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渡

写于2013年11月,妹妹生贺文。


插图: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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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渡口桃花

 

正值暮春,和风送暖,雁城远郊山明水秀,空气里漫开泥土的清香,端的是一派宁和。

 

然而官道上马蹄哒哒,骤然打碎这如画风光。

 

两骑从远处飞奔而来,双骏如神,转眼便已奔至近前,马上二人面貌也渐渐看得分明。

 

白衣长剑的俊朗少年将缰绳一提,眉宇间三分焦虑,七分沉稳。眼见前方大道已到了尽头,一条大河隐隐约约横亘在不远处,他即刻勒马,叫道:“蓝兔!”

 

他身侧的少女应声勒马停步,一袭水蓝罗衫,色泽比河水更清、天空更澈,英姿飒爽,莫可逼视。此时她眉头微皱,沉吟道:“那贼子莫非走了水路?”

 

“中了玉蟾宫的埋伏,应当逃不远。”话虽如此,白衣男子脸上却隐隐透出忧虑来,“神医说最近星象异常,恐有大变,那贼子此刻偷走我的火炎剑佩,不知是否与此事相关?”

 

“神医不是说,大变当在流火七月么?现今不过春末,应当没什么大关联罢……”蓝兔沉吟。

 

“说的也是。”虹猫脸上也是一派沉思之色,“不过我却不明,火炎只听长虹号令,那贼子武功平平,费尽心思领人在天门山脚下潜了整整两个月,却不为玉蟾宫诸多珍宝,反倒拼死偷出了火炎,这是为何?”

 

“谁知道呢。”蓝衣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气,“火炎是至阳神物,又是诸多毒物的克星。那贼子武功瞧来也是偏阴一路,出手又狠辣,不知要拿它去做什么恶事。”言至此处,她扬起嘴角,一边环顾周遭,一边随口笑道,“不过就算如此,那贼子余党已经尽数歼灭,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大患,不料竟能引得我们向来沉稳的虹猫少侠这么十万火急追来,倒也难得。”

 

“你送的生辰礼,丢了怎么成?”虹猫低低回了一句,蓝兔却没听清,转头奇道:“什么?”

 

“没什么。”白衣男子耳根没来由一热,略略狼狈地偏过头去,“我们下马去河边看看吧。”

 

 

 

蓝兔跃下马背,跟虹猫并肩沿河岸走去。河中水波平静,水色青碧,偶尔荡起几圈涟漪,在太阳底下粼粼泛着光。春意将尽,岸边柳絮却因风而舞,仿佛烟云笼罩,两岸桃花也正灼灼盛放,一路落英如许,浑似不在人间。

 

两人走在其间,四下环顾。周遭安静异常,然而没走几步,河心却陡然飘出一股凛冽的邪气。那邪气极为浓烈,仿佛河心之上忽生幽冥地狱,大门訇然中开,鬼气森森,扑面而来。蓝兔神色一凛,与虹猫对视一眼,两人身形起落,一同向前方掠去。

 

片刻之后,二人站定,环顾四周,那股邪气却骤然消失,任凭他们如何屏息静气,也再寻不到一丝踪影。两人凝神一看,见前方桃花纷落之中隐约有一渡口,便双双拔剑在手,走上前去。

 

走近方知,岸边竟然泊着一叶小舟,有一艄公戴了斗笠,正半靠在船梁上打盹儿。

 

虹猫略一沉吟,收剑回鞘,上前几步:“船家,可看见有人打这儿经过?”

 

艄公并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我只渡人过河,余事一概不知。”虹猫还想再问,却听那艄公提起低哑的嗓子,又道:“这附近就这么一个渡口,渡上也只有这么一艘船。”

 

——也就是说,任何人想要离开,就必须从这里经过?

 

虹猫目光如电,迅速瞟了眼小船,随即回过头去。蓝兔与他目光相接,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那便有劳船家,渡我二人到对岸去。”

 

那艄公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支起竹竿,头上的斗笠一直低低压着半张脸。

 

虹猫率先登船,本欲在船头等蓝兔上来,却被船板外缘吸引了视线。他略一迟疑,径自俯下身去。

 

蓝兔足尖轻点,跃上船来,不料船身一阵摇晃。她未曾站稳,脚下不免一晃,胳膊却被那艄公稳稳扶住,沙哑的嗓音近在耳旁:“当心。”

 

声音入耳,蓝兔心中莫名一悸,仿佛有什么极熟悉的东西就在眼前,却又朦朦胧胧瞧不清楚。不等她回过神来,那艄公便已松开她手臂,将竹竿往岸边一撑。船身微微一震,随即朝对岸缓缓驶去。

 

蓝兔茫然望着那艄公背影,直到耳畔传来虹猫声音,竟是少见的传音入密:“怎么,你也觉得那艄公有问题?”

 

蓝兔一怔,神色却不由自主一凛。只听虹猫低声道:“日光正好,这艄公却一直用斗笠遮面,举止又倨傲,不似山野村夫。何况,我刚刚在船沿看见些微血迹,似乎刚刚干涸不久,着实可疑。待我去试他一试,你万事小心。”

 

言罢,虹猫缓缓上前几步,走到那艄公身后,举手欲拍他肩膀;哪知就在这时,那艄公猛地回过身来,手腕发力,竹竿带着水花狠狠朝虹猫贯去!

 

虹猫并未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却也反应奇快,矮身一避,随即抬手一接,竟硬生生将竹竿抓在了手里。那艄公冷冷一笑,掌心也是内力翻涌。两人都将功力聚在窄窄一根竹竿上,不过片刻,那竹竿便陡然断成数截!

 

两人失了借力之处,各自退开。那艄公腾空一跃,掌风狠辣,径直拍向虹猫。一旁蓝兔见状,旋身拔出冰魄,一剑寒光,朝那艄公迎面劈去。

 

只听得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那艄公身子猛地拔高三尺,往后一飘,立在船尾,头上斗笠却已被冰魄剑破开,连额边发丝也被斩断几缕,在风中轻轻扬起。

 

他神色急变一瞬,片刻后却平静下来,淡淡望着不远处白衣蓝衫,静默不言。

 

 

 

蓝兔定定注视了他半晌,后背竟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就连虹猫何时扶住了她手臂也浑然不觉。

 

她涩声道:“黑小虎?”

 

那艄公静静盯了她一瞬,眼中有缕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然而他还是一言不发,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蓝兔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竟然辨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惊愕多一些,还是惊喜多一些。

 

等等……惊喜?

 

她心跳蓦地一乱,嘴唇动了动,最终脱口问出的却是一句:“你、你怎么还活着?”

 

黑小虎眼角抽动了一下,随即嘴角缓缓爬上一缕自嘲的笑来:“恶人大抵总比好人命长,却叫蓝兔宫主失望了。”

 

蓝兔心头莫名一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旁的虹猫已将长剑一扬,语气铿锵:“黑小虎!你怎么复活于世暂且不说,那潜进玉蟾宫的贼子是否你所遣,我火炎剑佩是否你所盗?你拿走火炎,究竟意欲何为!”

 

黑小虎目光如电,冷冷往他身上一扫:“虹猫少侠也太自以为是了罢?你那火炎剑佩纵是天大的宝贝,我黑小虎也未必看得上;更何况,我若想要什么东西,自是亲自去夺,何须遣人去盗?”

 

在对方沉沉气势的压迫下,虹猫却依旧从容不迫。他前迈一步,动作堪堪将蓝兔护在身后,口中冷笑道:“那么,少主如今一心袒护那贼子,又是为了什么?少主总不会告诉我,那船沿上的血迹是剖鱼落下的吧?”

