同被它吞掉了一样!

 

这样的情形实在过于古怪,黑小虎心中也不由一寒。他目光一转,见逗逗瘫坐在一旁,口中还在重复念叨“这怎么可能”,而蓝兔面色苍白伏在沼泽边上,束好的长发微微凌乱。他心中不忍,上前两步想拉她起来,却忽然听她倔强道:“神医,起来了!”

 

逗逗一怔,茫茫然抬起头来,就看那个蓝衣劲装的姑娘手肘撑地,奋力站起身来,攥着她自己的衣摆,神情倔强:“月魔花就在前头,我们继续走。对沼泽我们无计可施,但这个林子既然有问题,那就走到它的核心去!跳跳不是说月魔花是昼阳之林的精气所钟么?”说到跳跳的名字,她眼皮一跳,更用力地抓紧了衣角,深深吸气,“只要拿到月魔花,自然解得开沼泽的秘密!”

 

“可是——还找得到么?”逗逗亲眼见到大奔跳跳被沼泽吞噬,比蓝兔更明白其中厉害,如今无法可想,只颓然道,“真的还找得到么?你没见到他们当时是什么样子,我只怕——”

 

“不管什么样子,我们都要找到月魔花——我们没别的法子了!”她面容比神医还要苍白两分,眼底分明有泪光,神色却还倔强无比,“大奔跟跳跳不会这么容易倒下,我们也不能垮!”

 

“我知道了。”逗逗被她神情震住,霍然激起胸中血勇之气。他抱着药箱一骨碌爬起来,这才发现一直在旁静默不言的黑衣男人,不由惊呼道:“黑小虎?!”

 

“神医可算瞧见我了。”黑小虎淡淡一哂,看似对他说话,眼睛却觑着另一个方向,“有勇气自然是好,可现下你们只剩两个人了,还有几分采到月魔花的把握,想过么?”

 

“不劳少主费心。”听他的口气这样无关痛痒,蓝兔心里莫名酸涩起来。她越是难过,越要强迫自己仰起头来,下巴绷成冷冽的弧度,“还是那句话,各凭本事,少主自便罢!”

 

逗逗已经背着药箱在沼泽周围做好了记号,蓝兔狠狠转过头,迈步走到他身边,两人相扶相持,继续往前走去。黑小虎看了她背影一瞬,转身离去,唯有声音随风而来:“放心,我不占你们便宜。”

 

蓝兔一怔,却见深紫色的信号弹在空中炸响,宛若一朵妖娆的花绽放。

 

她知道那是魔教专门用来召回人马、解除防护的信号,心中一震,不知该作何反应。却只觉得往常妖异的深紫在破晓的天空中色彩更沉两分,让人莫名安定起来。

 

 

 

四·并蒂花

 

“蓝兔,你站进来些。”临到傍晚,下起大雨,逗逗和蓝兔冒雨赶了许久的路,眼见着地上愈来愈泥泞难行,只好暂且到树下一避。此时逗逗正站在树冠外沿,努力要将蓝兔挡在阴影中,“还没入秋,也不知道这雨怎地就这么凉了。”

 

“你也站进来,别以为自己是神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蓝兔把他拉了过来,从背后解下包袱,摸出两个充作干粮的面饼来。见它实在又干又硬,她抬手运功,想将它捂热些,脑中却忽然一激灵。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

 

她手上一抖,还没等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烙饼就已经被逗逗夺了一个去。他眼下乌青,却大口咬着那块干硬的面饼,仿佛正嚼在嘴里的是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腿一般:“神医我对吃没那么大讲究,你别瞎耗内力了,吃完咱们好上路!”蓝兔还没接话,那头就抛过一壶水来,水囊还带着微微的暖意。

 

蓝兔心知那是身为雨花剑主的逗逗催动真气温水的结果,想揶揄他“还让我别瞎耗内力,你自己浪费得倒快”,却终究眼底酸涩,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仰头喝水,努力咽下手里硬得像块石头的饼,只想存些力气快点启程——今夜便是月圆之夜,若不抢先拿到月魔花,跳跳大奔只怕凶多吉少!

 

她倔强地将面饼咽下肚去,将那些不安都抛在脑后,而逗逗此时早已吃完,不知从哪里捡了些树枝树叶,竟然搭了柄简易的小伞,递到她面前来:“凑合着挡挡雨吧,姑娘家淋雨总是不好,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她怔怔握着粗糙的伞柄,而逗逗浑身湿透站在雨里,见她看过来,不由挠了挠后脑勺:“做得不好,只能凑合着用一用。淋雨真的对身子不好,我是个大夫,这些事我比你们都懂的……”他絮叨了一会儿,眼圈忽然红了,却仍抬起头来冲她咧嘴笑道,“跳跳大奔他们……暂时不在这儿,我是个男人,担子自然要我挑起来。蓝兔你别担心,我们肯定能拿到月魔花,肯定能的!”

 

“肯定能的。”蓝兔眼中一热,将逗逗的话重复一遍,打好伞想把他也拉进来,哪知却突然听到一声唿哨。她一惊,以为魔教又有人来袭,下意识去握冰魄,哪知她惯常别着冰魄的左腰处竟然空空如也!

 

蓝兔神色陡变,以为又有变故,脱口道:“我的冰魄呢?!”

 

逗逗被她吓了一跳,四下张望了一下,愣愣道:“冰魄……在你背上啊?”

 

“……”蓝兔闻声抬手,冰魄剑确实安安静静躺在她装着干粮的包袱后,一如既往散发着微微寒意。她轻舒了口气,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仿佛有什么极其要紧的东西正在被她遗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了蓝兔?别紧张,离子时还久呢。”逗逗以为她是精神紧绷太过,正想出言安慰,却见蓝兔忽然抬起头来,脸色发白,喃喃道:“不对,都不对。”

 

 

 

蓝兔撑着那把简易的伞站在雨中,不断有雨水从缝隙里滴下来。她衣裳也几乎湿透,只觉得自脊背蹿上一股凉意,让她整个人都不寒而栗起来。

 

不对!从跳跳落下沼泽开始,一切就都不对了!

 

马脸男人死后她就听到逗逗的喊声,回来时大奔已经把跳跳拉下了沼泽,两个人都再无踪迹,蓝兔原本以为这是昼阳之林里的陷阱,只有摘下月魔花才能救他们出来。然而方才躲雨,她拿面饼给神医吃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刚刚,她才恍然惊觉——这个装着干粮的包袱,之前一直是跳跳背着的!

 

双剑合璧后她就去了周边林中剿杀金鳞蛊,从来没有碰过这只包袱;等她赶回时变故又已经发生,她根本来不及跟跳跳说上两句话,这只包袱怎么会突然到了她背后,而她竟然毫无察觉,仿佛自然而然呢?

 

而她自己既然已经背了干粮,又怎么会把惯常挂在左腰处、方便随时出鞘的冰魄剑也放在背后?

 

青衫磊落的男子笑容澹澹,说着“哪有让姑娘背干粮的道理”时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他先前为迷惑追兵凝结出的幻术被黑小虎打散的一瞬也记忆犹新,蓝兔抬头扫视周围的林木葱茏,眼神渐渐宁定。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这种种反常凑在一处,其实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跳跳跟大奔落入沼泽之后发生的一切,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幻境!她和逗逗两个人,连同黑小虎和魔教的一干人马,此时此刻,全都在这个幻境里!

 

所以说,跳跳为了摘到月魔花,第二次冒险用幻术营造了这样的局面,以期骗过魔教众人,让黑小虎以为七剑只剩下她和逗逗,好放松警惕,为他们自己赢取时间么?留下她是因为有黑小虎在,无法让她凭空消失不被察觉,又知道她不会答应这样冒险的计划,所以也同时留下神医跟她一起,以免发生意外么?跳跳跟她在一处的时间并不很多,只怕不清楚她的剑通常挂在哪里这种微小的细节,又必须给他们留下干粮,所以才会出现这些纰漏,以至于让她察觉到了异常!难怪大奔会突然将跳跳拉下沼泽,难怪天蚕丝的断口如此整齐,只怕从沼泽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幻境了!

 

那么跳跳和大奔,现在只怕也在往月魔花的方向走,只是他们这些身在幻境中的人无法察觉罢了!

 

蓝兔心知幻境中人越是清醒,对施阵之人的压力也就越大,赶忙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却仿佛大石落地——只要知道他们没事,纵然前路茫茫,又何须畏惧?

 

 

 

“蓝兔,蓝兔?”逗逗茫然地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神色,担忧道,“什么不对?”

 

“没什么。”蓝兔一笑,将逗逗拉到她的伞下,心中已然做了决断,“方才的唿哨声只怕是魔教的传信,离子时还有三个时辰,我们换一条路走。”

 

“通往月魔花方向,不是只有一条路么?”逗逗瞪大了眼睛,神色震惊。

 

 

 

*****

 

天已入夜,月隐星沉。

 

逗逗埋头走在路上,时不时去看前方那个单薄的人影。黑小虎果然守诺,一路上他们再没有遇到魔教半点拦截,昼阳之林的种种陷阱也被他二人一一化解。沼泽之后他们愈发小心,不曾再落入林中的圈套,蓝兔执意在前,又说这条路只有她知道怎么走,他拗不过她,只好依言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清楚地记得跳跳说过通往月魔花所在只有一条路,所以蓝兔此刻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他完全一头雾水。但是,蓝兔素来机敏有决断,固执起来连虹猫都说不动她,如今她既下定决心要做,他便只有无条件相信和跟随了吧?

 

雨花剑虽然不济,却至少能护住她身后方寸之地,帮她扫清后顾之忧!

