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暖玉

2012年除夕文。

这大概是目前写过的虹蓝短篇里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了。虽然现在看来表达还多有不成熟的地方,但从讲故事的方式到故事本身我都非常喜欢,心疼一把我虹和我蓝……

写的时候大概也在很迷茫的关头,所以透出了一点人生感悟【什么鬼】大家五一快乐~

-----------

一、听书

当街边的铜锣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照例端了个搪瓷杯儿,坐在那路边的小摊上,听那江湖人说故事。

天气渐渐地有些冷了,时常有风凛冽地刮过雁城的青石巷,将一两片半黄不枯的落叶卷向天边,却又在半路轻飘飘地落下来。路边的梧桐枝干疏疏朗朗,将天空撕裂成一张破碎的脸。

然而雁城的风,到底比中原温柔得多。

于是那说书的小摊上依然是热闹得不像话。那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一身蓝布袄子,一面手脚麻利地拾掇茶水点心,一面殷勤地招揽着客人。看到他的时候,那满脸笑容更是像要从心底溢出来似的:“墨公子,又来听七剑的故事啊?也真难为你,这么冷的天儿还来捧小老儿的场……”

一袭白衣的男子也不答话,只是捧着茶杯坐在人群中间,微微地笑。

那老头儿兀自絮絮不休,旁边早有人不耐地打断道:“喂,我说徐老头儿,你前几天都去哪了,怎么一直没来哪?上回讲到七剑合璧魔教覆灭,咱们大伙儿可都眼巴巴地等着听下文呐!”

“嗨,我能去哪啊,还不是老伴儿娘家又来人了!这回啊,来投奔我老伴儿的小丫头是她们娘家远方亲戚,人家都大老远来了,不招待那也不成话不是……”

“嘁。”台子下有人嗤笑,“我说徐老头儿,咱们镇上就属你怕老婆。”


“年轻后生懂甚么。”老头儿白了那人一眼,将桌上最后一杯茶递了出去,“这男人呐,就得家里有个女人管着制着,这才像话么!一个人啊自在是自在,日后老喽,连个暖被窝的人儿都没有……”

“……真是人越老越啰嗦,快点儿开始说正事儿!七剑合璧之后七侠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徐老头儿你倒是快点说啊!”

“知道啦知道啦,年轻人猴急什么。”徐老头儿点着头,说话间便已在袄子外罩了件长衫,随即往木桌后那么一坐,铜锣那么一敲,抚尺那么一拍,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徐老头儿满意地环顾了一下周遭,清了清嗓子,略微嘶哑的声音便缓缓传了出去:

“话说十年以前,那七剑合璧魔教覆灭以后,七剑传人一战成名,但个个非伤即残,各自调养,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方才在天门山聚首。”

白衣男子揭开瓷盖儿抿了口茶,静静凝望着台上台下眉飞色舞聚精会神的面孔,神思一恍。


二、传说

那一年仲夏的天门山上,大片大片紫红色的木槿花开得绚烂已极,满山满眼的绝世风光。

那掩映在万紫千红当中的玉蟾宫本该是极清幽的武林圣地,繁花满山却独享悠然,然而此刻,却也仿佛不似往日静谧。

本该寂静的午间,忽然竟传出了一阵……打闹声?

“喂,大奔你把那壶云叶给我放下!好不容易来一回玉蟾宫,又好不容易坑蓝兔一壶好茶,我说你抢什么抢!”灰色道袍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咆哮道,而大奔一只手托着那茶壶,在掌心滴溜溜地转着,一面笑嘻嘻冲他道:“谁让你不肯陪奔爷爷去采药!就知道躲在这里喝什么茶,我倒要看看这什么什么云叶有什么特别的!”大奔一仰脖,“咕咚”一声便喝下一大口去,咂了咂嘴,神情困惑:“啧,就这东西,怎么跟我干娘酿的酒比啊……”

“我的云叶!”逗逗气得涨红了脸,奔着那壮汉站的地方就蹿了过去,而大奔身子虽重,却也一晃就躲了开去,拔腿跑了起来,边跑还不忘便晃着手里的茶壶,一脸得色。

斜斜倚在榻上的青衫男子眯了眯眼,望着那两个围着屋子转圈儿的人影,又伸头看了眼窗外灿若云霞的木槿,转头笑道:“怪不得你这家伙来了就不肯走。”

“唔。”一旁竹榻上躺着的白衣男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又摇头叹了一声:“诶,其实不就是壶云叶么,也用得着稀罕成这样?神医他是没尝过玉蟾绝酿疏影暗香……”

“闭嘴!”青衫男子忍不住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瞎得瑟什么,你不就是托了人家蓝兔的福过来养伤的么,怎么好像在自个儿家一样……”

“诶,谁是托了我的福啊?”跳跳话音未落,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随即,一袭蓝衣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扶着一身紫衣的少妇跨过门槛,而大奔一见两人便慌忙停下步子,把手中的茶壶往逗逗那边一扔,急匆匆地从蓝衣女子手中扶过少妇,讨好地笑道:“嘿嘿,媳妇儿你今天觉得还好吧?你看你都快生了,怎么还不好生歇着,还出来干什么……”

“嗷!我的云叶——!”与此同时,只听神医一声惨嚎,而身怀六甲的少妇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动作温柔,面容却是冷冷:“哼,我要是还不出来,你跟逗逗还不翻了天去?”

“嘿嘿。那是逗逗那小子不懂事儿,我不是想让他去给你采两副安胎药嘛,他非要蹲在那喝什么破茶……”大奔小心翼翼地扶少妇坐下,“诶这银狐的垫子暖不暖和?要不要再换个水貂的……”自从少妇出现,大奔便自顾自地跑前跑后忙上忙下,对好容易接住茶壶、此刻正龇牙咧嘴的逗逗正眼都不瞧上一眼。

“虽说玉蟾宫里头凉快,可这大热天儿的,还垫什么垫子啊……不过,咦,这莽汉子什么时候还知道银狐跟水貂了?……”逗逗抽了抽嘴角,随即心疼地捧着他的茶壶长吁短叹,“这男人一疼起媳妇来就不要兄弟了,真真是教人寒心呐……”

“神医你嫉妒什么,”坐在一旁哄着欢欢的达夫人温婉地笑了一笑,“你也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可不是嘛。再说,日后蓝兔若是怀了孕啊,虹猫还不定得怎么紧张呢。”莎丽朗声笑道,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又渐渐定格在一旁一脸关切的大奔身上,满眼都是笑意。

“……莎丽!”蓝衣女子原本还在莞尔笑着听他们斗嘴,听到这话不由一怔,随即柳眉一扬,轻嗔薄怒,却还是遮不住她脸上薄薄的一层红晕,“自从嫁给大奔,你也愈发没脸没皮了是不是!”