 

黑小虎目光往船沿上一瞟,嘴角噙一抹冷笑,“我现在不过是个艄公,就算在船上剖鱼,也不是什么怪事罢?”他话锋一转,神情高傲,“不过很可惜,我没有对虹猫少侠遮遮掩掩的兴致——不错,你找的人在我这里,我黑小虎今天也揽定了这桩闲事,你待如何?”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把人带走了!”虹猫神色冷厉,剑锋流转着绯红的光。黑小虎眼皮都没抬一下,谁料这时,船舱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痛苦而细微的呻吟。

 

虹猫神色微变,蓝兔也不由诧异,低声向虹猫道:“这个孤身闯宫、从天门山下五行阵逃脱之人,竟是个姑娘?”

 

虹猫还没说话,对面的黑小虎便嗤笑道:“哈哈哈,想不到七剑之首自诩光明磊落,竟也会为了一块区区剑佩,将一个弱质女流逼到如此地步!”

 

虹猫皱了皱眉,也不去解释那贼子出阵之后一直借烟雾弹逃窜,身形从背影看来甚是臃肿,不辨男女。他只沉声道:“废话少说,将人和火炎留下!”

 

黑小虎轻蔑一笑,足尖一点便朝虹猫这边掠来,掌风凌厉已极。虹猫将长虹转手一抛,左手一招“日照九州”,和黑小虎正面对上一掌,右腕则将下落的剑柄反握住。他运足内力,一剑挥出,而黑小虎掌心黑气吞吐,周身都被内息罩住,随后不退反进,竟将那道凌厉的剑气硬生生劈裂开来!

 

河心的小船狠狠一震,只一瞬间,一股强烈的邪气直逼二人眉心,连虹猫都被迫得退了一步!他眉毛一扬,站定之后终于缓缓抬掌,摆出火舞旋风剑法的起手式来。

 

黑小虎立在船顶,瞳孔深处竟涌上一层诡异的湛蓝,他居高临下看着虹猫,面无惧色。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寒光忽地一闪,蓝衣少女一步抢到虹猫跟前,低声道:“等等!”随即她仰起头来,面不改色地望着艄公打扮的黑衣男子:“少主如此护着那贼子,不知究竟是想救她性命,还是只为寻七剑的不是?”

 

黑小虎微微一愣,下意识就想扔下一句“这又有何区别”,然而看着她的眼睛,这副冷漠的神色竟然怎么也摆不出来。他只好撇开头,道:“自然是救她性命。”

 

“那好。”她神情无比冷静,如同在谈一场最公平的交易,“以她的资质,从五行阵里强行逃脱本已勉强,我方才听她声音,恐怕已是强弩之末,半个时辰内若不救治,必然无幸。她也不算犯下大恶,如今你我双方势均力敌,硬拼起来恐怕谁也讨不了好,不如你交出火炎,我们不问你要人便是。”

 

黑小虎思忖片刻,身形一纵,轻飘飘落在船板上。他弯下腰,从船舱深处摸索了一阵,将到手的那块赤色玉佩随手往船头扔去。

 

虹猫扬手接过,瞥见黑小虎这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情,眉头一皱;蓝兔却立即按住他手臂,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深处有他看不清的波澜在涌动。虹猫心中莫名一闷,将火炎收在怀中,不再说话。

 

——然而,从船中央看去,却是那两人接过剑佩之后,无比契合地并肩站在船头的样子。

 

黑小虎将他们的举动尽收眼底,却只是冷哼一声。他将内力重又凝在掌心,用力朝水下一击,水波便随之一荡。

 

竹竿已断,他并不看虹蓝二人,自顾自埋头发力,一掌接一掌将内力砸进河里,小船在这样的冲力下缓缓前行。

 

蓝兔站在虹猫身边,却定定望着黑小虎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到得对岸,黑小虎停下船来,将船舱深处的女子拦腰抱起。虹猫这才看清,这姑娘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虽然浑身浮肿,奄奄一息,却十分年轻,似乎比他们还小几岁。

 

黑小虎对他审视的目光浑不在意,转身便走。

 

然而虹猫却还是听到他在转身时轻轻吐出一句话来,依稀是——后会有期。

 

虹猫心头微凛,默默转头,瞥了眼身旁的蓝衣姑娘,而她正摩挲着冰魄幽蓝的剑柄,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神情竟有些茫然。

 

虹猫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渡口桃花比对岸开得更盛,端的是绚烂已极;而那黑色的身影早已没入灼灼云霞之中,渐渐去得远了。

 

 

 

二、小楼明月

 

夜色已深,桃花深处的小茅屋里灯火杳然。

 

黑小虎运掌收功,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来,望着榻上终于呼吸均匀的少女,眼底那一层墨蓝缓缓褪去。榻上人全身的浮肿已然消退,黑衣宽松地罩在身上,眉眼在烛火下竟显出几分清秀来。黑小虎擦净了手,在一旁探头看了看,少女的眼皮却在这时动了动。她猛地咳了一声,脸色骤然苍白。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俯身要封她胸口大穴,哪知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那少女双眼陡睁,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雪亮的匕首,快如流星一般朝他心口刺去!

 

风声一动,只见得寒光一闪,那匕首便已到了黑小虎手中。他漫不经心,将匕首拿在手中把玩,语气也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下这等狠手?你可知是谁救了你。”

 

少女喘着气,恶狠狠地瞪着他,眼中全是戒备。她也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劈头就反问道:“火炎呢?我的火炎呢?!”

 

“还他们了。”黑小虎轻描淡写地耸耸肩,“用它换你一条命,想来也值。”

 

“还了?”少女仿佛被人抽去筋骨一般,眼底神采顿失,喃喃道,“可、可我好不容易才从玉蟾宫逃出来的……没有火炎,那姐姐体内的邪瘴怎么办?马上就要压不住了……”

 

“叶翎么?”一直把玩匕首的男人抬起头来,脸上映着锋刃的冷光。他摩挲着刀鞘上的铭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少女浑身一震,呆呆望着他。

 

“你说的姐姐,是叫叶翎么?长头发,淡眉毛,单眼皮,穿一件藕荷色的衫子?”他一边说,少女紧绷的面皮一边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到最后终于露出两分狂喜。黑小虎见状,心中难得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在她急急问过“你见过我姐姐?她还好吗?她现在人在哪里?”之后,淡淡道:“若你说的是她,那就不必惦记火炎了。她用不上了。”

 

“砰”的一声,少女后背猛地撞上了床头,钝重的一声响。

 

她脸上毫无血色,只睁着一双眼睛,蜷成一团,喃喃问:“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叶翎死了。”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蹲下身子,将匕首放在床边,平视少女,声音难得轻柔下来,“所以,她再也不会被邪瘴困扰,你也不必为火炎拼命,如今天下之大,任你驰骋了。她临死前还盼你好好活着,阿雪。”

 

少女霍然抬头,眸子亮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你叫我什么?!”

 

“叶翎昏迷时总念着这名字,想来便是你罢。”

 

“那么……她死的时候,你在她身边?”见他默认,她几乎是呜咽着喊出声来,“她是怎么死的?求你告诉我,我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月光如水般淌过,相比少女的激动,黑小虎脸色却极为平静:“她临死前特地嘱咐,不愿你追究她的死因,只盼你过得开心。所以,恕我不能相告。”

 

“过得开心?哈哈,她就这么轻轻松松死了,不但没见我最后一面,连怎么死的都不肯告诉我,还要我怎么过得开心?!”少女惨然一笑,泪珠顺着脸庞滑落。她无声地哭了一会,这才哑声问:“你怎么认识的她,又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姐姐?”