 

逗逗抓紧剑柄,跟蓝兔一同缓缓深入这片林子的腹地。

 

 

 

越往里走,周遭的雾气就越是浓重。眼见着子时越来越近,夜色也越来越沉,逗逗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他正想说话,却听蓝兔沉声道:“快到了,神医你小心些。”

 

逗逗闻言,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深深吸了口气,袖口的药粉滑到手边,同时紧赶几步,将蓝兔微微揽在身后。蓝兔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坚毅,便也默默慢了两步,走在他长剑的保护之下。又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绕过茂密的树丛和杂乱的灌木,两人眼前豁然开朗。

 

若非亲眼所见,逗逗决不能相信,这个人迹罕至、阴冷潮湿的树林里竟然会有这样一大片不毛之地。秋风吹拂下,周遭的树叶发出窸窣的声响,这里空旷到让人不安,连虫鸣声都仿佛销声匿迹。如今月亮隐在云中,蓝兔点起火折子举在头顶,逗逗这才看清,这片空地的中央居然有一口黑黝黝的古井,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显得格外诡异,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逗逗带着满腹疑惑,转过头去,却见蓝兔并无半分惊讶的神色,先将火折子递给他,随即从包裹里找出跳跳用过的那根天蚕丝绳来,系在腰间。逗逗看见绳子末端整齐的断口,没来由觉得不祥,脱口道:“你要做什么?”

 

“到那头去。”蓝兔抬手一指,“月魔花就在那口井里。”

 

“什么?”逗逗一震,不知是喜是忧,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一开始就是从那头过来的啊?那里本来就离古井更近,我们为什么要大绕远路,千辛万苦走到这头来?”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蓝兔转头,眼中透出恳切又倔强的神色,“神医,等我拿到月魔花,一定解释给你听。但是现在,我们双剑合璧吧。”

 

“……”逗逗见她如此,忽地想到什么,震惊道,“你是想借双剑合璧的力量与北斗七星呼应,驱散乌云,引出月光?”

 

“是。”蓝兔点头,冰魄剑已铮然出鞘,“月魔花开,非得借助月光不可。魔教虽然不曾派人阻拦我们,却也对月魔花志在必得,他们绝不会错过机会,我们不能再等了!”

 

逗逗心知她说得有理,哪怕明白双剑合璧会暴露位置,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出剑便是雨花剑法的合璧招式:“大雨纷飞!”

 

“冰天雪地!”蓝兔也清叱一声,蓝绿两光在空中聚合,直冲九霄之上,霎时间整片空地都被照得雪亮,剑气与天罡呼应,此前拢在他们头顶的乌云陡然散开!

 

月亮终于在这阴雨天气里露出大半张脸来,蓝兔落地之后更不迟疑,将腰间天蚕丝的另一端扔给逗逗,随即往前疾走几步,挥剑刷刷划了几笔,一个阵法的图案便赫然在目!她弯腰将冰魄放下,站在阵法中央,双臂舒展,整个人笼罩在皎皎月色当中。

 

月光将她衣衫映成霜雪之色,逗逗怔怔握住绳子,瞧见她左臂抬起,心中陡然有些不安。他正要出言,身后却掠过一阵疾风!

 

逗逗一惊,反手一剑就往身后刺去。哪知那人影速度奇快,他的剑锋根本连那人的衣角都没碰到,那人就已经掠到了前方,狠狠抓住了蓝兔的手腕!

 

 

 

“你果真不要命了!”黑小虎呼吸急促,显然是强提内力飞奔而来,语气里竟有两分狼狈,“你瞒得过逗逗却瞒不过我!月光根本不是开花的先决条件,只不过若有月光照射,月魔花药力更强罢了!可月光之下的月魔之舞——”他重重喘息,显然已是怒极,“却极有可能让施舞之人魂飞魄散!虹猫他——”他脸色沉得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对你就这么重要?”

 

“他重不重要,”蓝兔手腕被他攥着,神色却冷定无比,只淡漠地盯着他瞧,“关你什么事?”

 

“……”黑小虎心里一凉,似是怒到了极处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竟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然而,就在他出神这一瞬间,蓝兔身形陡然一转,右手拂向他胸口大穴,随即趁他下意识后退的顷刻之间左手一撤,大喊道:“逗逗!”

 

逗逗人在远处,此前完全不知她的计划;然而七剑之间本就有某种本能的默契,就在蓝兔出声那一刹那间,他福至心灵,闻声而动,用尽全身力气将天蚕丝绳往后拉去!

 

蓝兔借了这一拉之力,从黑小虎手中挣脱出去,随即就地一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阵法的包围!她出阵之后更不迟疑,双手结印抵在额前,口中飞快喃喃,随即地上的阵法忽然光芒大盛,直与空中的明月争辉!

 

她动作利落,发难前又毫无征兆,饶是黑小虎这样的人物也来不及反应。等他回过神要跟出阵去,才发觉脚下这片以阵法为中心的方寸之地竟然已经成了一片结界,与天上的月光遥遥呼应,坚如磐石!

 

“月影困魔阵?”黑小虎终于明白她的计划,手下意识捏紧,关节都咔咔作响,“原来你费尽心思,是为了骗我到这个阵法里来?”

 

“不错!”蓝兔顺手抄起冰魄,以剑尖在地上急点两下,后退了几步。见他被锁在阵中,她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语气却仍旧凌厉,“月光不断,阵法不破,从前月魔族的护花使便是以月影困魔阵降住黑心虎,没让月魔花落入你们魔教手里。我如今不过是将从前的法子再用一次罢了!”她看着黑小虎阴沉的脸色,心中大石却倏尔落地,声音里也就终于带了一点飞扬之色,“少主,承让了!”

 

“哦?”黑小虎却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他一时愤懑过后,反倒平静下来,只盯着她右手中的剑,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抬头,沉沉与她对望:“所以说,你不惜用双剑合璧来召出月光,根本不是为了月魔花的药力,而是为了引我入阵?你心知一旦双剑合璧,我必会前来一探究竟,所以借此机会困住我?召出月光之后,这个阵法也就坚不可摧,我便只能留在阵里,天亮之前不可能出阵与你争夺月魔花,是也不是?”

 

“我瞒不过你。”蓝兔见他反应这样快,只得坦然道,“论武功,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只有另辟蹊径,冒险一试。”

 

黑小虎身在阵中,显然此番已是必输之局,却毫无焦急抑或懊恼之色,反倒盘腿坐在阵法中央,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你、你笑什么?”蓝兔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料到黑小虎却是这般反应,心里不由发虚——月魔花对他也同样重要,如今被她使计困在阵中,为何他竟不愠不怒?难道,她的计划还有什么疏漏?

 

她心里愈发紧张,剑也握得更紧,哪知这等剑拔弩张的时刻,黑小虎却瞧着她的眼睛,唇角微扬:“我笑什么?你不曾时时挂念虹猫的伤势,费尽心思召出月光,反倒只为了阻我出手——你这样把我放在心上,我心里欢喜,为什么不笑?”

 

“你!”蓝兔一怔,随即仿佛被人戳破了什么隐晦的心事,耳根都开始烧红,气恼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赢你,自然不得不放在心上!”她无心多说,运起轻功靠近古井,在地上划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阵法,随即缓缓抬手,带出月魔之舞的起手式来。

 

逗逗在一旁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蓝兔刻意绕了方向转到这头,只是为了跟黑小虎方位相对,以便占据地势之优,让黑小虎急于前来一探究竟,好趁其不备,将他诱入阵中。而若按原来的路线走,只怕黑小虎比他们到得更早,未必能容他们有施阵的机会。

 

原来她早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一个人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逗逗担忧地看着井边裙袂飘飘、将欲起舞的蓝衣姑娘,想起黑小虎说过的话,心知月光之下她这一舞必定极其冒险,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不由又是担忧,又是焦躁。

 

他正痛恨自己为什么帮不上忙,脑中却猛地一个激灵——等等,不对!

 

此前一直是跳跳带路,月魔花的具体习性也只有跳跳知晓,跳跳坠入沼泽前一直跟他在一起,并不曾有时间将羊皮卷交给蓝兔,按理说蓝兔也跟他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跟跳跳此前讨论过路线,可若没有看过羊皮卷,方才那样复杂的月影困魔阵,她是怎么施展出来的?

 

逗逗一念及此,只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大纰漏,却又半点都想不明白;哪知就在这时,只听远处的黑小虎轻声一笑,似是反问:“赢我?”

 

不等逗逗有所反应,困住黑小虎的阵法忽然紫芒大盛,竟然硬生生压过了阵外的月光!

 

 

 

“黑小虎?!”站在井旁的蓝兔倏然变色,连脚下的舞步都惊得停了下来!

 

月影困魔阵是羊皮卷里记载的绝杀阵式,在这昼阳林中,但凡月光所及之处,此阵决不能破,哪怕被困人武功再高,也只能等到破晓星沉、晨光降下才对!七剑乃是上古神兵,与北斗天罡之间互生感应,除了合璧,天下理应再无他物能影响明月升降,当年黑心虎何等功力深厚,却也没能破阵而出,如今黑小虎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使那个阵法发出这样骇人的光来?

 

蓝兔没来由觉得心里发慌。不知怎地,她总觉得黑小虎正在做的事极是重要,又令人极是不安。她探手就要拔剑,心想无论黑小虎想做什么都要试试阻止再说,哪知右手竟然再一次落空——素来与她形影不离的冰魄仍旧没有挂在她最熟悉的左腰处!

 

拔剑这个动作早已是他们七侠的本能,这些年来她拔剑的次数只怕比吃饭还多,蓝兔怔怔盯着自己的右手,脊背忽然一凉。

 

她抱着万一的指望,缓缓将手伸向后背,而冰魄剑果然如上次一样,静静挂在她的背后,寒意凛冽。

 

蓝兔脑中一片混沌,竟然抑制不住自己右手的微微颤抖。

 

她摩挲着冰魄剑鞘上最熟悉的纹路,脸庞被不远处阵法发出的紫光映得明暗交迭。

 

如果说,她此前的推断是真,这里真是跳跳为麻痹魔教而造出的幻境,先前冰魄被放在背后是因为他不了解她平素放剑的习惯,所以不慎被她发觉破绽,那么这一次,明明是她先前用冰魄在地面划下阵法,而后亲手收回了剑,为什么这把剑竟然也会到她身后去?

 

作战时将冰魄挂在左腰,是她六岁练剑开始就留下的习惯。蓝兔指尖发冷,幼时娘亲叮嘱要将剑放在随时可拔之处的教导言犹在耳,她心知肚明,除非刻意为之,否则自己绝不会舍近求远,好端端将剑别到身后去——所以,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的力量,竟能改变她自幼留下的习惯么?