“哈哈,也不知道谁去年没脸没皮地说要以六邪大捷为聘礼,娶我们蓝大宫主过门,更不知道是谁没脸没皮,到现在还耍赖没答应哟~”青衣男子舒服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眉毛一挑,似笑非笑。

“用命换来的六邪大捷,谁稀罕?”蓝衣女子闻言,面容一冷,“再说,一个人非得逞英雄,害得所有人跟着担惊受怕,这又算是什么大捷了?白白糟蹋了我玉蟾宫的好药材。”

“呵呵,呵呵……”白衣男子终于躺不住,讪讪地坐起身来干笑了两声。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虹大少侠!”青衣男子瞥他一眼,摇头晃脑道:“这时候你应该说——大不了下一场六邪之战,本少侠毫发无伤地凯旋回来,再跟你求亲!”

“……就你是情圣,怎么也没见你把人家姑娘往回领。”蓝衣女子又好气又好笑,瞥了跳跳一眼,却忽然收了脸上玩笑的神色,正色道,“说起下一场六邪之战,盟主府那边刚传来的消息,近来他们又有新动作。”

“怎么,上次败得还不够惨?”白衣男子一挑眉,沉声,“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还是入主盟主府么?”

“不。”蓝衣女子忽然转过头去看着虹猫的眸子,语音轻柔,目光深深,“据宫里的探子回报,他们这次似乎是为了……暖玉。”


“好——!”白衣男子正怔怔地端着茶杯出神,四周却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瞬间让他回过神来。

他茫然四顾,只见那姓徐的说书人正坐在台上喝茶润喉咙,而台下的人议论纷纷,仿佛都没有从方才的传说里回过神来。

周围的北风还在呼啸着吹,头顶的归雁还在发出凄厉的鸣叫,而他还一个人坐在风里,望着街边暗红色的酒旗飒飒鼓起。


“啧啧啧,这可多亏了虹少侠那一招长虹幻影啊,不然这场仗谁输谁赢呐,我看悬!”

“所以这第一次六邪大战才真真是精彩得紧啊!”

“说的是啊,长虹剑主那出其不意又奋不顾身的一剑下去……啧啧,也难怪七侠当年威震天下,风头无两!”

……

……

白衣男子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惊叹,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粗糙的瓷面儿,低低地苦笑一声。


他铭记的那些是往事,后人津津乐道的那些……却成了传说。

往事是他一个人的回忆,传说却是所有人的故事。

【于他而言的整个世界,终究也只能成为别人一个下午就能讲完的传说。】

……可是传说里记住了凌厉的剑芒,记住了那些变幻不定的刀光,记住了拔剑而起驰骋万里、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却能不能记住那壶被他们争来夺去的云叶茶?

【鲜活在那些口耳相传里的是长虹剑主,而不是虹猫。】


能囊括浩浩千年的历史,却记不住那个午后,她脸上薄薄的红晕。所以……没有人能活在传说里。

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却听见身旁有声音清脆地问了一句:“既然虹少侠这么厉害,怎么还会有第二次六邪之战?”


周遭顿时静了下来。

那徐老头儿微微一笑,眉飞色舞地将衣袖一扬,抚尺往桌上一拍,重又开口:

“这位小客官问得好啊,话说这第二次六邪之战的起因,却是为了一样宝物,叫做暖玉。”

徐老头儿见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百十双眼睛巴巴地盯着自己,便慢悠悠地笑道:“话说这暖玉啊,传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驱毒圣物,素来是以六大邪教为首的诸邪魔的克星,已经失落江湖多年。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这暖玉其实就封印在冰魄剑主的玉蟾宫里。六邪在第一战里已经吃尽了七侠的苦头,此时一听说这消息,生怕了七剑启动暖玉的封印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抢先联合起来下手为强,倾巢出动,夺取暖玉!

“本来啊,这玉蟾宫的布置何等严密,七剑又是何等的人物,便是万邪联手,又有何惧?只是这六邪却狡猾得紧,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选择了一个最险恶的时机偷袭玉蟾!不知各位看官可还记得上回说过,那时候七剑齐聚玉蟾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让身怀六甲的紫云剑主在那世外之地好生休养,于是这第二次六邪之战,便爆发在紫云剑主临盆的那个傍晚!

“话说那天傍晚,紫云剑主难产,冰魄剑主在内陪护,玉蟾宫乱作一团,而六邪率领教内全部人马,兵分五路,包抄上了天门山,施了江湖上禁用的奇毒引来不计其数的毒物,又仗着人多势众、有备而来,玉蟾宫顿时危如累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长虹剑主当机立断,当即启用了玉蟾禁药梅映雪!传说这梅映雪乃是玉蟾宫内药性剧烈的珍奇药材尽数混在一处配制而成,将它焚烧起来,无色无味却跟暖玉一样,能吸引天下所有的毒物!长虹剑主利用那梅映雪造成毒物聚集、暖玉现世的假象,他料定那六邪教主个个都生怕暖玉落入其他人手中会对自己不利,必当六人一齐前往天门山主峰,而七剑便可趁机突围!

“就在长虹剑主布置一切的时候,紫云剑主终于喜得千金,母女平安,众人都舒了口气,但六邪教主却也离天门主峰愈来愈近!于是,长虹剑主一声令下,冰魄、雨花、青光、旋风各一路,紫云、奔雷共一路,各自带领一部分玉蟾人马,从各个方向向山下突围!”

寒风烈烈,台子下的众人却都还沉浸在故事里,遥想着七剑传人十年前的英姿,都不由得心驰神往。待得一会,忽然有人一激灵:“不对啊,其他六剑都从山下突围,那长虹剑主怎么不走?梅映雪已经把毒虫都引到天门山顶来,长虹剑主还留在玉蟾宫里,不是等死么?”