 

“你们眉眼生得很像。”他淡淡道,“我应了她要护你周全,所以阿雪,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言罢,他起身便走,而少女见他似乎准备离开,眼底忽然闪过一缕锐芒。随即她忽然痉挛起来,嘴角鲜血丝丝洇开。

 

黑小虎眉头一皱,重又坐下,提起真气,将掌心按在她后背上。他内息运转十二周天,见她面色由青白渐渐恢复红润,这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回过手,在自己太阳穴上按了一按,随即气沉丹田,作调息之态。

 

本该昏迷的少女此时竟将眼睛悄悄睁开一线,偷眼瞧他。见黑小虎眼底的墨蓝缓缓洇开,她神情微变,先露出两分恍然,又莫名染上几分怨毒。

 

被黑小虎随手搁在床边的匕首不知何时又被她重新拿回,缩在被褥中的右手紧紧将它握住。

 

 

 

同一片夜空下,蓝兔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穿过的劲装,只随意挑了件月白罗裙,披散着一头青丝,独自站在玉蟾宫西南角的惊弦楼顶,低头擦拭幽蓝的剑刃。

 

没擦多久,她便忍不住出起神来。

 

他没死……他没死……他没死?

 

脑海中空荡荡地只回响着这三个字,她忆起白日灼灼桃花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胸中竟然有些茫然。

 

就在不久之前,那人消失在他亲手埋下的地雷阵中,她悄悄回头,只看到满眼硝烟。也不知那时候的她,到底是更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能活着?

 

“大概是希望他死吧?他死了……我们才能少一个敌人啊。”她喃喃自语,心底却分明有声音在冷笑。

 

如果希望他死,为什么七剑合璧之后一次次瞒着剑友独自去天门洞?为什么内心深处始终怅然若失?又为什么一直在暗中寻找着什么呢?

 

火光里唯一一次并肩作战,寒冰洞中他磊落的一挥手、一转身,冰天雪地里纵身一跃的身影,漫天大雨里残忍又决绝的擦肩而过,幽暗山洞里隔绝了外界的审判,还有最后地雷阵外铺天盖地的烟尘。

 

——原来她不止记得七剑聚集这一路上的种种过往,那些和他一起经历的种种,她也同样记忆犹新,从未忘却。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擦拭剑刃的姿势,直到虹猫走到她身边来,朗声笑道:“我都走到跟前了还没反应,就不怕有人在背后偷袭?”

 

“你的脚步声,我又不是听不出来。”她微微笑道,“怎么,你也过来赏月?”

 

“我来观星还差不多。”他脸上虽然笑着,眼中却浮着一层忧虑,“蓝兔,你还记得逗逗说最近天象异常么?今天我们追那女贼的时候,那渡口曾出现过一股强烈的邪气,我担心……”

 

“不会的。”她将冰魄倒提在手,淡淡道,“我下午给逗逗传了书,他刚给我回了信,说那场大变没有提前的征兆。”

 

“可是,怎么解释黑小虎的死而复生?”他静静望着她,眼神却深不见底。

 

“谁知道呢。”她下意识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也许当初他心脉没震断也说不定。魔教早已覆灭,再也掀不起波澜,他又甘心做了摆渡的艄公,我想应该不会……”

 

“他甘心?我倒觉得比起那个来历不明、偷走火炎的姑娘,他才是真正的隐患。”虹猫沉声道,“我们都清楚,当年的魔教少主秉性如何——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出手去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如果说那个女子跟七月的浩劫有关,那他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蓝兔没有答话,仰头望月,过了须臾才幽幽问:“虹猫你说,到底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呢?”不待他开口,她便续道,“如果说行善是正,作恶是邪,那么倘若作过恶的人有一天真心向善,那还算不算邪?其实我们谁手上没沾过血?谁又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正邪?”

 

虹猫见她整个人都沐浴在皎皎月华之中,脸庞白净得几乎透明,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安,语气却坚定异常:“我们的确没有资格,但我们却有责任!星象异常,瘴气横生,即将来临的这场大变必将殃及苍生。黎民何辜,即便我们将来同样也下地狱,也要在活着的时候保护更多的人!”

 

“那是自然。”蓝兔神色一凛,点头赞成之后却还是忍不住仰起脸庞,看向头顶被阴云层层阻隔的星象,神情有些恍惚。

 

 

 

虹猫在她身后不远处,见她月白的衣袂在夜风中四下翻飞,整个人都仿佛要随风而去。他心头倏地一紧,匆忙上前几步,走到她身侧来,定了定神,笑道:“说来,雪魂在你身上么?”

 

“在啊,怎么了?”她回过神来,窥见他眼底隐隐浮动的焦灼,索性扬眉笑道,“怎么,虹猫少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连块剑佩都有人偷么?”

 

“拿出来我瞧瞧。”他并不反驳,只是微笑。蓝兔疑惑地从腰间摘下雪魂,递了出去。虹猫左手接过,又摊开右手,露出在掌心里藏了许久的火炎,与雪魂并在一处。

 

两块玉在月光下一同流转着灼灼光华,而他沉吟片刻,目中光芒亦是灼灼:

 

“蓝,你听说过么?江湖上早有传言,说火炎雪魂,本是一对。”

 

蓝兔心跳骤乱,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但见他眉目朗朗,在小楼明月的光辉下清俊无比,她却还是能一眼看出他耳根处微微的红云。

 

——眼前的人如此坚定,又如此青涩;如此真挚,又如此紧张。

 

那么,她呢?

 

虹猫见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压在心底许久的那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这时,有熟悉的扑棱声自天际传来。他眼睁睁看着她几乎是如释重负一般让自家小七停在手臂上,又手忙脚乱去取小七脚上的信笺。虹猫胸中一叹,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他定了定神,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将她手中的信笺接了过来,就着月光端详。

 

来自六奇阁的讯息简洁无比。

 

——天象又变,浩劫恐有提前之兆。速携火炎前往六奇阁,共商要事。

 

 

 

三、荒原钟声

 

那夜,虹猫一人一剑,连夜下了天门山。蓝兔犹豫片刻,说要留在家中安排宫务,过两日再赶往六奇阁,与他二人会合。虹猫听罢,并未多言,只站在宫门口深深凝望她片刻,然后冲她微笑:“一切小心。我在黄石寨等你。”

 

蓝兔目送那袭最熟悉的白衣没入夜色之中,火炎在他剑柄上流转着莹莹光华。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过前夜发生的事。

 

然而那小楼之上的皎皎明月光,白衣少年坚定的神情、灼灼的目光和嘴角弯起的笑意,甚至他那句没说完的话和他眼底深藏的紧张,都依然历历在目。

 

爱么……不爱么?

 

蓝衣少女站在宫门口,看着宫外空旷的夜色,轻声叹息。

 

翌日一早却收到逗逗传书,说虹猫的火炎乃是上古灵玉,似乎与这场大变关联巨大,他想借助火炎与虹猫至阳的功力,寻求化解劫难的方法。蓝兔真气属至阴一脉,恐怕会影响火炎的威力,最好留在天门山上,静候他们的消息。蓝兔读罢信笺,反倒如释重负,索性留在玉蟾宫里,一边加强守卫,一边探寻逗逗所谓“流火七月,邪瘴蔽天”预言的蛛丝马迹。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初夏。

 

青翠的柳枝随暖风拂过河面,黑衣男子半眯着眼睛,坐在船沿上持竿钓鱼。

 

便在这时,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响,从中走出个碧衣长裙的少女来。她脚步翩翩,脸色红润,明眸善睐,竟是十分光彩照人,俨然与月余前那个浑身浮肿、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两人。

 

“今日气色倒好。”黑衣男子并不睁眼,只淡淡道。

 

“托少主的福。”少女不冷不热,黑小虎却也不以为忤:“没事了便好,这样你姐姐也安心。”他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怎么,去城里买身衣裳的功夫,便猜出我身份了?”