 

这里到底还是不是跳跳的幻境?

 

如今她已经来到月魔花跟前,如果这一切都是跳跳布下的局,那么他人呢?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头,他和大奔俩人还是没有出现?

 

可如果她此前的推断统统错了,那么这到底是哪里?周围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是什么力量在操纵她的习惯?甚至、甚至——眼前的黑小虎和神医,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时间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得她脑中犹如乱麻。今夜正是中元鬼节,树林里阴风呼啸,声如啼哭,蓝兔手心出汗,只觉浑身发冷,连太阳穴也刺痛起来。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听身后的逗逗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他声音尖利,显然是看到了极其可怖之事;蓝兔闻声抬头,霎时也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只见远处阵法之中,那个黑衣红袍的人正盘腿而坐,闭目默念,手臂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极深的伤口,鲜血如泉,汩汩涌出。他面无惧色,嘴唇不断开阖,唇色已然发白,而那些血落在地上竟也并不流开,反而以极快的速度钻入地里,就像——就像被他身下的阵法吸进去了一样!

 

那个被她自己亲手划下的阵法已经无声无息地改变了形状,绕阵一周的紫芒里血光微现,黑小虎整个人端坐正中,只透出十二分的诡异来!

 

蓝兔眼见他臂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显然是伤了动脉,而他孤身一人与天光相抗,虽是形单影只,气势却可通天彻地!蓝兔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却明白眼前的阵法必定是极损元气的禁术,一旦施完,只怕施阵之人难逃性命之危!

 

子夜将至,时间紧迫,她一时之间来不及多想,提起冰魄便奔上前去。

 

蓝兔迎着阵法的方向,咬了咬牙,将全部真气凝聚在剑尖之上;她正要向着结界全力劈下,却见阵中之人忽然睁眼,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来:“破!”

 

 

 

阵外的紫光直逼九霄,林中风声大作,蓝兔只来得及横剑护住身前,整个人就被一股极霸道的力量推了出去。她先前已是强运功力,此时一口真气提不上来,心知自己一旦落地,必然重伤,谁知这股劲风里居然暗藏了一股极柔和的内力,悄无声息地中和了那股近乎蛮横的力道。身后的逗逗却没有她这样好的运气,只来得及在风沙袭来之前用内劲护住心脉,匍匐在地,以防止被这样凶猛的力量卷成肉泥。

 

待她终于稳住身形、扶起昏厥过去的逗逗,飞沙已住,狂风已停,而先前她划下的阵法已然一片狼藉,黑衣红袍的男人独自立在古井沿上,掌心一抹明黄色泽,俨然正是一株绽开的花朵。

 

那花不过三寸来宽,花瓣层层叠叠,颜色犹如枕边最浅的一缕月光,花蕊却透着一点血色,在他手心处盛极而放。而他面色苍白如纸,却仍然带着笑意,将目光缓缓垂下:“如何,认输么?”

 

他臂上伤口只是胡乱裹了裹,仍然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渗血。蓝兔目光被那伤吸引了一瞬,心里不由一沉;她移过视线,望着他手中的花,苦笑道:“不认又能怎么样呢?”

 

她连日来为取月魔花思虑再三,费尽心力,到头来仍是功亏一篑,不禁颓然,握剑的手沉沉垂下:“蓝兔技不如人,不是少主的对手。”

 

“不。”黑小虎坦坦荡荡地迎着她的目光,摇头道,“一路走来,我没有困住你们,反倒是你们先困住了我。若真要论输赢,你们输给我的,也不过是武功罢了。”

 

“胜者为王,少主何必惺惺作态。”蓝兔只觉浑身无力,太阳穴不知为何针刺般疼,不由一个趔趄,差点带着尚未醒来的逗逗一同摔下身去。黑小虎见状,眼中迅速掠过一缕痛惜之色;他将月魔花随手塞入怀中,随后奋力抬起双手,一掌击往远处空中!

 

此前阵法通天,又流了这样多的血,饶是魔教少主这等人物也难免元气大伤;他本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强行挥出这一掌来,只迫得自己胸口内息沸腾不止,脸色霎时间难看已极!然而,就在他这一掌挥出的刹那之间,四面八方俱是一震,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地震荡,随即只听一声巨响,此前林间一直萦绕的白雾竟然凭空散去;与此同时,古井之旁也不再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反而瞬息之间就生满了鸦青色的苔藓!

 

蓝兔见黑小虎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却在这一刹那间明白过来——不对,还是不对!不管由谁缔造,这里都确确实实存在着一个幻境!方才的震荡正是幻境碎裂的征兆,林间白雾的消失、地上苔藓的出现,也统统都是幻境之故!

 

黑小虎方才拼着重伤击出这一掌,就是为了打散这个幻境么?

 

一个她从没想到过的念头浮上脑海,蓝兔低头望着手中的冰魄,喃喃道:“难道,难道——”

 

“不错。”黑小虎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血去,唇色白得骇人,神情却依然淡淡,“我们一直处在一个幻境里,而施展这个幻境的人,就是你自己。”

 

蓝兔怔怔站在原地,耳边只有他冷静依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在不远之处:“幻术一道,本就极耗功力,越多人在幻境中保持清醒,施术之人就要承受越大压力;一旦施术人支撑不住,幻境反噬,只怕便是灭顶之灾。这个昼阳之林绵延数里,你强行施展幻术罩住这么多人,早已用尽了内力,所以将跳跳大奔送走之后,你连自己的清醒都无法保持,是也不是?”

 

蓝兔额上冷汗未消,脑中记忆纷杂,只听见黑小虎不疾不徐道:“你明知七剑此番与我实力悬殊,跳跳又已受伤,所以从他此前的计策里受到启发,想以幻境迷惑我,让我以为你们只剩两人,放松警惕,好趁机施展阵法困住我,赢到夺取月魔花的先机。召唤月光必得要双剑合璧,所以你迫不得己留下了内力最弱、也就最不易察觉幻境的神医,同时为了提醒自己身在幻境当中,提前设下了一些与你平素习惯相左的动作。”他说到这里,微微笑道,“我没料到你能一个人想出这样的法子。若不是月魔一族羊皮卷的副册在我手里,这一次,我只怕是必输无疑。”

 

蓝兔仍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她此前虽然猜到身在幻境之中,却从不曾想过,这里竟然是她自己的幻境。

 

然而,被黑小虎这样一提,所有的疑点都得到解释,所有的细节都开始丝丝入扣。

 

除了她自己,谁还能那样清楚地知道冰魄平素被挂在哪里,谁又能真正改变“习惯”这样的东西呢?

 

干粮和羊皮卷都是她从跳跳手中拿到,当日“沼泽”的幻术之下其实是个极深的山洞,大奔和跳跳都被她保护在那里的封印之中……伴随着太阳穴依旧不止的疼痛,那些被幻术盖去的记忆终于被隐约想了起来,蓝兔望着对面那个面容苍白的男人,喃喃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我的幻境?”

 

 

 

没错,黑小虎说的一切都对。月光一出,她若再跳月魔之舞,难免危险重重,所以黑小虎明知身在幻境之中,却还是不肯冒险让她跳这一舞,坐收花开时的渔翁之利,反倒以自身鲜血为祭,启用了另一卷羊皮书里的禁术,硬生生拦下了她,以更残忍的法子拿到了月魔花。他这样以命相护,蓝兔心中万分触动,却依然存有一个最大的疑惑:既然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是她的幻境,黑小虎他,究竟是怎样看破的?

 

对面的人却仿佛早已知道她会这么问,淡淡答道:“你从前跟我过招时,剑尖总要在地上点三下,方才以阵法困我时,却只点了两下。”

 

他重伤之后气息不足,声音更是轻微,却让蓝兔心中重重一震,刹那间百感交集,眼眶微热。

 

黑小虎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正色道:“何况这两日来,我每每运功,都发觉自己内力比往日增了两重,却完全无迹可循。与你交手时我将两件事联系一想,便知只能是幻境之故了。”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望着蓝兔长声一笑,虽是重伤力竭,笑声里却是说不出的潇洒快意,“我黑小虎虽然自负,对自己的功力究竟如何,却是心知肚明的。想不到在蓝兔宫主的下意识里,在下的武功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境界么?”

 

“我——”蓝兔耳根一热,下意识去瞧身旁的逗逗。见他依旧昏厥未醒,她索性转身去掐他的人中,顺带掩饰她两颊的绯红。她晓得自己是该说些什么的,可脸颊发烫,一时之间竟然什么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只好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个“我”字,神情微微窘迫。

 

黑小虎站在高处,却是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笑道:“一向只有你逼得我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如今——”

 

“如今怎么?”眼见神医并未醒转,蓝兔强迫自己的语气冷冽下来,厉声打断他的话,剑已悄然握在手中,“黑小虎,你现在身受重伤,又是孤身一人,未必挡得住我的冰魄!”

 

“四象堂的人马在你们手里折了不少,但也还没到团灭的地步。”他面不改色地迎着蓝兔的剑光,神情晦暗不明,“神医未醒,大奔跳跳远在他处,你我之中谁先挡不住谁——只怕还未可知吧?”

 

他声量不高,话中之意却明了,蓝兔闻言神情一凛,心中止不住苦涩,却也明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飞快思索了片刻,心知黑小虎所说确是实情,此刻实在无法可想,于是低下头来,将神医放在一旁的灌木丛外,利落地比了个冰魄剑法的起手式:“既然早晚有此一战,那么——来罢!”

 

夜色之中,她眸如寒星,面如霜雪,衣衫在山风中烈烈。黑小虎强行压下心肺与右臂同时传来的剧痛,低头望着她的方向,终于说出那句已经在心里盘桓半月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战’字而来?”