“是啊……”“说的也是……”台子下又开始议论纷纷。

“话说这长虹剑主为何不突围下山,”徐老头儿抚尺一拍,白胡子一抖一抖,“且听小老儿细细道来。你道那梅映雪为何是玉蟾禁药?正是因为梅映雪不是凡物,须得用真气才能将它点燃焚烧,而那个动用真气的人身上便会沾染梅映雪的气息,自身就会变成满山毒物最大的吸引,又怎能再踏下山一步?更何况,长虹剑主若是离开,谁在主峰解决邪教那六位教主,其他人又焉能平安突围?”


白衣男子怔怔地捧着茶杯坐在人群中间,眼前却又不由得一恍。

“咱们玉蟾宫的红梅果真不是凡品啊。”有纷纷扬扬的小雪温柔地落在谁的肩头。

“嘁,亏你说得出口,谁跟你是咱们?我玉蟾宫什么时候又变成你的了?”有谁的眼眸在雪地里分外澄澈。

“……我都看过你们玉蟾宫的梅花了,还不算玉蟾宫的人啊?”有谁终于舒展开眉头,笑得像个无赖又天真的孩子。

“这是什么话?看过天门山梅花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梅花算什么,你要是哪天看见了我玉蟾的奇药梅映雪,才真算是我们玉蟾宫的人呢。”有谁扬起眉毛,弯起嘴角,似笑非笑。

“诶?难不成梅映雪是历代玉蟾宫主的嫁妆?”有谁兴致勃勃地追问,眼神亮得宛如星辰。

“……你什么时候想象力这么丰富,那是玉蟾宫的禁药好么!那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玉蟾宫人绝不会轻易启用的东西!谁拿它当嫁妆!”有谁的侧脸悄然染上红晕,默默偏过头去眉目如画。有谁的眼底温柔,笑意暖暖地浮动。

……

……


少女的面庞和眼前的景象逐渐重合,他眼前一花,就听台上老头儿大喝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长虹剑挽了个剑花,就势一扫,剑光霎时破了那毒气构成的屏障,长虹宝剑携裹着万丈风雷,一剑正中那教主的心脏!哪知就在这时,那教主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手一扣,手心里暗藏的机簧便将淬了毒的赶月镖直直弹了出去!长虹剑主一直住在玉蟾宫本就为了养伤,第一次六邪之战的旧伤虽愈,却总是身体的隐患,拼杀硬撑了这么些时候,早已心力交瘁,岂能不倦?纵然那长虹剑主有通天的本事,可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又怎么可能躲过六邪教主拼死的一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虹猫当机立断撤手放了长虹,身子向后仰倒,与此同时,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一柄长剑斗然间斜刺过来,方位分毫不差,恰好将那赶月镖打落在地!那把长剑势如惊雷,打落毒镖后更不迟疑,剑锋一转,那最后一个六邪教主登时毙命!

“虹猫仰倒之后立即翻身跃起,只见那横剑灭魔的正是明明已经下山的冰魄剑主!诶,诸位看官要问了,这冰魄剑主不是已经下山了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须知,那长虹、冰魄二位剑主何等的情深意重,一个被困山顶,另一个又怎肯独活?

“话说六邪布下的万千毒物已经密密麻麻地包围了整座玉蟾宫,那二位剑主纵然叱咤江湖,终究也只是凡人,只能死守宫内等待援兵。哪知盟主府的援兵迟迟不来,宫门却再也守不住,而他们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于是,次日的傍晚,二人终于双剑突围,冲入了万千毒物的包围之中!”

台上口沫横飞的徐老头儿表情忽然悲戚凝重起来,声嘶力竭,不知从哪传来的二胡声似断似续,宛如呜咽:“可惜了他二位一代英侠,就这样葬身在这万虫之中,尸、骨、无、存!而那奸诈无比的六邪原来还在路途中埋有伏兵,盟主府的援兵受阻,当日夜里方才赶到山下,折了五千人马才灭了满山毒虫,这玉蟾宫却已是伤痕累累!而其他五侠虽然平安脱困,但长虹、冰魄二位剑主,却是英勇牺牲,壮烈辞世,殁于第二次六邪之战!说来也奇,就在二位剑主辞世的那日子夜时分,盛夏的天门山居然天降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半夜,山下的百姓都说,是老天爷在祭奠二位剑主的英灵……”


说书人嗓音低沉,抚尺往桌上轻轻一拍,北风也应景似的呜咽起来,台子下有人开始低声啜泣,又有人唏嘘不已。


白衣男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头啜了一口依稀温热的茶水。

又轻轻地弯起嘴角。

【如果有一天,陪你一起走过风霜雨雪的人都已经远离,只剩你一个人坐在人群中间,听着别人津津乐道着你们的故事。然后你活在那个故事里,一次次重新拔剑,又一次次护她周全,最后终于是生死同眠。只有在那里,你才依然活着。】


“诶?不对啊!”台子下忽然又有人回过神来,尖声问了一句:“玉蟾宫不是有暖玉么?还要启用那禁药梅映雪作甚,为何他们不直接用百毒不侵的暖玉突围下山?”

“唉。传说到底只是传说,这世上,又哪会真有什么百毒不侵的暖玉啊。”徐老头儿沉重地喟叹一声,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在风中轻轻飘动:“要是手里真有暖玉,玉蟾宫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啊?唉……”


“长空碧血,暖玉辟邪,谁说这世上没有暖玉?”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自道旁清晰地传了过来。

众人一惊,齐刷刷扭头朝路边看去。


三、绾晴

天色未晚,天空却还是阴阴沉沉地不见光亮,而那个方才发声的小女孩拉着一个白衣少年的手,徐徐从路旁走了过来。

仿佛有光线从天边破空而下,沿着他们走过的路途,丝丝缕缕地散开。

那小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头发乌鸦鸦地梳成双髻,眉心一点殷红朱砂,一身浅紫色的袄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生得玉雪可爱,稚气的脸上却隐隐有清冷的气质。而牵着她手的翩翩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面容俊朗,举止儒雅,笑容温文,俨然有一股子书卷的清气。

众人被他二人的气势所摄,竟是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阿晴,别多话!我让你不过来你非要过来,到时候让你爹娘知道了,还不定得怎么收拾你呢!”那少年低下头轻斥,而小女孩撒娇似摇着少年的衣角,央道:“沉欢哥哥,你不告诉他们就是了嘛!再说了,就算娘亲发起脾气来,爹他总还是会护着我的嘛,爹爹最疼我了!!”