 

“早就猜到了,昨天不过证实而已。想来,能从七剑手里毫发无损地救下人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除了魔教少主,江湖上谁还有这等本事呢?”少女嗤笑一声,“叶初雪能劳少主出手相救,可真是三生有幸。”

 

“叶初雪?”黑衣男子挑了挑眉,“这是你全名么?”

 

“少主居然此刻方知?”叶初雪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来,“我还以为少主这般能耐,必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

 

黑小虎并没理睬她的挑衅,反倒默了一瞬:“我只知道你名中有一个‘雪’字,叶翎那时候只唤过你阿雪。”

 

叶初雪脸色一变,笑容顿收,低下头去,再不说话。

 

黑小虎见她如此,也住了口,将视线重又转回到水中的浮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今天伤既好了,索性换个口味吧,不用去摊上买馒头烧鸡了。”

 

“那吃什么?”叶初雪诧异。

 

“叶翎说你爱喝鱼汤,中午便吃鱼罢。”

 

叶初雪闻言一愣,不禁抬头看他。正巧这时候浮标一动,只见他手腕一抖、鱼竿一扬,一尾鲜红的鲤鱼便被抛上岸来,顷刻之间,水花四溅。

 

黑衣男子提着鱼竿,朗声一笑,日光将他被河水打湿的侧脸映得俊逸无比。

 

翠衫少女远远望着他的侧影,心底某处竟然莫名一动。

 

 

 

转眼日已中天。

 

叶初雪坐在茅屋里唯一一张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一大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鱼汤,和半条煎得金黄香脆的鲤鱼,瞪大了眼睛。

 

“怎么?吃啊。”黑小虎抛了双竹筷在桌上,自顾自舀了碗鱼汤喝起来。

 

“这是……你做的?”叶初雪愣愣地拾起筷子。

 

“不然呢,还能是鲤鱼自己跑到锅里,把自己煎熟了么?”黑小虎哂然一笑,随手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放进嘴里。

 

“我还以为,少主一辈子养尊处优,不可能过得惯这样的生活。”她打量着这座供她休养了一个月内伤的小屋,“茅屋、渡船、蓑衣、木桌,还有现在这碗鱼汤……我几乎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在江湖上听说的魔教少主了。”

 

“魔教已覆,哪里还有什么少主。”黑衣男子眼中平澜无波,“现在的我,不过桃花渡口一艄公而已。”

 

“为什么不去重整魔教?”叶初雪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你若也像我这样死过一次,便也什么都不在意了。”他不以为意地笑笑,也不知到底是心无所系,还是心灰意冷。

 

“什么都不在乎?”叶初雪忍不住瞥他一眼,“也包括冰魄剑主么?”

 

黑小虎瞳孔猛地一缩。一月以来,叶初雪终于在他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波澜涌动,而他的脸色亦是一沉,整个饭桌的气氛登时低了下来。

 

他盯了叶初雪半晌,叶初雪只好努力稳住心神,同他对视。

 

她掌心微微出汗,一颗心也在他注视下砰砰直跳,完全不知他听了这句话会做些什么。江湖上传说,魔教少主高傲狂妄,喜怒无常,被触犯之后更是暴虐无比……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冰魄剑主果然是他唯一的逆鳞?

 

还没等她想完,黑衣男子绷紧的面皮便又松弛下去,举筷将鱼头夹到碗里,不动声色地剔起碎骨来。他淡淡道:“我竟不知,这些事在江湖上也传得这么广。”

 

“谁教少主和蓝宫主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江湖上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们呢。”叶初雪一惊之后,勉强笑道,“少主既未对蓝宫主忘情,如何甘心就此放手?”

 

“她肩上有她要担负的道义,我始终算不得什么好人。”他面无表情。

 

“那少主的鱼汤,就不希望做给她尝尝?”叶初雪心头莫名一闷,冲口问道。

 

“呵……”许是因为阳光太暖、微风太柔,黑小虎并未如从前那样沉下脸去,也没有岔开话题,反倒低声笑了一笑,“有虹猫在,我做的东西,她又怎么会稀罕?”

 

翠衫少女心里不是滋味,低头抿了口鱼汤,视线却依然不肯收回,偷偷在他身上徘徊。

 

对面那人一袭黑衣,在正午的日光里自嘲地扬起嘴角,一贯冷傲的脸上莫名流露出一丝孤寂来。

 

——仿佛活在阳光里,又仿佛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

 

叶初雪默默舀起鱼汤,桌下另一只手暗暗拢紧了深藏袖中的匕首。

 

 

 

玉蟾宫,荷花池中莲叶田田。

 

蓝衣长裙的少女坐在湖心亭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眼望着风中摇摆的荷叶出神。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不过片刻,玉蟾宫的近侍疏影便已缓步靠近,朝她行了一礼,平声禀报:“宫主,今日宫中一切正常,所有防护均无异样。”

 

蓝兔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宫主,不去用午膳么?”疏影疑惑地望着自家宫主,茫然不解。虹猫少侠去黄石寨一月有余,宫主却还不紧不慢留在宫中,除加强防护之外没有半点动作,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莫非她暗中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今天小厨房做了什么?”蓝衣少女显然心不在焉。

 

“宫主去了不就知道了嘛。”疏影跳起身来,拽着自家宫主衣袖撒娇。蓝兔宠溺地捏捏她脸蛋,终于展颜一笑:“那走吧。”

 

 

 

吃罢午饭,叶初雪便说要去里屋小睡。黑小虎见她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也不以为意,撑船向对岸的渡口划去。叶初雪目送小舟与水面上桃树的倒影重叠,咬了咬下唇,眼中忽然掠过一线锐芒。

 

黑衣男子到了对岸,一下午统共渡了十来个路人过河,直到日头偏西才有空当闲下来。他后背倚靠在船板上歇息,心中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黑小虎?你、你怎么还活着?

 

细碎的话语在脑海中穿梭,他烦闷地摇了摇头,想将这一切都抛开,耳侧却忽然袭来一阵疾风。

 

黑小虎下意识将头一避,右腕微扬,将迎面而来的钢镖接在手里,举目四顾。

 

岸边桃叶簌簌飘落,却是空无一人。

 

黑小虎眉头一皱,将钢镖附来的纸笺展开。

 

——长虹远走,冰魄易折。酉时三刻,瞿石山侧。真耶假耶?虚实莫测!

 

黑小虎目光如电,死死钉在“冰魄易折”那四个字上,右手渐渐捏紧薄纸。

 

——这封信字迹模糊、全无依据也就罢了,竟还敢胆大包天地将“虚实莫测”这四个字主动提到台面上,更显得不知真假,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张开了嘴,只等着他自己往下跳。

 

送信人显然是在赌,赌他不管真假都会去赴这酉时之约,赌他不敢拿她性命冒分毫风险!

 

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必去、不该去、不能去!