 

“什么意思?”蓝兔皱眉,却见黑小虎低低打了一声唿哨,随即他身后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暗卫,将一团黑影往蓝兔这头抛了过来。

 

蓝兔一惊,伸手去接,定睛一瞧才看清:被抛进她手中的竟然是达达的灵鸽,羽毛凌乱,足下的信笺却并未有被拆过的痕迹。她心里一沉,就着剑光细瞧,却见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正是达达略显焦灼的笔法:“大乱已久,各方施压,魔教来书,言及‘停战’。虹猫未醒,诸位怎看?”

 

蓝兔不曾料到达达的灵鸽竟会落入魔教手中,更不曾料到这封信上写的会是这样的内容。她沉默地看完信后另附的和谈书,低声问:“你们要以不夺麒麟为条件,跟七剑和谈?”

 

“不错。”黑小虎坦然道,“有了月魔花,我们无需再夺麒麟血。”

 

“月魔花只能治疗血魔之症,对提升功力半分用处也没有。”蓝兔冷笑道,“黑心虎那样贪得无厌的魔头,舍得放弃追求了大半生的武林至尊之位?若他只想治病,只怕昼阳之林早就被魔教翻了个底朝天,哪里会等到今天?少主,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就凭魔教现如今主事的人不是他,是我。”黑小虎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蓝兔宫主忘了么?那个死在我手里的五堂主早便跟你交了底,我爹如今人事不省,纵然服下月魔花,往后也不能再下床半步,所谓武林至尊,还有什么用呢?”

 

蓝兔脑海中立即闪过前夜那马脸男人的阴笑,不由对他的话信了七分,面上却不肯认,仍嘴硬道:“他不能下床,你也不能么?”

 

“称霸武林,那从来都是我爹的理想,不是我的。”他语气依旧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波澜,“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想要过什么麒麟之血。”

 

蓝兔一怔,仰头去看那个站在月光下的黑影,恍然发觉自己从未如此认真地凝望过他。他却不知她正在看他,目光望着远方,神情里带了两分嘲讽:“何况,你们七剑自诩为天下苍生而战,天下苍生却未必领你们情。”

 

“你们也给其他门派下了和谈书?”蓝兔何等冰雪聪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寒,“所以,他们都是主和不主战了?”

 

“何止是主和不主战,简直是争先恐后,诚惶诚恐呢。”黑小虎讥诮地望着她,“谁不想歌舞升平,酣睡卧榻?一听说魔教不再执着麒麟,没了最尖锐的矛盾,他们只怕恨不得立马联名画押,跟我们握手言和。魔教出山以来,血是你们在流,难是他们在避,蓝兔,”他看着蓝兔咬紧牙关的样子,心里微微不忍,语气也不禁放柔三分,“我一直想问——值得么?”

 

“我们拔剑,原也不是为了这些人。没什么值不值得。”蓝兔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沉静道,“就算黑心虎中风瘫痪,有你把持魔教,七剑也照样处在劣势。为什么魔教突然会有和谈这么一说?”

 

“打烦了,不想打了,这个理由够么?”

 

蓝兔一愣,竟然无法反驳他:“那么,条件呢?”

 

“条件么——”他笑,似是认真似是无意,“联姻,怎么样?”

 

蓝兔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样的关头说出这样两个字来,一时间怔在原地,脑中空白,只听见自己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联——姻?”

 

“是。联姻。”他臂上还在渗血,整个人无遮无拦地站在逐渐淡去的月华之中,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全天下都知道我喜欢你,不是么?”

 

 

 

虽然早在雪山冰壑之时,蓝兔便隐约知晓了他的心意,却从没料到,他竟真的坦坦荡荡将它说出了口。身为武林第一美人,早在及笄之年求亲的儿郎就已踏破了玉蟾宫的门槛,从小到大,她并非没有见过倾慕赞许的言语,却也是生平头一次,真正听人将“喜欢”这两字珍而重之地说与她听。一时间她心乱如麻,竟无法开口驳斥这个来自敌方的人;却听那头,他声线里终于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如果魔教放弃麒麟,与七剑停战,你——你肯不肯嫁我?”

 

“你是在跟我讲条件么?”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好强自稳住声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冷一些,“若说条件,魔教少主就是这样空着手跟人求亲的么?”

 

“你想要什么?”他语意沉沉。

 

“你能给什么?”慌乱过后,她心知这个所谓的联姻阻力太多,终究荒唐,又恰好瞧见他手中那朵明黄色的花,不由苦笑,“我要月魔花,你舍得给么?”

 

站在高处的黑衣男子听了这话,显然愣了一愣。蓝兔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少主别开玩笑了吧,还是——”

 

她话音未落,只见黑小虎忽然长臂一扬,一团黑影慢悠悠自高处飘落下来。

 

蓝兔下意识抬手去接,待得黑影入手,这才万分震惊地发觉,黑小虎方才用内力抛过来的,竟赫然是那朵她殚精竭虑想要摘到、却终究被黑小虎占得先机的月魔之花!

 

她一时震惊太过,几乎不敢相信:“你——你这是?”

 

“你不是要月魔花当聘礼么?”黑小虎沉沉望着她的眼睛,“我给你月魔花,你肯不肯嫁我?”

 

“可是,可是——你几乎豁出命才拿到月魔花,你爹还等着这花治病——”蓝兔怔怔,“为什么?”

 

“谁告诉你,月魔花一次只开一朵的?”皎皎月光之下,那个黑衣红袍的男人忽然弯了弯唇角,纵身便跳下了身旁的古井。没过多久他又攀了上来,手中赫然抓着一朵与蓝兔手中一模一样的花!

 

今夜变故太多,蓝兔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花,忽然不知自己是否依旧身在幻境:“跳跳明明说……”

 

“你们手里的羊皮卷多是记载月魔花的详细位置,而它真正的习性,却是在这本副册上。”黑小虎扬了扬手里那卷暗沉沉的羊皮,轻声道,“月魔,其实是双生并蒂之花。”说完片刻不见蓝兔反应,他有些心焦,也不敢追问,索性抢先道:“你不必急着回答我。花你拿去,三日之后,我们在诸曜台见,到那时你再答我不迟。”

 

蓝兔低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破晓时分,凉风吹拂,黑小虎额上却起了汗意,周遭静到了极处,四面八方只听得见他自己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她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说:“好。”

 

 

 

明月悄无声息向西沉去,东方终于浮出一线微光。

 

又是新的一天了。

 

 

 

五、犹未雪

 

竹林居烟尘缭绕,炉上的药瓮飘散出微苦的香气。

 

蓝兔独自坐在竹凳上,正对着药炉,拿着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炉火在她瞳孔里跳跃,她的目光却没个落脚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外大奔粗声大气的问话清晰可闻:“逗逗你听错了没?黑小虎让七剑跟他们联什么玩意?”

 

“你都问了多少次了!”逗逗显然极是烦躁,声调也不由拔高了两分,“联姻联姻,这俩字听不懂吗?我当时虽然昏着,神志可是清清楚楚,黑小虎跟七剑和谈的条件就是联姻,说白了就是要蓝兔嫁给他!”

 

“那怎么成?”大奔气急,“别说蓝兔跟虹猫是什么情分,就算虹猫肯,我大奔也不肯!要打便打,奔爷爷还怕他不成?哪能拿蓝兔来换什么停战!”

 

“你冲我吼什么吼!”逗逗被他喊得也急了起来,指着竹屋的方向狠狠道,“月魔花已经在药瓮里了,虹猫还指着它救命你懂吗?咱们技不如人,从黑小虎手里拿了花,你现在说联姻算个屁,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说着说着,眼圈却也红了,“都怪我武功低微,当时蓝兔身边就我一个,我没帮上忙也就罢了,还要她来独当一面,我——”

 

“我们实力不如魔教,本也是实情。”一直在角落里听他们说话的达达实在不忍再听逗逗自责,不由拍了拍他肩,沉声道,“其他门派无一例外,全都赞成停战,蜀青派还附上了川地千名百姓的联名信;所以,即便不提联姻,七剑也已经被这封停战书逼到了墙角。我倒觉得,我们如今首要考虑的问题应该是,如果真跟魔教和谈,他们是否真能改邪归正,从此偃旗息鼓,安居一隅?”

 

“你们信黑小虎比他爹强?奔爷爷反正不信!”大奔剑眉倒竖,“都是一路货色!他要真是个好人,虹猫怎么会中了血魔疯癫丸?”

 

“……”达达顿时无话,想了一会才道,“也有道理。只是我们这一仗,打得实在太久了。”

 

“什么意思?”大奔一愣。

 

“想要停战的不止是想明哲保身的各大门派,只怕还有绝大多数百姓啊。”达达摇头,脸上难掩悲悯之色,“若此战继续,不知还要打上多久。”

 

“唉。”大奔虽然素来一根肠子通到底,却也知道厉害,不由叹了口气。他还要再说,却见跳跳沉着脸色自走廊那头过来,也不跟他们招呼,径直进了药房。

 

“跳跳怎么回事啊?”大奔挠头。

 

“大概要去算账了吧。”逗逗摇头,“罢罢罢,月魔花的汤药也快熬好了,我们去瞧瞧虹猫吧。他是七剑之首,最终是和是战,说到底还是要等他来拍板。”

 

“对对对,虹猫来拍板!”大奔一听便忙不迭点头,“他什么时候能醒啊?”

 

“明天。”

 

 

 

跳跳进门之时,蓝兔依然目光涣散地盯着炉火,拿着那把青色的蒲扇,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脚步声一般。跳跳却不跟她客气,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药都沸了,还扇什么扇?”

 

“……”蓝兔抬头,茫茫然瞧他。

 

“怎么,有本事造幻境,倒没本事回我话了?”跳跳语中带气,“把我跟大奔丢在洞里的时候不是很能耐么?”

 

“我……”蓝兔像是终于回过神,微微躲闪他的目光,“我以为,我一个人能行的。”

 

“一个人能行?”跳跳怒极反笑,“若黑小虎没能破得了你的月影困魔阵,你真就打算在月光底下跳那支月魔之舞?用你的命换来的药,你以为虹猫吃得下去么?”