她说得恳切,但那少年却只是兀自摇头,任凭她在旁可怜兮兮地央了半天,也不动容。小女孩见软言无效,将他衣袖猛地一拽,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提起音调,大声道:“不肯就算啦,就知道你最胆小怕事,欢——欢——哥——哥!”

少年瞬间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瞪着笑嘻嘻的小女孩,低声吼道:“绾晴!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许叫我的小名!”“哼,你要是再不让我跟他们说暖玉的真相,我不但要叫,还要大声嚷嚷呢!欢……”“行行行别喊了,你爱说什么说什么,真是怕了你了。”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方才的温润儒雅早不知扔到了哪里,自顾自地嘟囔道:“也不知道你干嘛执意要讲那件事情,被爹娘听见暖玉这两个字,这几天都甭想吃饭了……”

“因为……我想给蓝姑姑讨个公道。”绾晴忽然收了玩笑的神色,小脸上竟然有了一抹凝重的色彩,“爹娘总说,公道自在人心,可是明明有那么多人被假象蒙蔽,为什么我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不可以告诉他们公道?”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你以为你有几张嘴?说得过江南四门派,说得过盟主府?”白衣少年微微一哂,却见小女孩瞳孔里漫开坚决:“但是,至少我能告诉这里的人真相。”她纤手一指,一字一顿,“我能告诉每一个经过我面前的人真相,总比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好吧?欢欢哥哥?”

白衣少年却也没有再计较她对自己的称谓,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喃喃:“你刚刚说的话,娘亲以前说给我听过……好像、好像是蓝姑姑说过的……”

……

——冰魄剑主,天下黎民困于水火,安定永远只是一时,你一人之力又能护几处,能救几人?你何苦?

——我能救每一个经过我眼前的人性命,总比一个都不救好,是不是?

……


空中有大雁扑棱棱地掠过头顶,长鸣凄厉,而少年仿佛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轻声:“阿晴,你去吧。我想蓝姑姑……一定也很希望听见你说出真相。”

——哪怕只是被少数无关紧要的人知晓。


绾晴轻轻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台子上跑去,步伐轻盈。

白衣男子又抿了口茶,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静静望着那两个孩子,勾了勾嘴角,眼眶却终于红了起来。


沉欢,绾晴。

欢欢,阿晴……

——蓝,你看……当年的那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啊。


四、真相

紫衣小女孩站在那说书的老人身旁,个子还不及那老人肩头,神色却极为郑重。

她单薄的身影掩在风里,声音像是被灌满了风一般,却依然清晰地扩散在街角。

“我娘说,现在流传的那些七剑的故事,都是盟主府编了唬人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说,目光清澈无畏地望着台下众人,“其实,”她学着她娘亲说话的口气神态,倒也惟妙惟肖,“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合,暖玉的谣言早不传晚不传,却在七剑齐聚玉蟾宫之时传到了六邪耳中?更何况,为什么六邪可以那么轻易地挑中我……啊不,那紫云剑主难产之际进行偷袭?”

“也对,那又是为什么呢?”“有道理……”“喂喂,小姑娘!你就甭卖关子了,赶紧着往下说吧!”众人七嘴八舌,台下顿时闹哄哄起来。

“当然是有奸细在宫内卧底,将这绝密的消息传了出去!”小绾晴咬牙切齿,字字清晰,“玉蟾宫守备何等森严,寻常奸细根本不可能靠近!六邪攻山的那天傍晚,玉蟾宫里唯一的外人,就是盟主府派上山给紫云剑主安胎的产婆!所以,之前的那些传说里一直有一个破绽,就是六邪的讯息为何如此灵通,而盟主府人马众多,又何以在第二日夜里才赶到天门山救援?六邪与七侠两败俱伤,又是谁获益最大?

“六邪俱灭,从此中原武林再也不用担心他们妄图入主盟主府;玉蟾宫经此浩劫,短期内再难崛起,而七侠更是折了长虹、冰魄二剑,放眼天下武林,还有谁敢与盟主府争锋?”

她小小年纪,却凛然不惧地说出这些话来,脸上的神情极是愤慨,就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说来说去,还是跟那块百毒不侵的暖玉没什么关系嘛……”台下有人轻声嘟囔。

“关系自然是有的。”小绾晴正色,故事讲得纯熟又生动,显是听她娘亲讲过了多次,娇嫩的声音配上她的讲解,却也不显突兀,“难道区区万虫,便真能折了七剑之中最有本事的长虹冰魄?”她傲然,小小的脸上凝着自豪的神采,仿佛正在说着的英雄便是她自己一般,“在那场战役中,七剑之首没死,他携佩着暖玉走出了包围圈,从此下落不明,但已经逃脱生天!”

“咦,那冰魄剑主人呢?”有人诧异。

“冰魄剑主……”小绾晴忽然顿了顿,眼底有水雾弥漫,“冰魄剑主一人独留在包围之中,在那日子时启动了冰魄寒气阵,与满山的毒虫同归于尽!什么七月飞雪、天祭英魂,通通都是盟主府胡说!那是冰魄剑主毕生功力化成的大雪啊……”小女孩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

“可是,既然长虹剑主能凭借暖玉走出去,为何只有他一人逃脱?冰魄剑主何不跟他一起离开,又何必还要同归于尽?”台子下有看客细细琢磨了片刻,随即疑道。

“冰魄剑主彼时已是身负重伤,无力突围,于是只好……”绾晴的嗓音忽然又沉了沉,染上了些微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悲戚之情,“冰魄虽殁,长虹却出了包围,也就成为盟主府多年来搜寻的目标。长虹剑主功力大损,已非盟主府对手,为了不拖累其他七侠,孤身带着暖玉不知流落到了哪里,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嘁,我看那长虹剑主,也不过是个懦夫!”台下有人不屑,“他要真那么情深意重义薄云天,又为何要带着暖玉独自下山?说得冠冕堂皇些是突围,说得不好听呐,那就是逃命啊!要是我,都到了那地步,死也就死了,好歹还能跟冰魄剑主死在一起,何必还要突围?”