 

黑小虎并没有犹豫多久。他右手用力,那信笺登时在他掌中碎成齑粉,而他随手一扬,任由粉末迎风散去。随后他将竹竿一扔,纵身便向西边去了。

 

——此去西边百里开外,正是瞿石山。

 

 

 

越往西去,天色便越来越暗。待走到瞿石山地界,那漫天彤云更是滚滚聚在瞿石山顶,仿佛全凭了那座寸草不生的山峰,这乌云才没能没顶而下。

 

黑小虎一路倚仗轻功,大步流星地赶来。饶是他功力深厚,此刻也禁不住停步喘息,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他站在山脚,抬头仰望这座传说被上古电兽守护的山峰,眉头一皱。

 

据说,瞿石山是任何邪魔外道都不能涉足的地方,因为电兽正是上古神祇对苍生的审判,可用电光荡尽一切邪恶。倘若有人在这里设下陷阱,引他上钩……

 

黑小虎想到此处,却是狂傲一笑,分明是仰望的姿势,却又带着睥睨的神态——你说邪道不能涉足,我便不敢来么?!上古神兽又怎样,难道我黑小虎会怕不成?

 

他环顾四周,却只见山石嶙峋,孤峰向天,方圆十里渺无人烟的样子。

 

酉时三刻就快到了,也不知那信笺上的内容是真是假……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危险?

 

瞿石山顶,黑衣蒙面的女子眼中深沉,远眺山脚下那道孤立的人影。她咬了咬牙,松开右手,任由手中的东西随风飘落。

 

于是黑小虎仰起头,便看见瞿石山顶慢悠悠飘下一片什么东西来。他足尖一点,奔上前去,哪知此时,一阵山风恰巧刮过,那东西便在风中飘飘荡荡,与周遭的暗色分外格格不入。黑小虎心头一紧,足下一纵,凌空而起,整个人在空中拔高三尺,抬手就将它抢在手里。

 

盯着手中那片似曾相识的水蓝色衣角,黑小虎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攫住,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仰头望着眼前这座高耸嶙峋的山峰,纵身往上跃去。

 

黑小虎强提真气,哪怕明知这可能只是个诱饵,还是一刻不停地跃上山去。然而他甫一登上山顶,一双眼睛便被铺天盖地的辛辣粉末刺激得睁不开来,随即周身都被那灼热的气息团团围住,根本容不得他一丝反击!

 

黑小虎紧闭双眼,抬手想凝聚真气,然而丹田中一阵刺痛,手上劲道一软,周遭热气更甚,仿佛整个人都置身火中。

 

绝情散……只有雪岛上人的绝情散才有这样的威力!

 

黑小虎银牙一咬,一边将绝情散的毒素逼出眼睛,一边强行催动真气;然而等他好容易睁开眼睛,却见空中乌云翻滚,闪烁电光映得瞿石山一片惨白,空中隐隐有雷声传来。

 

电兽……是电兽!

 

绝情散不仅是天下奇毒,邪性更是诸毒之冠,听闻当年马三娘便曾用它来引出电兽……

 

黑小虎脸色一白,却更加挺直了脊梁。他仰首看天,见四周卷过绝情散的旋风久久不散,明白自己关心则乱,又过于自负,已经踏入一个巨大的陷阱。

 

 

 

与此同时,远在天门山的蓝衣少女右手一抖,刚夹起的那块桃酥便“啪”的一声掉在了翡翠盘里。

 

蓝兔抬头,望着窗外漫天彩霞,心头忽然一沉。

 

“宫主?”疏影应声进门,却听蓝兔喃喃问:“疏影,你有没有听到雷声?”

 

“没有啊。”疏影仔细听了听动静,茫然摇头。

 

蓝兔眼中却忧色更深,总觉得有什么不知名的劫难正在靠近,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像有什么大灾正在发生,而她却坐以待毙。就像正在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雷声……雷声……难道是瞿石山?

 

她眼中霍然一亮,站起身来。犹豫不过瞬息之间,蓝兔提剑而起,冷声道:“疏影,备马!天象有异,你们好好守在宫中,我得即刻去一趟瞿石山。”

 

 

 

话说此时,黑小虎昂然立在瞿石山顶,丛丛旋风与绝情散混杂,盘踞周遭,不容他有喘息的罅隙。他索性将右腿一扫,掌中同时发力,将身侧几道旋风霍然击散。然而,绝情散的邪性早已将那电兽引来,黑小虎眼见云层之上,电光闪烁,猛一咬牙,周身紫芒顿现。那紫芒绕身一周,而他掌势大开大阖,抬手便幻化出一个内力圈来,双手聚在圈顶,仿佛要以一人之力与天地抗衡。

 

电兽在阴云中长鸣一声,一道电光骤然劈下。黑小虎双脚往地里陷了一寸,脸色骤白;然而他却长笑一声,坦坦荡荡扬起头颅,昂然向天,大笑道:“哈哈哈,以为到了瞿石山我就会怕么?是非不分,为这么一点绝情散的邪性就降下惩戒,枉你自称神兽!电兽不是可以明辨正邪么,你倒来辨上一辨,看看我黑小虎现在到底该杀,还是不该!”

 

他悲愤又狂傲的声音远远传开,震得策马赶来、刚抵山脚的蓝兔脸色一白,连手中马缰都差点握不稳当。天已入夜,终于开始下起雨来,她仰头看着山顶聚集的电芒,咬了咬牙,更不迟疑,一拍马背,纵身而起,运起轻功便朝山顶攀去!

 

电光不断劈下,瞿石山顶风雷激荡,大雨泼天而下,却再没有一道电光直击在黑小虎头顶的内力圈上。电兽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电光也随之忽明忽暗,仿佛就连这上古神兽也在犹豫,不知山顶这人究竟该不该受这雷电之刑!

 

黑小虎双手撑住头顶用内力聚成的光圈,眉头紧皱,却面无惧色,反倒望向苍天,冷笑道:“怎么,不伤我,又不放我?我到底是正是邪,难道连上古神兽也不敢断言么?那么那些所谓正道,又是依着什么凭据?”他眼中燃烧着沉沉怒意,却又夹杂一分难言的心伤,掌心紫芒更盛!

 

自从得知这场酉时之约不过是个陷阱,除去被戏弄的愤怒外,他并无忧惧之情——孑然一人,身无长物,何惧之有?甚至他反倒生出如释重负的心情来——毕竟她不在那幕后人手里。此时此刻,他更是被这电兽激起了好胜之心,一心一意集聚内力想要与它对抗,以至于来不及察觉,往他脚下淌去的雨水颜色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一种可怕的暗黄——有更多绝情散融进了雨水之中!

 

那雨水到他脚下便聚在一处,引得空中雷声震天,电光也再不迟疑,拖着一道长长的光亮,径直朝他头顶劈来。

 

黑小虎身子一晃,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之力。虽然有内息护体,然而雷电之危,又岂是肉体凡胎所能承受?他嘴角终于洇出一丝血,脸色也逐渐青白。黑小虎猛一咬牙,一手强撑内力圈,一手逼住胸口气血,眼底那抹奇异的湛蓝又缓缓漫了上来。

 

他眼中精光一闪,正要长啸一声,强聚内息,却听身后猛地传来一个无比熟悉、却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小虎——不要!”

 

黑小虎浑身僵住,眼中墨蓝霍然消散几分。他回过头,怔怔望着来人。

 

只见在这夜色深沉、大雨泼天之际,少女浑身湿透,蓝衣连同长发紧紧贴在身上,冰魄在暗夜里散发着寒光。她站在崖边,面向他步步走来,眼中竟然满满都是……关切!

 

这一瞬间,他神思一恍,觉得自己大约是在这天地之极的瞿石山顶产生了幻觉,否则怎么可能看见那双只在梦中出现的眼睛,看见那袭明澈的蓝衣?