 

“羊皮卷上只说危险,并没说跳舞之人一定会死。”蓝兔咬咬下唇,脸色苍白,“何况,本来也是我害他中的血魔之毒,我非得拿到解药不可的。”

 

“是你害的他,还是黑小虎害的他?”跳跳目光敏锐,一阵见血。见她脸色更苍白了些,他不由在心中一叹,终于放柔了语气,“所以你这般拼命,到底是为了你自己的愧疚,还是——”

 

“别说了!”蓝兔猛地打断他,神色复杂已极,“不管怎么样,月魔花都非拿到手不可,不是么?”

 

跳跳一怔,瞧着她坚毅又挣扎的神情,心里的怒气居然一点点平息了下去。他终于无奈地笑了笑:“是。但是下次要取这种非拿不可的东西的时候,别再一个人扛着了。七剑里只有两个姑娘,若还七灾八难的,让我们五个大男人的脸往哪搁?”

 

蓝兔听他语气温和,心中动容,可先前挣扎已久的东西却在心底沸腾得更是痛苦。她垂下头去,低声道:“跳跳,多谢你。”

 

“还在想大奔他们说的话么?”跳跳了然地望着她,见她脊背一颤,却并不答话,斟酌道,“其实你心里,是不想再打下去了吧?”

 

“我想不想打,有什么意义么?”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我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有什么用呢?魔教从此不再作恶,可从前他们杀过的人能当作不存在么?那些枉死之人的亲眷好友能放弃寻仇么?不说别人,”蓝兔霍然抬头,眼底尽是寒意,“跳跳,你能放下么?十年光阴,两代血仇,就算如今黑心虎人事不省、瘫痪在床,你能放下杀他的心么?”

 

“……”跳跳没料到她竟然问得这样坦白直接,登时被她这样的神情慑住,张了张口,竟然哑口无言。

 

“你看,你也无法答我吧?”她苦笑,起身将药瓮里早已煮沸的汤药倒进碗里,漠然道,“我去给虹猫送药。”

 

跳跳眼睁睁目送她端着药碗出门,喃喃道:“可你这般拼命,到底是为了你自己的愧疚,还是为了替他赎罪呢?”

 

 

 

六、何时灭

 

虹猫醒来得并不安稳。

 

他中毒昏迷的时候正值七侠方聚,七剑之首的倒下无疑给了魔教更多可趁之机。蓝兔一行人在昼阳之林固然是千难万险,达达他们困守十里画廊也同样危机重重,虹猫纵在沉睡之中,眉头也未敢有片刻舒展。而等他终于服下以月魔花为引的汤药醒来,打着“商量武林存亡大事”旗号的各派掌门已经将竹林居围得水泄不通。

 

虹猫沉默着听完大奔义愤填膺的嚷嚷,面无表情。他攥着那封墨迹淋漓的和谈书,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逗逗虽然万分焦灼,却也不敢出声。屋外人声鼎沸,跳跳和达达在外安抚众人的声音开始力不从心,虹猫眉头紧蹙,终于掀被下床。旁边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还在出神的蓝兔这时反应却快,连忙跑过去扶他,而他任由她搀自己起身走了两步,才猛然按住她手背。

 

蓝兔一惊,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她隐约知道他想说什么,下意识要抽手,他却将手握得更紧:“我若想战,你会不会怪我?”

 

蓝兔愣住,望着他郑重又忐忑的面容,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大约是在问,我若不想为了眼前不知能维系多久的和平放下杀父之仇,也不想让你嫁给别人,你会不会怪我?

 

“你是七剑之首。”她终于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来,声音清冷得犹如碎玉,“我们都在等你的决定。”

 

虹猫眼神微微黯淡,右手一瞬间紧握成拳,却又悄无声息松了开来。

 

“好。”须臾后他才点点头,神情骤然坚决。

 

逗逗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心中只觉得惊涛骇浪。他从前总以为虹蓝二人年少相识,江湖相知,早在这刀光剑影中有了两心相许的默契;如今看来,却只怕这“长虹冰魄佳偶天成”的传言,未必当得了真。虹猫的神情自是掩不住心事,可蓝兔的反应……

 

逗逗皱眉,不由想起昼阳林中黑小虎提起联姻时说过的话。诚然如他所言,他喜欢蓝兔天下皆知,可蓝兔对他当真毫无情意么?倘若……倘若蓝兔也同样倾心于他,那这一番是和是战,只怕更是错综复杂了!

 

他一念及此,悄悄偷眼去瞥蓝兔,然而蓝兔已经站在药柜跟前,开始将虹猫要喝的下一服药放进瓮里,神情一丝不苟。逗逗摇了摇头,喟然长叹。

 

 

 

整整两天,虹猫跟各派掌门在百草谷列松堂里商讨此事,却始终没有得出结果来。绝大多数门派深受魔教侵扰,却因遁世趁早、避祸有方,并未损失至亲好友,是以此时口若悬河,将敌我双方的实力比对、魔教此时的状况分析、天下百姓的颠沛流离都说得详尽生动、头头是道,大谈所谓“兵不血刃”的太平之道;少数主战的掌门皆是在对抗魔教的途中损失惨重,或是痛失亲朋,或是手足被杀,此番也不多言其他,只说魔教若不血债血偿,只怕对不住黄泉路上的亡魂。

 

所有相关文书都已放在虹猫案头,他揉着眉心听下方的掌门们争论,桌上摊着跳跳连夜写就的《平魔说》,战和之间利弊如何,一目了然。白纸黑字触目惊心,虹猫心里清楚,以他们如今的实力和天下满目疮痍、急需休养生息的状况,魔教肯不伤麒麟,主动求和,无疑是最好的出路。哪怕这场和平未必真能维系到底,于他们而言,此时休战亦是百利而无一害。若是黑心虎仍在把持魔教,只怕说什么也不会提出这样吃了大亏的条件,黑小虎他……是当真不想再打下去了吧?

 

只是,真的能放下么?

 

七侠虽然胸怀天下,却也并非圣人。从前他们那样拼命想杀黑心虎,除了想要保护苍生,自然也有私心。大奔的干娘死于猪无戒之手,莎丽被马三娘害至右手残废,跳跳为报父母血仇在魔教潜藏十年,而他自己,也从不曾忘记那日火舞旋风冲天而上的万丈剑光。虽然如今魔教为首的黑小虎并未真正染指其中,但是,真的能为了眼前的和平,放下这些年来的切肤之痛么?

 

就算他们肯放,同样对魔教恨之入骨、满心仇怨的其他人肯么?

 

虹猫只觉头痛欲裂,这才明白天底下最难的事并非前路漫漫,而是背负一切的权衡,权衡之后的抉择。从前他的私心跟他的信仰并不矛盾,所以他一往无前,从不回头;如今二者冲突之际,他竟然一瞬间想起那个敌人面无表情的脸。

 

黑小虎这么多年夹在孝心与私心之间,大约也很痛苦罢?

 

他想起之前蓝兔抽手的动作,心里忽然一沉,只觉头脑中诸事纷杂,犹如乱麻。

 

 

 

主战与主和两派还在激烈争论,坐在角落的蜀青掌门却一直未曾表态,反而在悄悄观察主座上虹猫的神情。此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珠一转,忽然长笑一声:“诸位一直在谈战和利弊,倒仿佛都忘了——魔教虽然主动求和,却也是有条件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虹猫少侠一直不肯发话,莫不是舍不得让冰魄剑主嫁入魔教罢?”

 

他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望向虹猫,随即不知是谁怪笑了一声:“嘿嘿,我倒忘了,长虹冰魄佳偶天成,咱们在这权衡利弊有什么用?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什么天下苍生、各大门派,哪里比得上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这话一出,犹如乱石投湖,霎时扰乱一池春水。

 

虹猫手指暗暗收紧,眼见着堂下这些自诩正义的各派头领打着天下的旗号,为了自己的利益吵吵嚷嚷,不由也冷笑出声:“蓝兔要嫁给谁是她的自由,我无权干涉,诸位更加无权干涉。我们如今谈的是平魔之策,倘若最终决定要战,七剑依旧会走在最前方;若是要和,自然也有我们与魔教交涉,难不成是由冰魄剑主允嫁与否来决定么?左掌门无端提起联姻这等与大局无甚关联之事,不知到底是想解决问题,还是——”他顿了顿,目光冷峻如利剑,“还是另有目的,想逼七剑就范呢?”

 

长虹剑主一贯温和,蜀青派的左掌门万万没想到他会指名道姓,当众同自己针锋相对,一时哑口无言,冷汗悄然浸透了后背。

 

端着药碗的蓝兔站在门后,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沉默地站在门口,将药碗递给身旁的神医,低声道:“虹猫明天要喝的黄芪没有了吧?他的药不能断,我去后山采几棵来。”

 

 

 

*****

 

离夕阳的彻底沉没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列松堂的灯光仍未熄灭。

 

达达站在门外,远远望着走廊尽头那个负手而立的人影,犹豫半天,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哪知这时,那人头也不回,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我,知不知道虹猫会怎么选?”

 

“是。”见跳跳先开了口,达达也不否认,“他们已经在里头商讨了两天两夜,我想就快有结果了。虽然同为七剑,可我与虹猫相识的时日到底不如你们长,也没你们了解他,所以跳跳,依你来看,他最终会选战还是选和?”

 

“你是想和吧?”跳跳沉吟片刻,却是答非所问。

 

“如果撇开黑小虎的条件不谈,在不伤麒麟的前提下——没错,我想和。”达达点头,神色坦诚,“我妻子已经怀胎八月,离产期不远了。身为七侠之一,危难关头拔剑相迎是我的使命,但如果有别的法子解决问题,我自然更想收起剑,陪在我妻子身边。”他越说到后头神色越是温柔,直到语罢才回过神来,脸上颇有羞赧之色,“成了亲的男人总是顾虑多些,你别见怪。”

 

“有顾虑是福,哪能见怪呢?”跳跳大笑,拍他肩膀,“兄弟闲云野鹤孤家寡人,羡慕你有个这样好的夫人还来不及呢!”

 

达达也笑:“你青光剑主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倜傥风流,等大局定了,还怕遇不到倾心的姑娘么?”

 

“别别别,你一个成家立业的男人,可别跟着他们取笑我。”跳跳摆手,往大堂的方向瞥了一眼,“实话说,我不知道虹猫会怎么选,但我并不担心。”

 

“怎么说?”