“就是啊就是!……”台下附和声此起彼伏,场面登时杂乱起来,众人莫衷一是,争论不休。

“这……你们……”绾晴手足无措地站在台子上,衣襟被北风扬起,飘飘荡荡。毕竟还是个孩子,饶是如此伶牙俐齿的她面对这纷杂的场面,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涨红了脸,喃喃:“他、他也是为局势所迫……”


呵,什么局势所迫。他本来就是个懦夫。

白衣男子晃了晃手里尚有余温的茶杯,望着杯底那些沉浮的茶叶梗,微微苦笑。

【被世人承认的才是事实,而他们看不见的那些……叫做真相。】

活着又如何。也只能无数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们当年的故事,听到……她的名字。

不敢回忆,却又忍不住每天都坐在这里,听着他们共同的当年。为旁人对长虹冰魄情缘的肯定而微笑,为那场战役黯然神伤。仿佛这样就能让时光流转,永驻从前。

然而心里明明清晰地明白……终归是,无能为力。

而后心被凌迟的斧,一寸又一寸伤得血肉模糊。

长空碧血,暖玉辟邪。

呵,暖玉又算得了什么天下至宝。纵然避得了毒虫蛇蝎,又怎么避得了人心奸邪,避得过生离……死别?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五、往事

那个夕阳残照的黄昏,注定是他这一生再也不想忆起的劫。

可是他还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日如血般浓稠的残阳,记得头顶比漫天晚霞还要绚烂几分的木槿花,记得周围密密麻麻腥臭扑鼻的毒物,记得……她眼睫上还在颤动的泪珠和嘴角弯起的弧度。

那时候其余五剑已经突围下山,六邪教主已经毙命剑下,他们身边再也没有任何的牵挂,亦没有任何的阻碍。

——除了周遭愈来愈逼近的毒虫包围圈。


那时候逗逗给的风萝散已经是他们撒在周围阻止毒虫靠近的最后的屏障,他的白衣和她的蓝衣上都是斑斑血迹,他的旧伤复发而她也已经精疲力竭,只能背靠背站在山腰的平地上,再也无法破开毒虫包围,亦再也无法前进半步。然而直至今日,他还是无比清晰地记得,她的喘息声在耳后时缓时促,而整个眼帘里却只看得见乌压压的一片,宛如阴暗的潮水,一点点浸没海岸,侵蚀蔚蓝的人世间。


那时候他已经把长虹拭净血迹收入了鞘中,亦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她吼“我身上有梅映雪吸引毒虫,毒物都会冲着我来,你快走”,反而无比平静地听着她的呼吸声,背后是她,手中是回鞘的剑,面前是整个世界的阴霾。

——如果拼尽了全力都无法护她活着离开,那么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实在要死,便一起死了,又有何不可?

那时候他甚至还微微一笑,仰头去数着紫红色的木槿们花瓣的多少,从未有一次那么平和宁静地,直面死亡。

然而就在那一刻,在毒虫的层层包围之外,在距离山腰不太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他脊背骤然紧绷,闭上眼睛细心聆听,便隐约有稚嫩的童声夹杂着婴孩的哭声,顺着风灌入耳中:“你、你们是谁呀?放开妹妹!……我、我要我爹!!我要我娘——”

这、这声音是……

他陡然一惊,耳边却传来她的声音,已然冷到听不出感情,“是欢欢……还有莎丽刚出世的女儿。”


言罢,她直起身子勉力转过头去,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便轻声:“盟主府。”

“嗯。”他深深吸了口气,眸中抑不住满腔怒气。夕阳映在他瞳中,熊熊如挣扎的烈火,“哈,原来六邪也好七侠也罢,在盟主府心中竟也没什么分别。好一个盟主府,好一个盟主府!他们为了铲除六邪和七剑,果真是不择手段!现今我们已被困在此处,绝无生还可能,无论七剑还是玉蟾宫,对他们都已经再无威胁,为何还要抢夺孩子?”

她的神情忽然一凛,目光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残阳的余晖将她整个人都融在光里,她的额头、脸颊、衣衫,都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

她墨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背后是血色的长空,咆哮着要吞噬一切。

他的心里陡然便不安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眸子。


她忽然笑了。

带着了然、释然和一股子不顾一切的决然,就这样在这片残阳下微笑,声音轻得要融进风里。

她说,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想逼我们用暖玉突围去救孩子,然后再夺了暖玉收入囊中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可、可是我们手里明明没有……


话音未落,他的唇瞬间被堵住。

他身子一僵,无比惊愕地看着那张瞬间近在咫尺的面前,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是真是幻。

唇畔的柔软却分明是真真实实地存在。

她闭着眸子,整个人仿佛在那一刻迸发出最炽热的光华,感情绝望又灼热地将他紧紧缠绕。

就连她背后轰轰烈烈盛开着的木槿,都在那样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他再也无法多想,双手紧紧反扣住她肩膀,闭眼更深入地吻下去,手中本来握着的长虹“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响声清脆。

背对着血色的夕阳,仿佛这一刻便是地老天荒。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缓缓松开怀抱,两个人面对着面,微微喘息。她面色绯红地偏过头去,而他怔怔地望着她如画的侧脸,下意识抬起手抚了抚自己依然炽热的唇,一切都恍在梦中。

只是心里忽然掠过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她抬起左手,轻轻用手梳理着几缕散落的青丝,他便在身旁,痴痴相望。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迅速俯下身去拾起他落在地上的长虹,右手拔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她紧紧握在左手、不知何时便已经拔出鞘来的冰魄剑柄上斩去!