 

然而,就在他愣神之际,又一道电光劈下,在绝情散的牵引之下落到崖顶。蓝衣少女虽有内力护体,却还是脚步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黑小虎一下子回过神来,运足内力,冲崖边大吼道:“你来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反而同他一样,也在头顶撑出一个内力圈,朝他的方向奋力走来。

 

黑小虎心头一紧,看着这道纤细的身影艰难地朝他挪动,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能不管不顾冲她大喊:“别过来——别过来!”

 

她显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却不肯停步,仰头望他,一字字道:“你不是邪。”

 

他猛地愣住。

 

在这风声呼啸、雷声震天之中,他居然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个离他三丈开外的蓝衣少女一边撑住冰魄真气的防护,一边急急忙忙同他说话:“电兽现在攻击你,不是因为你是邪,而是有人在山顶放了绝情散!这并非是电兽审判,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雷声打断,而他怔怔注视着崖边,想说我早就发现了绝情散,我从没以为这是电兽对我的否决,想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啊,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心里那个一直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终于暖暖亮起一盏灯来。

 

然而雷声过后,她一边抵御电兽的攻击,一边头也不抬,继续说道:“当初虹猫也被绝情散拖累,受过电兽攻击,电兽现在的所作所为跟审判无关,只是绝情散的邪性所致,你千万莫要介怀,也别放在心上!”

 

心灯的火光岌岌可危,黑小虎只觉得心口一凉,没等话过脑子,冷笑便已冲口而出:“蓝兔宫主,这是在可怜我?”

 

——就因为绝情散的威力强大到可以让电兽对虹猫这等正义之士下手,你就认定绝情散的邪性比我的邪性更重?所以你才拿这种话来安慰我、同情我?谁要你的安慰和同情?

 

蓝兔一怔,隔着雨幕远远望他。

 

黑小虎却并不看她,兀自森然一笑:“我黑小虎本就是绝情之人,即便没有绝情散,也活该受这五雷轰顶,如何能跟一身正气的七剑之首相比,又何德何能当得起蓝兔宫主这一救?”言罢,他眼中湛蓝更深,再也不看她的方向,傲然道,“宫主请回吧,我这邪魔外道自有我自己的去处!”

 

无端端受他质问,蓝兔错愕极了,却也来不及辩解。她一手撑住真气圈,一手将冰魄扬起,直指彼苍,艰难道:“冰、极、火、转!”

 

寒气骤起,蓝芒聚集,她咬着牙苦苦支撑,随后她剑尖上那些彻骨的寒意忽然化作一片灼热,仿佛在这深深雨夜里举起了一支燃烧的火把。本不该属于冰魄的赤金剑芒冲天而上,云层深处的电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电光逐渐微弱下来。

 

黑小虎怔怔看着她站在光芒中央,使出了冰魄剑法中最冒险的一招,以自身的浩然正气平息着电兽被绝情散引起的冲天怒气,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是何等滋味。

 

只有心灯里那盏微小的火焰,稳稳在雨夜里燃烧着。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劲风。

 

黑小虎眉心蹙起,还没来得及反应,漫天粉末便再一次席卷而来。它在这场大雨中并不融化,反倒随疾风漂移,如同黄沙一般铺天盖地,朝他们倾覆而来。风劲实在太足,就连这倾盆大雨也无法将它冲散!

 

山顶邪气顿时大盛,电兽去而复返,荡起雷霆之怒!

 

蓝兔面色骤白,扔下冰魄,双手狠命撑住头顶的真气圈,掌心渐渐泛出血色。黑小虎看在眼里,痛心不已,大叫道:“走!你是冰魄剑主,只要离开绝情散包围的方寸之地,电兽便不会伤你分毫!快走!”

 

蓝兔似是犹豫了一瞬,终于不再向着他前行,反而缓缓后退一步。

 

黑小虎心里略略一安,却又浮起一股子说不出的失落。他定了定神,继续集中精力,撑住自己的真气圈。然而就在这时,电兽突然转向,携着雷霆之威往外侧袭去。他顺着电光看去,却忽然发现蓝兔脚步虽在后退,却根本不是往崖边撤退,而是转向逆行,向瞿石山外侧、也就是绝情散最密集的方向撤去!

 

黑小虎大惊失色,心底那点失落早不知抛到了哪里:“我不是让你走么?你去那里做什么!危险!”

 

“上回电兽被引出之后,我们七个为了防止再有人利用绝情散召唤电兽,误伤无辜,就在瞿石山顶平镜岩边设了口镇邪钟,凝聚了七把剑的浩然正气,只要、只要敲响那钟,电兽的愤怒就会平息……”她一边艰难地朝雷电最密集的地方挪动,一边断断续续跟他解释。

 

她也是那么骄傲的人啊,如今却在这样的情形里向他低头解释。

 

黑小虎心里狠狠抽痛起来,咬牙切齿道:“敲什么钟?镇什么邪?你快回去!总有一天你这莫名其妙的善良要害死你!何必为这点善良和愧疚,为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把命留下来?!你回去!”

 

他的声音久久在山顶回旋,藏在平镜岩后的黑衣女子将字字句句都停在耳里,指甲掐住自己的手掌。她左手握着一根长绳,绳末系住敲钟的圆木,而圆木那头正对着那一座镇邪大钟。黑衣女子咬紧了下唇,左手微微用力,将绳索更稳地抓在手里。

 

 

 

然而在这泼天大雨中,蓝兔丝毫不为黑小虎话语所动。她的衣角被劲风吹得猎猎翻飞,而她三言两语解释完镇邪钟后便再不开口,径自咬紧牙关,一意孤行地向前。这个姑娘在电闪雷鸣之中硬生生辟出一条路来,陪他面对这天地之极的雷霆万钧。

 

她在以一个并肩的姿态……和他站在一处!

 

雷电毫不留情,道道威力十足,蓝兔脸色越来越白,周身的光芒也跟着越来越暗。

 

没有冰魄真气护体,在这瞿石山顶她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让她有事……决不能让她有事!

 

湛蓝的色泽终于完全覆盖了他的眼睛,黑小虎长啸一声,周身忽然散出一股几可通天的强烈邪气,竟将头顶的电光都硬生生阻隔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之间,黑小虎已经以不可思议的极速奔到了蓝兔身边,伸手破开光圈,将她护在怀里。邪气冲天而上,而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仰首看天:“电兽,来——吧!”

 

他周身的黑色邪气不断升腾,在空中与电光相撞。蓝兔面色苍白地闭着眼睛,整个人蜷在他怀里。黑小虎紧紧搂住她,在此生最近的距离里深深凝望她。

 

蓝兔费力地抬起眼帘,只看到他眼底触目惊心的一片湛蓝。她喘了口气,在他怀里哑声道:“不要管我……去敲钟……只有钟声才能克住电兽之威!”

 

她咳嗽一声,忽然没头没脑地喃喃说:“那其实不是善良,那是自私啊……我不想你有事,跟善良不善良……一点关系也没有……”

 

黑小虎心中一颤,却是听懂了她说的话。他缓缓俯下头去,小心翼翼将唇印在了她眉心。

 

内力圈外邪气蔓延、雷电纵横、大雨肆虐,里头却安宁异常。这个小小的光圈仿佛隔开了天与地,隔开了生与死,在这方寸天地之中,他们如此亲密地相依相偎,再没有丝毫间隙。

 

仿佛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黑小虎将怀中的姑娘紧紧护在怀中,闭上眼睛,眼底已是深蓝一片。

 

他头顶的邪气冲天而起,那汹涌的气势仿佛要将生命都耗尽。

 

只要能救她,力竭而亡又怎样,天崩地裂又怎样!