 

“他这个人向来如此,一边永远温和开朗好似什么危险都不放在心上,一边把所有的难处都扛在肩上。”跳跳摇摇头,脸上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之色,“蓝兔从前不是说么,虹猫的选择便是最好的办法。不管他怎么选,我都知道那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有什么可担心呢?跟着他走便是了。”

 

达达被他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摄住,心里重重一震:“我明白了。那么,我自然也是一样——你们走哪条路,我跟上便是了!”

 

“所以啊,现在我挂心的可不是虹猫。”跳跳一笑,却依然蹙着眉头,神情并未轻松多少。

 

“你是说……”达达终于明白过来,而跳跳望着空中不知何时已经升到头顶的月亮,沉沉道:“马上就到子时了……蓝兔白天说去后山采药,到现在还没回来。”

 

“黑小虎拿联姻当条件,可是认真的么?”达达也不由眉心深锁,“难道蓝兔不嫁给他,他就当真不跟我们和谈了?”

 

“黑小虎此人喜怒无常,谁猜得透他的心思呢?”跳跳眼中隐有忧色,“但是娶蓝兔这件事,我肯定,他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达达本想说那怎么成,却又想起虹猫刚醒时虹蓝二人对望的眼神,顿时明白这其中有着怎样复杂纠缠的关系。他思虑片刻,心知这情之一字比是战是和更是无解:“所以蓝兔现在还没回来,到底是愿意嫁给黑小虎,还是不愿意?”

 

跳跳摇了摇头,又望了天色一眼,径直往大堂走去:“我先进去看看,蓝兔若是回来,你务必马上告知我。”

 

 

 

*****

 

等跳跳接到达达消息、赶到竹林居后院时,子夜已经悄然而至。

 

蓝衣的姑娘坐在后院的小石潭边,趁着月色将竹筐里新采来的药材一株株洗净放好,动作细致。

 

跳跳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随手撩起衣摆,坐在她身旁:“回来了?”

 

“嗯。”蓝兔头也不抬,“神医方子上开的药材极多,所以在山上耽搁了一会。”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么?”跳跳也拿起一株黄芪放进潭里,水面波光被他搅动,在月光下起起伏伏。

 

“子时刚过,怎么?”蓝兔低着头分拣药材,仿佛专心致志。

 

“你跟他约定的日子,就是今天罢?”跳跳语气淡淡,“袁家界的诸曜台在五百里开外,一路上没有驿站,从十里画廊出发的话,纵使骑最快的马,也至少得跑上一天一夜。”

 

“我知道。”蓝兔点头。

 

“所以你已经决定不去见他了?”跳跳将洗好的黄芪猛地往竹筐里一扔,抬手就抓住了她胳膊,强迫她抬起头跟自己对视,“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再不出发,今天结束之前,你无论如何也赶不到诸曜台了!”

 

“虹猫那边结果定了么?”蓝兔冷定地跟他对视,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手指却悄然握紧,“是和……还是战?”

 

“你想听什么结果?”跳跳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不由怒极,不料蓝兔轻轻道:“我知道你们都不会逼我,都会让我自己做选择。”她转头望着水面上倒映的明月,波光在她眼中明灭,“可就算虹猫最后决定和谈,以江湖而今的状况,这点安宁也不知能维系到几时。他此前跟我说过,纵使灭了他们魔教,这个江湖也没有太平可言,当时我不肯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我只怕如今的筹谋换来的不是和平,不过是几年十几年的休战。就算现在不提你们放下与否,可以后江湖要是再起波澜,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呢?”她轻轻叹了一声,“我不是不想任性啊。”

 

她是极少叹气的人,那声极轻的叹息入耳,跳跳内心震动,却深深明白,她顾虑的桩桩件件都十分在理,也确实难以忽视。他沉思了一瞬,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说的有理,可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喜不喜欢黑小虎,想不想嫁给黑小虎?”跳跳心知自己这话问得石破天惊,却不肯有半点拐弯抹角。蓝兔浑身轻轻一颤,还没说话,就见跳跳苦笑道:“实话说,我在魔教这么多年,倒从不知道,这个处处聪明要强的少主碰到情字的时候,居然会这么糊涂。”

 

他摇头叹气:“他喜欢你,想要娶你,自己来求亲便是了,非要说联姻做什么呢?说到底他也从没把你当过交易的条件,倘若你肯嫁给他,自然是因为你也喜欢他,何必非拉着什么正魔停战当挡箭牌呢?”

 

蓝兔一震,手中的黄芪一下没有拿稳,直直坠入水中,荡起一圈波纹来。

 

“你顾虑的问题诚然都存在。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想,倘若你答应嫁他,往后七剑跟魔教再起冲突该如何是好,是不是?”他忽地一笑,轻轻拍了拍蓝兔头顶,“真傻啊。”

 

蓝兔默默望着他,心中震动已极,而跳跳扬眉一笑,豪气万丈:“我们七剑的姑娘,自然是喜欢谁就嫁给谁,如果成个亲还要委曲求全、权衡利弊,让我们五个男儿的脸往哪搁?”

 

他望着潭水里的一点亮光,语气虽轻,话中的意思却沉沉:“来时我去见了虹猫,他托我跟你说,他们几日来权衡的是战事,不是你的亲事。若你不想嫁,那么这封和谈书,只当他从来没有见过,你不必有半分顾虑,之前他们讨论的一切结果,统统不算数。自然,若你想嫁,也只管去,我们……”他加重了声音,“我们都跟你站在一处。”

 

蓝兔万万不曾想到,她这些素来以大局为重、以苍生为己任的剑友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们没说一定放下仇恨,也没说往后正魔之间战火停息,永保和平——江湖波云诡谲,没人能保证往后十年二十年的局势。他们没有提一个虚字,只说——不用顾虑其他,你喜欢谁,那便嫁给谁吧。

 

蓝兔霎时眼眶微热,慌忙低下头来掩饰。她想了半天才笑道:“他这七剑之首也真是越来越任性了,昨日不是还在跟各大门派说,是战是和都与冰魄剑主的允嫁毫无关联么?”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跳跳心中蓦地一软,也大笑起来:“跟那帮人说的话,也能信么?”

 

“跳跳……”她仰起头来,眼圈微红,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仿佛倒映着月光,“多谢你。”

 

“又说傻话。”跳跳拍拍她肩膀,站起身来,“那么现在,可以答我了么?你喜不喜欢他,想不想嫁给他?”说完没等蓝兔开口,他便摇摇头,笑道,“罢了罢了,要你答我做什么呢?不管愿不愿意,总要亲口告诉人家求亲的人才行。我可再提醒你一次,子时已过,你再不出发,今天之内无论如何都赶不到诸曜台了!”

 

“过完今日我再回来!”千言万语都不知如何出口,但两人心中俱是了然。蓝兔想通之后有如卸下心头大石,眼角眉梢的神情都明媚两分;她匆匆丢下一句话来,唤来坐骑翻身上马,冲跳跳遥遥招手。

 

“一路小心!”青衫寥落,跳跳终于目送着马蹄在月色下远去,荡起道上烟尘滚滚。

 

 

 

七、履旧约

 

袁家界山脚的钟声已经敲了四下。

 

东方的天空泛起微白,晨光却还未降下,八方暗沉。诸曜台上十万旌旗迎风招展,偌大的绝顶却只坐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猩红的披风随意铺散在地,说不出的孤高寂寥。

 

黑小虎坐在诸曜台最高处,面无表情地眺望下方。天色未明,山岚雾绕,袁家界三千奇峰在他脚下俯首称臣,山河万象,尽收眼底。

 

这里是终年阴郁的黑虎崖上光照最足之处,朝霞夕阳皆成风景,这才有了诸曜的名字。他从前闭关时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安安静静坐上一会,仿佛骨血里积累的阴沉和潮湿经这样和煦的日光一照,就真能少上一些,再少一些。

 

说来只怕没有人会相信罢——生于黑夜、长于黑夜的魔教少主,竟然能从这样明亮的日光里汲取到片刻安宁。

 

大抵这世上不曾有人知道,在他心里,其实很喜欢那样灿烂的晴天。

 

然而此时,他一点也不想瞧见日出东方的景致。不仅不想,他还希望今天的太阳在山下藏匿得久些,四处的云层堆积得更厚些,总之要离天亮的时辰更久些——这样的话,他离期望破灭的那一刻,也就更远些。

 

真是丢人的想法啊。

 

迟早要来的事,捱时间有什么用?

 

黑小虎皱了皱眉,看着自己面前东倒西歪的酒坛,烦闷地一掌拍在案上。

 

周遭万籁俱静,台下他一手训出的暗卫显然是被这样的声响唬了一跳,飞快跪倒在地,担忧道:“少主,您……”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冷冷打断,却终究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口。

 

“回少主,已过寅时。”暗卫的声音微微战栗,他心里一沉,更是烦躁,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半晌才挥了挥手:“……罢了,再拿两坛酒来。”

 

 

 

于是当蓝兔一骑绝尘赶到诸曜台时,远远望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这个向来不可一世、骄傲跋扈的魔教少主独自伏在案头,地上扔着七八个坛子,烈酒的醇香隐隐飘来,四处弥漫着颓圮气息。

 

她一路疾驰而来,昼夜未歇,此时满身风尘,疲倦不堪,可只有见过她这个样子的人才知道,号称第一美人的冰魄剑主这一刻的眼神是何等清亮,脸上又带着何等动人心魄的光彩。

 

自跳跳一番话让她如梦初醒那一瞬起,她便一刻钟也没耽搁,立即纵马朝袁家界方向赶来——她心里清楚,以黑小虎的个性,不管她答应与否,只要不见到她人,他是绝不会离开诸曜台半步的。

 

与结果无关,就过程而言,这其实是个不见不散之约,而她却在竹林居迟疑了这么久不肯动身,也害他等了这么久——也许她之前是在害怕,只要当面见到了他人,就算真打算拒绝他,也没法子说出口了吧?