他还尚未反应过来,就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双剑同时剧烈地颤动起来,有幽蓝的光芒瞬间将空气里的水汽凝结,随即冰魄狭长的剑身猛地一震,那块剑柄上青翠欲滴的祖母绿,竟然就这样掉落了下来!就在祖母绿掉落的那一刻,她忽然扬起冰魄运起剑气,水蓝色的光华便瞬间在她腕上划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所有的动作都连贯而流畅地发生在瞬息之间,就好像之前已经演练过千次万次,转眼间,她便已经扔了冰魄,俯身将那祖母绿死死攥在手中,殷红的血液一点点浸染碧色。

他的脑子仿佛已经转不过来,身子却早已下意识地奔过去将她死死扣在怀中,颤声:“你……你……”

“傻瓜。你不是一直都不相信空穴来风么,这次又怎么会例外。”她在他怀里轻声笑,“长空碧血,暖玉辟邪。他们没有错,那块百毒不侵的暖玉,的的确确就是在玉蟾宫手里。”

“那……”他愣着,而她却急急将他打断,声音轻且细微,恍如梦呓,“……嘘,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其实所谓封印在玉蟾的驱毒圣物,一直都镶嵌在这把冰魄剑的剑柄上。冰魄乃是神兵,唯有用同为神兵的另一把剑与它的剑柄用足内力相互撞击,暖玉才会现世。而这块玉随着冰魄日久,本是极寒,唯有沾染上冰魄之血才能解开它的尘封,具有驱毒的功效,所以……”

“所以,所谓的‘长空碧血,暖玉辟邪’并不仅仅是句口诀,而是只有碧血浸染,才能让暖玉足以辟邪?所以,其实荡尽天下邪魔的不只是暖玉,还有冰魄之血,对不对?”他猛地晃过她肩膀,直视她眼睛,声嘶力竭:“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啊……?”

“本来,山上这么多毒虫,外头又布满了伏兵,就算有了暖玉,你一个人……”她顿了顿,忽然仰头望着他,乌黑的眸子里光芒熠熠,仿佛落了满天星辰,“虹,我发誓,在听到哭声之前,我还打算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藏。我知道,你就算带走了暖玉,也必定不肯独活的……所以我本来想啊,咱们两个死在一处,其实也不错。”她言罢,忽然苍凉地笑了一笑,带着无尽的凄绝,却又荡漾着欣喜,复杂地在她嘴角跳跃 ,“但是现在,你已经有了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你得去救他们……”她剧烈地喘息起来,一缕鲜艳的血丝从她嘴边溢了出来,而她将手中温润的玉费力地想塞入他手中,却被狠狠甩开。

“我不许!”他死死瞪着她苍白的脸,恶狠狠地望着她,而她急急冲他叱喝:“去晚了一刻,莎丽、达达会怨你一辈子!”

“离开了一步,我会恨我自己一辈子。”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她的表情忽然平静下来,看着眼睛通红的白衣男子,淡淡弯起嘴角,“……虹。不要任性。”他一愣,而她依然靠在他怀里,却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仿佛要从他眼里看到心底,“你心里很清楚,这不是饵,这是人质。饵是可以放弃的诱惑,但是人质,却是不得不上钩的威胁。”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唇。

然而就在那一刻,婴孩的啼哭声穿过了万千毒虫的包围,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夕阳已经有一半沉入了远方的天空,天色逐渐黯了下来。

风萝散的药效越来越低,整个包围圈越来越小。

她双眉一扬,忽然毫无征兆地抬手环住他肩膀,张口便咬了下去。他毫无防备疼得五指一张,手心里便被硬生生塞入了一块温润的物什。

他颤抖地抬起眼,见她的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恳求。

在最后的余晖下,她用从未有过的恳求和柔和的神色望着他。

她在求他。

求他把她留在万千毒虫的包围之中,一个人走。

他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仿佛过了许久,才偏开头避开她的视线,嘶哑着嗓音:“……我身上有梅映雪的气息,走不出去的。”

她的眸子瞬间一亮,却不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用力将她揉入怀中,随即颓然松开双手,空落落地伸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白衣男子扬起右手召唤长虹,左手中死死扣住那块暖玉,缓缓往包围圈外退了一步,视线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

仿佛要把她的模样,一寸一寸地刻进心底,融进血肉。 

她依然是笑着的,双唇微微有些苍白,却依然是惊心动魄的美丽,“走罢。”

他目光颤了颤,深深吸了口气,狠狠转过头去,迈步向前,握着暖玉的手指节发白。而后传来她的声音,虚弱却清晰,一字一顿。


——不许回头。

——我不要那块暖玉落在盟主府手里。所以,你不许输,也不许死。

——还有……虹,小心。


她风轻云淡地说出那一句小心,就仿佛之前生命里无数次,她微笑着留在原地说小心,而他浴血奋战后回头握紧她的手,笑着对她说我没事。

终于到了……不能回头的一天么。


方才还开得热烈的木槿花居然纷纷收拢了花瓣,树下飘飘洒洒,一地残红。

纵然再美……也不过是朝开暮谢。一朝绚烂,而后凋零,从此便是山河永寂。

他死死扣紧手心里温润的翠玉,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一步一步地踏碎乾坤。

眼泪却终于重重地砸了下来。


归雁的双翅染上赤色,将夕阳的光芒一线一线地抽离。

最后一丝光线,终于也消失在天边。

他的背后瞬间一片沉寂。


六、墨虹

“墨公子……墨公子?”有人轻轻摇晃他的肩膀,而他猛地睁开眼来,下意识反手锁住他手腕,快如奔雷闪电。

却又颓然松开。

他微微低下头去,沉声:“徐老伯,对不住了,您没伤着罢?”

“没事没事,”徐老头儿活动了一下手腕,望着他慈爱而了然地笑,“今儿个故事都讲完收摊了,天冷,墨公子你也快回去罢。”不等白衣男子答话,他便自顾自地喃喃道:“你这孩子啊,这故事也听了这么些年了,回回听到这儿就要出好一会儿神。这么多年,什么心结也该解开了罢,唉……”

他不语,只是低头啜了一口一直捧在手里的茶,眉头一皱。

茶已凉透。微微地苦涩。

他浅浅勾了一下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徐老伯……方才那两个上去讲故事的孩子呢?”