 

只要她一个人能活下去!

 

黑小虎狠狠咬紧牙关,将浑身内力聚在丹田,准备作那最后的、也是殊死的一搏!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什么声音穿过了重重雨幕,在两人耳畔无比悠远地响起。

 

当——当——当——

 

钟声……是钟声!

 

——瞿石山平镜岩上那口镇邪钟,居然在此时此刻被人敲响了!

 

黑小虎猛地睁开眼来,瞳孔中深蓝登时褪去,他头顶的电闪雷鸣也终于消散开来。

 

 

 

四、叶上初雪

 

蓝兔再次睁眼的时候,入目的是山洞里暗沉沉的岩壁,和洞口隐约的一簇火光。她心上一紧,手肘一支便想起身;有个黑衣男子正背对着她坐在洞口,听见声响,立刻回过头来。他一双眸子里带了太多情绪,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淡淡笑道:“醒了?衣服干了没,冷不冷?”

 

蓝兔这才感到身上发冷,下意识往篝火那头挪了挪。黑小虎见状,不声不响给火堆加柴,半晌才道:“电兽虽然走了,雨却还大,先在洞里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蓝兔默了一瞬:“我们还在瞿石山?”

 

“嗯。”他点头。

 

“瞿石山上寸草不生,这柴禾你从哪里捡来的?”蓝兔敏锐地盯着他看,见他目光躲闪,心中莫名酸痛起来,声音也不禁嘶哑几分,“难道你为了捡几根柴禾,冒着大雨下山去了?”

 

黑小虎并不说话,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这才淡淡道:“都淋了半夜了,再淋会儿也没什么。不碍事,你放心。”

 

蓝兔见他侧脸被火光映得分外明亮,不由想起许久以前,也有过一个滂沱雨夜,也是这么一个阴暗山洞,连故事的主角都不曾更改。她心中一叹,幽幽道:“我俩倒是跟山洞有缘。”

 

黑小虎拿着柴禾的手一顿,嘴角终于抿了丝苦笑:“是啊,有缘。”

 

电闪雷鸣之中的相依相偎仿佛还历历在目,然而不过几个时辰,他们便又回到了先前疏离的局面。

 

有些人可以生死共度,但也只有生死关头才能站在一处。

 

两个人都无比默契地没有提起瞿石山顶发生的事,就仿佛雨夜里的并肩而战、落在眉间的轻柔一吻,都只是匆匆幻影,电光一灭便随风荡开。

 

她没有问最后是谁敲响了镇邪钟,他也没问她为何会到瞿石山来——除了不痛不痒的话题,似乎已经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说来,”沉默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口,“为何要去渡口做艄公?这江湖……你是真的不打算再涉足了?”她犹豫了一瞬,问得小心翼翼。

 

他眼底锐芒一闪:“我以为,你对我为什么还活着更感兴趣。”

 

她怔了怔,低声道:“你还活着,我便很欢喜,还要追究原因做什么。”

 

他愣住,侧过头来,深深地凝望她。

 

她坐在洞底铺过的稻草上,温柔披散的长发尚未干透,额间也还残留着几点水珠,脸庞不施半点脂粉,却愈发衬得肤白如玉,格外可亲。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可这样的她却更令他魂牵梦萦,几乎移不开视线。

 

黑小虎强迫自己冷下声来,撇开头,盯着洞外的苍茫雨幕:“比起杀人,我其实更喜欢用船渡人。”

 

蓝兔诧异,随即也偏过头来,微微而笑:“也好。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看来你我至少有百年的前缘呢。”

 

“同船渡么?”他将她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只觉胸膛中压抑已久的感情几要喷薄而出,维系了那么久的冷漠面具终于寸寸崩裂,“可是我所求者,从不是什么同船渡,而是共枕眠!”

 

洞中登时一片寂静。

 

他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然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洞外的漫天风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才听见她低声道:“前世只修了百年功德,今生……又凭什么去求千年的缘分?”

 

“向来生赊个九百年又何妨?”他不肯后退,反倒向前迫近一步,“只要能换得百年姻缘,来世千年地狱都由我一人担着,这样可好?”

 

蓝兔却避开了他目光,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我困了。”

 

他一颗心猛地一沉,这样的结果却也是意料之中。他本就只抱了万一的指望,此时希冀落空,也只能自嘲地笑笑:“那便睡吧。”他顿了顿,艰难道,“方才……方才我信口胡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闭着眼睛,羽睫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

 

 

 

洞外的大雨渐渐停了,天边开始泛起微光。

 

许是昨夜实在耗费了太多真力,她在稻草上睡得格外沉。眼见洞外曙光初降,黑小虎用自己的真气凝出一个包围圈来,护住她周身,最后深深凝望她一眼,孤身下了瞿石山。

 

黑小虎驭起轻功,一路飞驰,是以回到渡口茅屋时也不过午后时分。他眼中燃烧着汹汹怒火,毫不留情,一脚踹开大门。

 

然而出乎他意料,屋里倒也并未人去楼空。叶初雪穿着那件新近买来的青翠欲滴的衫子,乌黑的长发绾在脑后,眉心细细描了一朵雪花,整个人透出一股宁静的美来。

 

此刻,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们曾一起吃了一个月饭的木桌前,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少主,从瞿石山回来了?”

 

黑小虎闻言,长眉蹙起,转眼掠到她身前,抬手就掐住了她脖子:“果然是你!”

 

“少主果然聪明。叶初雪本也没奢望能瞒过少主。”她面无惧色,反倒还微微笑起来。

 

“早在绝情散出现那一刻,我便知道这是你布下的局!绝情散是雪岛秘药,而你姐姐曾跟我说过,她便是师从雪岛上人!当今武林,清楚知悉我旧事的江湖人并不多,真正当面见过玉蟾宫主的更是少之又少,只有你闯过天门五行阵,所以知道她穿什么颜色质地的衣裳,也只有你一直在试探她跟我的关系,知道怎么布局我才会往下跳!你要杀我倒也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他手上猛地用力,叶初雪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他神色却如冷漠如亘古不化的冰川,“不该把她卷进来!万幸她没事,否则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我当初应过叶翎要护你,也顾不得了!”

 

言罢,他甩开手,叶初雪面色通红,用力咳嗽几声,惨笑道:“是啊……我被你所救,却又设局杀你,本就是恩将仇报;何况我还害了你最在意的人,你为了对我姐姐那点愧疚而许下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愧疚?”他眉头一皱。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叶初雪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没发现你眼睛里那道湛蓝的色泽吗?我姐姐生而异能,一出生体内就蕴含一股至阴至邪的力量,从小到大,每当姐姐忍不住要动用这股力量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变成蓝色!”讲到这里,她的神色渐渐平静,怒气也平息下去。许是这段往事在心里埋藏太久,见黑小虎没有反驳,也没有打断,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叶初雪的表情居然也平和起来。

 

“就因为这股邪气,爹娘说我们姐妹二人不祥,早在四岁就把我们丢弃在雪地里;幸得师父慈悲,抚我们成人,教我们武艺。师父在世时,还一直用内力和佛法帮姐姐压制体内的邪气,可马三娘回岛的时候,我们两个恰好出岛云游,等回到雪岛之后,师父他已经……

 

“我们不愿留在伤心地,便一起从雪岛到了中原,姐姐体内那股邪气却越来越不安分,她被邪瘴控制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我以前听师父说起,有块叫做火炎的上古灵玉可以压制邪瘴,又打听到那玉如今在七剑手里,这才和姐姐一起往湘西来。结果……”她声音一顿,眼神骤然凄冷,“在南下途中,姐姐她爱上了一个人。”

 

“爱上了一个人?”黑小虎诧异,“可我遇到她时,她孤身一人,身边并没有人陪伴啊。”

 

“哈,当然是孤身一人……那个男人怎么会陪着我姐姐,他怎么可能陪着我姐姐!”叶初雪容色凄厉,冷笑道,“那人根本没爱过姐姐,他从头到尾都只为夺取姐姐体内的力量,甚至明知转移邪瘴的代价是姐姐的性命,也照样毫不在意!姐姐不肯将邪气渡给他,生怕他遭受邪瘴的侵蚀,那负心汉却不惜亲手杀掉姐姐,只为夺取那股力量!若不是那人动手时被邪瘴反噬,我姐姐早就……”她埋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黑小虎心中怒火去了大半,此刻微微动容,也不禁上前了两步,低声道:“没想到叶翎她……”

 

他话音未落,叶初雪霍然抬头,含泪的眼中忽然精光四射。她咬住那柄须臾不离身的匕首,狠命往他这头一扑!