 

没到黑虎崖前她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好容易在天亮前上了山,此刻他已在视线所及之处,蓝兔却猛然勒马停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上前才好。蓝兔被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攫住,只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慌乱。她跃下马背,深深呼吸,随即终于朝黑小虎那头走去。

 

 

 

潜在隐蔽处的暗卫只瞧见夜色中有个蓝衣短打的少女盈盈走来,衣饰简单,风尘仆仆,一眼望去却仍是秋水为神、白玉作骨的风姿,一柄宝剑在她背后凛然生光。

 

少主等了一天一夜的人,就是这个姑娘吧?

 

她诚然是极美的,但更动人的是她眼底那种名为温柔的情绪。暗卫不知不觉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目送她越过台阶,穿过砂砾和尘土,缓缓走到自家少主身边。

 

少主的护体神功丝毫没有被触发的迹象,暗卫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大约可以收拾收拾,下山补个回笼觉了。

 

 

 

*****

 

黑小虎其实不常喝酒,酒量也并没有外人所以为的那么好。

 

他在黑虎崖应酬的时间并不多。出关前整日都在迷魂台练功,出关后又一心筹谋着剿杀七剑,他对所谓权柄本无什么兴致,也就更懒得与教中人虚与委蛇。从前需要喝酒的场合都是牛老三上,再不济也还有猪老四和护法顶着,他只要冷着脸色将一碗酒倒进嘴里,再面无表情地走出去,教众们便觉得“少主虽然不太说话可真是豪气干云”,从不曾有人敢来触他的霉头。

 

呵,力量还在他手里的时候,那些不如他强的人如何敢来说三道四呢?

 

所以说,力量真是个好东西啊。

 

好到即便他手里空空如也,无刀无剑,也再没人敢像幼时那样小觑他、凌辱他,把他珍爱的东西踩在脚底,肆意践踏。可它能换来臣服,却哪里换得来一句真心的应允呢?

 

你瞧,在她那样倔强的姑娘面前,它甚至连一句被迫的回答都换不来——她连骗都不肯骗他,直接以缺席这样的方式干干脆脆拒绝了他,态度冷静又残忍,决绝得像是她过往每一次毫不留恋的转身。

 

没有回答,其实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所以娘当初说力量并不是一切,其实也有道理吧?哪怕他苦心孤诣地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把他们之间的障碍扫荡一空,哪怕他在昼阳林中意气风发仿佛胜券在握,哪怕他抛出月魔花时还在跟她半真半假地玩笑,可事实上,他什么也确定不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两个字出口前他花了多长时间才下定决心,后来又怎样费力地平复心情,才能站在那夜的皎皎月光之下,装作潇洒地说,联姻,怎么样?

 

酒意上涌,黑小虎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恶心得想要把腹内一切都吐出来。然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脑中还在混沌地想,离天亮还有多久?天还这么黑,时辰大约还早罢?

 

是谁说喝醉了就能什么都不记得的?

 

那人真是个混蛋。

 

酒也是个混蛋。

 

 

 

他伏在案前用力地喘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桌酒坛四散狼藉,空气里仍旧弥漫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凛冽的香气。他知道那是最烈的酒,倒进喉咙里就像一团烈火,燃烧时那一刹那的痛快足以让他忘了眼前一切——自然也就能顺势忘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

 

他一边想自己堂堂魔教少主这样借酒浇愁真是无可救药啊,一边忍不住伸手想再拿一坛,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稳稳按住了他。

 

那只手压在他的手背上,白得犹如明玉,指骨冰凉,掌心却带了一点奇异的温度。手的主人就站在长案对面,眉心微蹙:“别喝了。”

 

“唔,很好,幻觉终于来了。”他醉意朦胧地打量着这个最熟悉的人影,自言自语,“牛老三总算没全骗我。”

 

“骗你什么?”对面的姑娘眼底浮动着他从没见过的情绪,黑小虎努力想要分辨,却实在认不得那是什么,只好摇了摇头,想要挣脱她手。哪知她显然怒了,腕上使了大力,竟一把将他整个人拽起身来。

 

黑小虎猛然一惊,这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勉强清醒两分。他恍惚地看着这个怒目而视的蓝衣姑娘:“是、是你来了?”

 

“嗯,来迟了。”她颔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还攥在手里的红封。

 

黑小虎忽然不知所措,下意识将那块本来该封在酒坛上的红布扔到了石案上,稳住声音:“没事。”说完他仿佛觉得这样不够,又匆匆道,“我没等多久。”

 

她此前一直冷若冰霜地盯着满桌子酒坛看,此时听到他这么说,愣了一愣,却忽然笑了起来,双眸弯弯,犹如皎月破云而出,刹那清辉遍地。

 

黑小虎一头雾水,丝毫不明白她在笑什么,但那些冰霜融化后的笑意实在太过动人,让他心里某个角落不由软了下来。

 

酒意还未彻底散去,黑小虎心里沉沉叹了口气,倒了新酒推过去:“陪我喝碗酒,好不好?”

 

蓝兔依言端起瓷碗,也不问因由,只往他这头虚举了举:“你喝得够多了,这碗我自己来吧。”言罢,她利落地一饮而尽。

 

酒一下肚,她脸上也泛起微微的潮红,眼睛更亮了些,仿佛藏着星子。被她这样的目光望着,黑小虎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闷来。他心知她马上就要说出那个答案了,于是猛地将酒坛一推,沉声道:“你走罢。”

 

“什么?”她显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他觉得她这样的情态实在可爱极了,心里更是烦躁,不由背过了身子,冷冷道:“你不就是来谢我给你月魔花的么?刚才那碗酒就当谢礼了,之前说的条件……”他狠狠心,“之前说的条件,我们一笔勾销,要和谈,让你们七剑之首来。我不想跟你谈。”

 

“少主这是在下逐客令?”蓝兔何等冰雪聪明,立即回过神来,瞧见他满脸烧红却还强撑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心头忽然温软。她默默望着这张轮廓分明的脸,轻声道:“你就不想听听我的回答么?”

 

“什么回答?那个条件的回答么?”黑小虎不敢回头瞧她,只好继续嘴硬,“我都说了一笔勾——”

 

“我若答应,你也一笔勾销么?”她柔声。

 

黑小虎下意识接口:“自然是一笔——”说到一半他才发觉不对,只觉得脑中忽然又混沌起来,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答应——答应什么?”

 

她越过那张冰凉的石案,走到他身边来,脸上透着先前些微余下的酒意,声音却仍旧清冽如碎玉:“如果千古独放的月魔花都能并蒂而开,焉知你我之间不会有第二种可能呢?”

 

她的声音郑重得近乎虔诚:“小虎,我想试一试。”

 

 

 

黑小虎愣在原地,怔怔听她讲完,终于从今夜那些残余的酒意里彻底惊醒了过来——当然,也有可能是他醉得更深了些,否则此时此刻她怎么可能站在这里,说出这些他在梦里也不敢相信的话来?

 

他摇摇头,心想我一定是喝太多了,酒这玩意果然混蛋啊。眼见着她还站在咫尺之地,他回首想要抽自己两个耳光,好快点从这个过于美好的梦里醒过来,然而还没动手,她就已经恶狠狠抓住了他胳膊,神情气恼已极:“先前求亲的时候头头是道,原来都是骗人么?答应你你不肯信,难道非要拒绝你才安心么?!”

 

她一双柳眉紧紧蹙着,漆黑的眼珠瞪着他,显然是恼极了。黑小虎被她攥住,动弹不得,不得不盯着她的眼睛,却在那双明眸当中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四目相对之间,他忽然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喃喃:“你、你是说,你想——试一试?”

 

“……”蓝兔听他重复自己的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不由转身想退两步;哪知他已经死死攥紧了她手腕,也不管自己满身狼狈,像个傻子似的追问,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让人震慑的东西:“所以你这是答应……答应的意思么?”

 

她实在被他问得狼狈极了,不由捂住脸,不肯再说,他却终于明白过来,只觉得此前胸中所有的郁结都一扫而光,只剩下一层又一层的喜悦在涤荡。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长啸两声,声音荡气回肠,在山峦间盘旋。

 

蓝兔捂住耳朵不肯看他,他却哪里肯依,弯腰就把她抱了起来,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地溢了出来:“答应了好,答应了好!”

 

山脚下的钟声终于敲响。天边早就泛起亮色,然而就这刹那之间,初生的朝阳跳出重重包围,将万丈云层染上金色的光晕,而他怀中的姑娘轻轻抬手搂住他脖颈,以一个极其亲昵的姿势放任自己被他抱在怀中。

 

然后她回望他,嘴角扬得越来越高,虽然背对着朝阳的光辉,脸颊却也镀上了几许暖色,是梦里都不曾有过的绝世风光。

 

 

 

【后记】

 

万万没有想到2016这个最忙的年份我居然会这么勤奋!虽然从中元节写到了小雪、从学生狗写成了工作狗,但我还是以周更的速度填完了《君莫舞》!(住口)

 

现在外面正在下大雨,完结这一刻我看了眼左下角的字数统计,毫不意外地看到它最终还是破了三万字——没错,这大概是我目前为止除了彼岸之外第一篇破了三万字的文了!