“哥哥,你是在说我么?”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身旁冒了出来,白衣男子微微一惊,转头便见绾晴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正一脸好奇的神情,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白衣的少年站在她身边,眉眼深沉。

“……你可不该叫我哥哥,小丫头。”他愣了愣,微微苦笑。

“我才不是小丫头!”到底是孩子,小绾晴马上便气鼓鼓地瞪着他,,眉眼间俨然有了几分当年紫云剑主的影子:“我有名字的!我叫绾晴!”她顿了顿,忽然扬起眉毛,蛮横地娇叱道:“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也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才是!”

“……墨虹。”他温和地望着紫袄长靴的小女孩,十年来头一次笑得如此爽朗,“我叫墨虹。”

“墨虹……?”小绾晴喃喃将这名字重复了两遍,皱了皱眉,“这名字好奇怪啊……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呀?”她好奇地瞅着他的面庞,目光清亮。


他一怔。

眼前忽然掠过当日,自己手执长虹暖玉杀下山去,将盟主府五千人马尽数歼灭、漫天血雨的景象。

呵,什么中了六邪的埋伏,什么五千人马拼死剿灭满山毒虫。盟主府早有准备又实力雄厚,怎么可能还会那么轻易就中了六邪的埋伏?而那满山的毒虫,又怎么会轮到盟主府来灭?

那五千人马,分明是死在……长虹剑下。


他忽然忆起那天日光下绯红流光、染满鲜血的长虹——那漫天的血雨,只怕是它在一天之内饮过的最多的血!——尤其是,它斩杀的对象,是他们曾经心心念念要捍卫的盟主府。

那时候他的双眼赤红、目眦尽裂,他的白衣成了血衣,烈烈地在风里招展,天下再无人敢撄其锋!而他的长虹剑尖直直对准了亲自带队赶来的盟主,只要手腕那么一颤、剑尖那么一划,她的大仇便得以报了!

然而,在他握着手中剑正欲斩下的时候,一个盟主手下的小卒语音发颤地冲他大吼:“即便是没有盟主府,冰魄剑主也是非死不可,而今我们反倒救了你性命,你凭什么杀我们!”

他淡淡抬头看了一眼,冷冷勾起嘴角,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谁要你救来。谁要你救来!”

那小卒被他的气势迫得不敢动弹,而身旁一直不曾还手抵挡的盟主终于开口


——虹少侠,本尊承认,六邪攻山的确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为的是替盟主府清除障碍。可是,倘若盟主府障碍不除,怎样将权力集中到手中,怎样稳固江湖的局面,又怎样维护天下太平?

——盟主府不是七侠。不是只要握紧手中的剑,就可以护天下周全。它还有很多不得不存在的规则,要求每一个人遵守。

——你此刻要一剑把我杀了,原也不难,但是我死之后,虹少侠准备到哪里去找一个足以服众的人来接替这盟主之位?从头开始扶持新人,看着整个武林为了这个位置继续厮杀,还是,少侠自己来?

——本尊想要权力想要那至宝暖玉,这些都没错,可是虹少侠凭良心说,在本尊在任的这几年里,盟主府可曾出现过大纰漏,江湖上可曾有人继续为这个位置枉死?

——若是虹少侠想清楚了,那么,动手罢。


于是他站在夜色里茫然地望着对面,眼中那慑人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他的剑尖终于垂了下去。

眼底最后一线光静静地寂灭。


盟主府侥幸活着的人堪堪舒了口气,哪知白衣男子又忽然扬起长虹横在身前,看着夜里掩映里的盟主一字一顿:

——你这条命,我赊给你。倘若日后,我要在江湖上听谁说上盟主府一句不是,虹猫定来安阳,亲自取你性命!

——悉听尊便。

那盟主反倒淡然,倒是他身旁的幕僚见虹猫貌似妥协,胆子也不禁大了起来,便冲着他站着的方向喊了一句:“虹少侠,盟主府有意纳贤,不知……”

“哈哈哈哈,纳贤?”他长笑一声,神色凛然又凄绝,“吾宁近墨而黑,也不要赤朱其伪、败絮其内!”

——吾宁近墨而黑,也不要赤朱其伪、败絮其内!

自己当日里冲天的怒吼……怎么好像恍如隔世。

记得清楚的反而是漆黑的夜里,自己抱着两个孩子往天门山外奔去,而身旁的空气却在一丝丝地变冷,然后午夜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一直不停歇地抱着孩子往前走,口中却一直在无意识地喃喃着十个字。

冰魄寒气阵,观音雪莲花。

我有天地同寿长虹大法,你就有冰魄寒气阵观音雪莲花。

江湖传言说的没错呢。我们两个,果真是绝配啊。

蓝……那样的寒气里,又流了那么多的血。你、冷不冷?


“喂喂喂,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说话啊?”绾晴用力地摇晃着白衣公子的衣袖,而一旁明显稳重得多的白衣少年赶紧拉住她的手,低声喝道:“阿晴!人家的名讳也是随便问得的?”“这有什么不能问?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扭扭捏捏的!你看,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就可以很大方地告诉你嘛。我娘说,之所以叫我绾晴,是希望无论在多么黑暗的境地里,都可以记住晴天其实就绾在头顶,只要抬头,就终能见到一片晴空!……”“够了没有啊,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你这名字的来历都说了八百多回了诶……”

白衣男子后退了几步,远远地望着那两个争吵不休的身影,将一直拢在衣袖里、触手升温的那块玉握得更紧了几分。


玉本凉薄,暖的从来就只是人心。

是她的血,暖了这块玉。

【所以,暖玉在我胸口,你就在我心头。】


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随即转过头去对一旁收拾家什的老头儿温言道:“徐老伯,我帮您把东西搬回去罢,明儿天冷,不用来了。”


【后记·挑灯】


自从来到徐阿公家里,我就一直在留意隔壁的那个人。

那是个总是习惯了穿白衣裳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但是你要是真的靠近他,却又发现接近他是这个世上最难的事情。

我一直在猜他到底有多大。这么好看的男人,我总以为不会超过三十岁,可是他眼睛里浮起来的沧桑和深邃,却好像是我过完了这辈子也不可能看透的复杂。

镇上的男人即便娶了夫人在家,衣裳上也难免沾了油渍污垢,可是他明明一直都只有一个人,那一身白衣却总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我忽然想起徐阿公跟我说过的——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才不信这个邪。

他不就是生得好看些,衣裳干净些,笑容温柔些么,怎么就成了别的世界的人了?