 

虽然三万往上就是中篇标准,但在我心里它其实还是个短篇,因为这个故事其实并没有中篇的构架,之所以超字数大概是因为中途灵光突现,多发展了一会CP无关的剧情(?)总而言之,这篇黑蓝我写得非常痛快,而且不是年初的《镜中梨》那种惨烈而矛盾激化的痛快,而是一种类似于“江湖我回来了”的难以描述的痛快。虽然一开始只想写个正正经经的黑蓝谈恋爱故事,但居然花了很大笔墨去写七剑群像,这大概就是新长篇开始前的一种谜一样的手感吧……

 

这个标题其实比较蠢,看着就很有病(×)开头也讲过,它其实是跟《凤凰台上忆吹箫》、《暖玉》同一时期起的题目,我几乎忘了当年想写什么,曾经想赠的人也早已面目全非,但勉强记得当年大概是有个虹蓝的脑洞……然后在缺乏灵感触动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坑。虽然这三个字的出处大概是在辛弃疾那首《摸鱼儿》里,但事实上当年我想表达的意思非常字面——没错,就是你不要跳舞。恰好那天在家里整理以前买过的虹蓝杂志,顺便重温《跳传》,莫名被触发了月魔花并蒂灵感,于是跟小鹿临死前跳的月魔之舞一联系,就想到了要把这个坑填完。

 

这篇文里的设定基本上都沿袭《虹七》和《跳传》,月魔花功效、月影困魔阵月光不断阵法不破、我跳族人的羊皮卷、魔教五行忍者四象堂,甚至最后袁家界离十里画廊究竟多远(虹七大结局绝情谷到黑虎崖的距离×)都是跟着官方设定来,其实写得还挺痛快。中途跟漠漠讨论剧情然后拓展出了幻境副本,之前是不打算在昼阳林里花这么多笔墨的,但写完觉得很爽!并不后悔!以后还要继续开脑洞!(住口)

 

所以全文结束的时候大家应该明白,标题的意思其实有两层,一层就是最开始的字面想法——少主担忧我蓝,怒斥她不要在月光下跳舞;而另一层勉强算是稼轩词里的意思,大概讲的是最后一幕我蓝心里想对少主说的话——你不要太得意忘形啦,堂堂魔教少主,不觉得这样很傻么?(甜死我了……)

 

嗯,所以说之前总有人怀疑这是个BE哈哈哈我每次看到这样的留言都在心里想,要是写个BE我会辛辛苦苦把黑蓝不能在一起的因素一个一个铲掉么?我要是BE了少主他不是白折腾这么久么?好不容易痛快一次,老子当然要HE啊!(?)

 

总而言之,这篇文里的七剑和少主我都非常喜欢,黑蓝真是甜到不行,写到结局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笑得停不下来,特别开心!写HE属实心情愉快,他们在那个世界里多开心,我在这头就多开心~

 

空间弹出那年今日的时候我才知道,13年我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写完了《渡》,这种时空错乱的感觉真是神奇啊……自古冬天写黑蓝系列?

 

总之很开心写完了这篇黑蓝,希望他们在那个世界里继续这么开心,和平长久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长篇考虑去吧!

 

 

 

2016.11.25

 

丙申年十月廿六雨夜

 

 

 

 

下山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不断回头去瞧那个被他牵在手里的姑娘。她起先还没什么反应,后来实在被瞧得恼了,把手一抽,停住步子:“你看什么?”

 

“你,你先前说的答应,确然是答应联姻对么?”他也知道这么问着实很蠢,可不听她亲口再确定一次总觉得心里轻飘飘的没个着落,于是终归忍不住问出了口。话音未落他便觉得实在丢脸,硬着头皮补上一句:“所以虹猫什么时候来和谈?我好派人安排。”

 

“是和是战,虹猫他们还在商议,连个定论都没有,你安排什么?”她冷着脸色,“他们没决定和谈,我答应的自然也不是联姻。”

 

“……”他一惊,往前跨了两步,见她不像开玩笑,脸色登时大变,“什么意思?我们早都说好了的,你怎么不认账啊?”

 

“说好什么?谁听见了?”她仍旧板着一张俏脸,他急得不管不顾,猛地抓住了她胳膊:“我听见了!诸曜台上九天神明也都听见了!”见她面无表情,他又急又怒,恨声道,“你不要以为现在反悔还有用!我听得清清楚楚,你——”

 

“谁说我反悔啦?”她原先恼他这副得意忘形的张狂样子,现在见了这脸怒容,竟然觉得又是酸楚又是可爱,于是轻轻回握住他手,笑道,“我确实不知道我剑友最后如何决定,所以也的确不能答应联姻。我答应的是嫁给你,不管他们是和是战。”

 

他一呆,脸上残余的急怒之色还没来得及掩好。她伸臂抱了抱他,在他耳边温柔地叹息:“就快到山下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得意忘形啊少主?再走几步,你手下就要瞧见你这个样子啦!”

 

“……”黑小虎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本来还想凶她两句,最终还是妥协地伸手回搂住她,认命道,“谁管他们。”

 

 

 

 

领到喜糖的时候,跟了他们少主十几年的暗卫齐齐吓了一跳。

 

素来不苟言笑的少主穿着一身极喜庆的红袍子,背着手站在一侧,除了气色好些,看起来跟平时并无不同。暗卫头子抓着糖盒子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少主……”

 

“少夫人给你们的。”他依然冻着脸色,瞧不出什么成亲的喜悦,然而那张冷面被大红的袖袍一衬,也透出两分遮掩不住的暖意。

 

“少夫人垂怜,我等不敢当!”暗卫异口同声,随即那暗卫头子偷偷瞧了他一眼,又道:“少主……”

 

“废话什么,给你们了就拿着。”他摆摆手,打断属下的话,四平八稳,“我去喜堂瞧瞧。”

 

暗卫们目送着自家少主迈着状似平稳的步子走远,为首的那个终于按捺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一时间山顶此起彼伏,都是压在牙缝里的笑声。

 

——少主你装得这么从容镇定,好似对成亲这回事司空见惯,无甚情绪上的波动,可你知道你腰带系反了么?

 

 

 

 

“当时我们都以为身在你的幻境,你是不晓得那昼阳林里的情形有多凶险!”神医唾沫横飞,讲的是手舞足蹈,“怪不得这造幻境的法子成了禁忌之术——连施阵人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幻境来,这术法要是用的多了,可不知道要出多少大乱子?”

 

青光剑主并不接话,安静听他讲完来龙去脉,这才淡淡道:“当日若我在,必定知道那不是我的幻境。”

 

“咦?为何?”神医挠头,“蓝兔的幻境跟你的幻境会有哪里不同么?我怎地没发觉破绽。”

 

神医哪里知道,她的剑惯常放在哪里,他其实是记得的。不单单这个,他还记得他们出发之前,冰魄剑柄上的挂绳有些松了,她来不及换,匆匆忙忙在尾上打了个金刚结,绳头多绕了两圈。

 

“跳跳你不答我也就罢了,愣什么神哇?”神医已经走到门口,正回头冲他大喊,“虹猫他们早都出发了,明晚便是蓝兔跟那厮的婚宴,咱们得赶紧上袁家界才是!虽然不愿意她嫁过去,但咱们也不能迟到,丢了娘家人的脸面不是?”

 

“是,不能丢了她娘家人的脸面。”他大步起身,簇新的青色袍子拂过桌角,带起些微飞尘。

 

 

 

 

她剑友顾虑着虹猫的心思,魔教堂主以下又不敢拿自家少主开涮,于是黑蓝俩人的婚礼进行得异常顺利。然而终于走到洞房门外的时候,他竟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安。

 

黑小虎自嘲地摇了摇头,心说自己最近在她面前丢人丢得还不够么?临入洞房了还瞎操这种心,从前说一不二的男儿本色都到哪里去了?

 

他将喜袍的衣角一掀,抬手就要推门,哪知就在这时,本该在堂下与众人一道喝喜酒的暗卫匆匆而来,伏在地上浑身战栗:“少主,巫医来报,教主他——”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回头看了眼那扇近在咫尺的朱漆大门,终于还是咬咬牙,扭头道:“去看看。”

 

一路上黑小虎忧心如焚,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知是更担心父亲突然醒来,还是更担心他永远也不再醒来。

 

整个黑虎崖都布置得喜气腾腾,就连往日阴森的养心殿里也挂满了红绸。

 

在满室红烛的映照之下,一袭红衣的新郎独自替老父运功疗伤,平息气血,直至夜半时分。临走之时他站在门口,并不回头,只轻声道:“爹爹,虎儿今天成亲啦——娶的是他做梦都想娶的那个姑娘。”

 

 

 

 

任由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全是那扇没来得及推开的门,和白日拜堂时那个被簇拥在霞帔之中的人影。

 

她一个人在新房里等了他大半夜么?会不会担心?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在嫁他的第一天就失望了?

 

该死!真是该死啊!

 

黑小虎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足下的动作却愈发快了,直要乘奔御风而去。等他终于气喘吁吁停在新房门口的时候,夜里所有的喧嚣都已散去,周遭安静得令人恐慌。

 

黑小虎再一次站在门外,竟然发觉自己的手微微发颤。他深吸口气,瞥见墙角还堆着两坛陈酒,想也不想就拎起一坛灌进肚里,这才总算觉得心定了些。他瞧不见自己脸上奇异的绯红,只跌跌撞撞进了房门,却见桌上的龙凤双烛已经燃了大半,偌大的喜床上空无一人。

 

他愣在原地,仓皇四顾,却哪里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闷着头坐在床边,哑声道:“蓝兔?”

 

黑夜里无人应答,房中传来空荡荡的回声,帐顶的帷幔被晚风吹得飘飘扬扬。整个洞房都贴满了喜字,快活得分毫都不遮掩,像是哪个一夜暴富的穷汉在喜不自胜地炫耀自己终于得来的锦绣余生。他先前也晓得自己这样实在蠢得无可救药,却仍舍不得放弃这样肤浅的乐趣,然而此时此刻,每一缕红色都给他多添了一分懊恼和无措。

 

那天清晨在诸曜台上的烦躁和不安再次涌上心头,黑小虎一掌拍开泥封,将剩下那坛酒也拎在了手里,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气恼道:“又喝酒。你就没点新鲜的招么?”

 

黑小虎一个激灵,霍然回头,却看见一道红影自梁上落地,脸上犹带气恼神色:“你若现在就醉了,待会合卺酒还喝不喝了?”

 

他呆呆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姑娘。她摘了盖头,却仍戴着凤冠,凤口衔着的那枚南珠在她眉心一摇一晃,在烛火下明艳之极。她仍有恼意,口中半丝儿都不肯服软,却已将他手里的酒坛抢了过来:“害我等了半夜,本来还想藏到天亮,让你也等等看的!以后不许喝——”

 

她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欺身吻了下去,带着三分失而复得的狂喜、三分沉沉的酒意,和三分发自肺腑的温柔心意。

 

什么也没错过。真好。

 


评论(70)
热度(1965)
  1. 共1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蓝蓝蓝蓝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