于是我总是忍不住到他家里串门子,而通常情况下,他都是握着一支笔,伏在案上写着什么。

而他住的院子里,总是种满了一种紫红色的花,盛开的时候灿烂得像是漫天云霞。

就连他的衣裳上,都染了那种花的香味,袍子上也时常落了几瓣嫣红。

这么绚烂又热闹的样子,跟他平日里的清冷和温润,实在是格格不入。

渐渐混得熟了,我便问他那是什么花,而他总是温和地笑着说那是木槿,朝开暮谢的木槿花。

我实在不明白他说到木槿的时候脸上那个温柔又复杂的笑是个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把朝开暮谢的花种在自家院子里。

这多不吉利啊。

也便好奇地拿他写的东西来看,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徐阿公日日都在讲的七剑除魔教灭六邪的故事。

到这儿两个月来,这故事我实在听也听得腻了,能引起我注意的反而是他那一笔好字。银钩铁画,笔走龙蛇,墨迹淡淡地透了纸背。

徐阿公曾经说,看着他的字,就好像看见满纸的刀光剑影。

但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反而感觉那些锐利的笔锋里,是说不尽的疲惫,说不尽的温柔,说不尽的意味深长。

每回当我百无聊赖地将书稿递给他,他却总是放下手里的笔,双手将那些纸接过去。凝重得就像我小时候接过爹娘给的压岁钱一样。


他好像跟徐阿公家很亲近,但徐阿公却总是叫他墨公子。

他好像对徐阿公讲的那些故事很熟悉,但是每回徐阿公的说书,他从来没有落过。

……真是个怪人。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人里头,最好看的男人。

所以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总是一个人住,是因为没有娶亲,还是别的原因?能够配上他的女人,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绝色。

直到那一天傍晚,我闲得无聊跑到他家,他很难得地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桌上点着一盏烛火,映出一室昏黄的光晕。

我忽然起了兴致,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竟然看见他面前的书案上,有一把我从未见过的长剑。绯红色的剑鞘,在烛火下静静流光。

而他的手上,竟然死死地攥着一块碧玉,翠色剔透,莹然生光。


有寒风蹿进了窗子,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我不禁打了个寒噤,看着他依旧一身单薄的白衣,转过身去从榻上寻了件袄子,正准备帮他盖上,猛然间却看到了我这一生中能见到的最奇异的景象。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的玉亮起温润的光芒,映亮了他沉睡的脸庞。仿佛有温度从那块玉上散发出来,却并不是逼人的灼热,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

而他书案上的长剑微微地颤动,他手边的砚台里明明早已干涸,却在这一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满满的清水。随即,那块漆黑的墨锭在砚台里轻轻地转动起来,不疾不徐,在桌上映出一道狭长的光影。

就仿佛……有人正在夜里挑灯,为他研墨。


而他依然沉沉地睡着,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块玉,口中低声呢喃着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

蓝。


----------------正文完----------------------


【最后的最后】


啊啦终于熬到了暖玉的结尾。


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有种很释然的感觉。其实这篇文章的题目,早在三年前便已经定下,第一句话也已在两年前写好,而初稿完成的时候是2012年的末尾,正式公布,却是2013年的除夕。

《暖玉》在我的短篇里,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存在。比如它是我写过的最长的短篇,它是我所有短篇里唯一出现了虹蓝吻戏【喂喂这个你也要算上?】的一篇,它是我唯一在自习室里写完了手稿又在电脑里亲手打完的除夕贺文。


它也是我在高考结束之后,真正意义上写完的第一篇文章。

唔,其实暖玉是很不像我的风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风格,也不像之前的短篇一样一定要有几个大转折大高潮才算完。我这次,只是单纯地想要讲一个故事。

这本来也是以一个故事的形式讲出来。说书人的故事,是世人都听见的英雄传说。绾晴的故事,是七剑对兄弟的悲愤和思念。而虹的故事,却是只属于他的回忆。

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在别人眼中,都或许是另一番模样。对于旁人而言最重要的也许是那一招长虹幻影的英勇无畏,但是对于他们,也许却只是一壶被抢夺的茶,一句似嗔似怒的埋怨。

三个人,三个故事,重叠在一处,便合成了他一辈子的悲欢离合。

暖玉这件宝物,到底要伴着虹走完他的一生。所有人都在争夺奇珍异宝,其实真正的宝物,也不过是碧血人心而已。玉凉心暖,暖玉方得以现世。

我个人很喜欢虹蓝诀别的那一段。蓝其实一直比虹刚烈和果决,一直比虹更能放下。而虹纵然千般不愿,但是在听到婴孩哭声的那一刻,也不得不留下她独自逃生。只因为他们是虹和蓝,所以即便是死亡,他们也不可以肆意地选择。生离尚且有重见的一日,死别却是后会无期。然而……那才是他们。

至于盟主府,我只能说作为盟主,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因为所谓的【牺牲部分安定大局】,自古王者皆然。但是作为一个人,那位盟主无疑是罪孽深重。因为你要牺牲的那部分人,也是无辜的生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替他们选择生存与死亡。虹最后没有斩下那一剑,因为了什么大家也可以细细思量。

我感觉这次我写细节花了很多的笔墨……似乎留了很多的空白任由读者想象……然后废话各种多,明明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我也不明白怎么就废话了这么长……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进步,只是希望大家,听懂了这个故事。

暖玉在我胸口,你就在我心头。

于是,很感谢大家能把这个长长的故事看完。


我记得一直有人说【蓝儿你每年的除夕贺文都是悲剧】,这次很抱歉……还是没有什么温馨的结局。但是,当那块砚台被墨汁填满,当暖玉的光芒照亮沉睡的脸庞。我想你们明白的,这也绝对不是多么悲凉的故事。

因为她从未远离。


这篇文章没奢望能让谁哭或者笑,它真的就只是个平平淡淡的故事。

呐,亲爱的各位。除夕快乐。


很废的东西,望大家喜欢。


==========全文完=============


蓝儿字


终字 17201

2012.12.26  完稿  于郑州

2013.02.06  定稿  于雁城

评论(27)
热度(758)
  1. 共5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蓝蓝蓝蓝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