 

叶初雪武功本来远逊于他,然而此番她这一扑一刺,竟是搏命的架势;黑小虎又正听叶翎的故事听得入神,一时躲闪不及,肩膀中刀,登时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他身上内劲一发,匕首立刻被他震出,叶初雪也跟着踉跄后退,嘴角流下一缕乌黑的血来。

 

“你……你竟中了毒?”黑小虎按住自己肩头伤口,愕然看她。

 

 

 

五、难诵长歌

 

“强行催动那么多绝情散,我自己怎么可能不中毒呢?”叶初雪半跪在地,颤着手拾起那柄沾着血的匕首,又将刀刃缓缓贴近心口,喃喃道,“没能杀了他,好歹也刺了他一刀,姐姐,我尽力了……”

 

“我是欠你姐姐一条命,但……”黑小虎皱眉,只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叶初雪打断,“住口!你、你真以为我不知么?你眼里时不时出现的湛蓝色,分明就是邪瘴入体的征兆!姐姐体内那股邪气分明渡去了你体内,所以你当然不肯告诉我姐姐她是怎么死的,因为她、她根本就是你杀的!枉少主自诩光明磊落,其实你为了续命,跟那个欺骗姐姐的负心汉,又有什么区别?”

 

她言至此处,剧烈咳嗽起来,嘴唇紫得发黑。黑小虎这才彻底明白来龙去脉,他面色铁青,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抬手要帮她驱毒;谁知叶初雪神色木然,摇头道:“别救我了。绝情散的毒素早已侵入肺腑,我不单活不过一炷香时间,连尸首都会被腐蚀成灰。”

 

黑小虎见状,也不强求,松手起身:“早知如此,你又何苦?”

 

叶初雪惨笑道:“你杀了我姐姐,夺走了她的力量,却又救了我,按说也算两清;可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依靠……她的仇我岂能不报?!”

 

黑小虎抿了抿唇,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本来,我已在瞿石山布下了最好的局,哪怕自己会遭绝情散反噬,也在所不惜。”她用力喘息,嘴角忽然划开一缕似是嘲讽、又似悲伤的笑意,“可最后一刻我居然下不了手,居然亲手敲响了那座镇邪钟。”她低低道,“姐姐当初为了爱情几乎送命,我现在……居然也爱了杀姐姐的仇人。我下不了手杀你,又不能不报姐姐的仇,所以临死之前,非得再刺你一刀不可。”她倔强地摇摇头,苦笑起来,“我真卑鄙……我不想看见你爱她,却又不得不利用你对她的爱来布局杀你……”

 

黑小虎听完她说的话,眼中并无波澜,再开口时,语气却是难见的低柔:“我没杀你姐姐。”

 

“什、什么?!”她身子猛地一颤。

 

他轻叹一声,盯着牙关发颤的翠衫少女,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遇到叶翎的时候,她心脉被邪瘴侵蚀,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那时候没人知道我心脉并没震断,但我刚醒不久,自身都难保,本不该多管闲事。偏偏那日你姐姐穿了件藕荷色衫子,衣带上绣了水蓝的花纹,昏迷的样子有几分像她……所以我一时鬼使神差,就给她输了我最后一点真气。她睡了好几天才醒过来,醒了便直愣愣盯着我;知道我救了她、又看见我当时也悬在死生一线,她犹豫许久,才问我愿不愿意承受她体内的邪气。”

 

黑小虎说到这里,神思一晃,忽地想起当初,那个眉眼跟叶初雪相似的少女无比郑重地问他——你愿意依靠这邪气重新活下去么?它不但能让你重生,还能恢复你的武功、甚至给你无尽的力量;但它也会让你为世人所不容,直到永世孤单……就像我一样。

 

他当时侧头想了想,大抵觉得反正不肯接受也是一死,哪怕来日痛苦也该抓住活下去的机会,便想点头说愿意。哪知那少女忽然弯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难得看见的、无比温暖的笑靥。

 

——就像有阳光瞬间洞穿了沉沉阴霾。

 

那少女带着那样的微笑,喃喃自语说,瞧我,怎么可以说自己永世孤单呢?虽然他骗了我,虽然从小就被邪气所累,但还有阿雪,我还有阿雪啊……

 

这个阿雪,大约就是她的光吧?

 

黑小虎恍惚地看着这个名叫叶翎的少女嘴角的笑意,忽然想——倘若自己携这股邪气,继续在茫茫天地间跋涉,那么谁……谁才是他的光?

 

蓝衣在风中高高飞扬。

 

他脑海中的眉目逐渐清晰,勾勒出一张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脸。

 

他抬起头,目光难得透出一点柔和来。黑小虎注视着脸色苍白的叶翎,坚定道:“是——我要活下去。”

 

既然生命里还有光,那么不论将来要承受什么——都要努力活下去!

 

 

 

“叶翎是我救命恩人,所以我答应她要保护你。那时候你大约去了天门山,想尽法子要盗出火炎,叶翎弥留之际一直在叫你的名字。转移邪瘴的过程很长,她不愿你知道她死得并不安宁,也不希望你辛苦拿到火炎后发现晚了一步,心中自责难过,所以才不让我告诉你她的死因。”

 

叶初雪怔怔听完,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黑小虎心里长叹一声,奈何他一向不会劝人,只好闭上了嘴。

 

叶初雪僵着身子呆了半天,才没头没脑道:“少主……刚刚是在跟我解释?”

 

黑小虎对她的问题有些愕然,却还是依言点头。

 

“那么,你其实不是杀害我姐姐的仇人?”她再问。

 

“嗯。”

 

叶初雪怔了一下,眼底的怨毒、仇恨和懊悔忽然统统消失不见,灰白的脸上绽出笑意,竟然重新焕发光彩,这才真正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那么,叶初雪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她眼睛亮得吓人,望着他,喃喃道:“江湖上说,魔教少主这辈子宁愿被人误会,也从不屑对人解释。这辈子能得少主这么长一段解释,我、我很欢喜……”她忽然将匕首扔下,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臂,努力拥住黑小虎脖颈。素白的花钿在她眉间盛放,美得触目惊心,而她脸上还挂着极为灿烂的笑容:“原来你和姐姐,我谁都没有辜负。”

 

她的呼吸渐渐止了,手上力道也松弛下来,脸上却还残留着那缕无比满足的笑意。

 

黑小虎不大自在,却也不曾将她推开。他轻轻将少女抱在怀里,看着她嘴角和她姐姐弧度相似的笑容,心里微微一痛。

 

他知道她爱他,她也知道他不爱她。

 

其实他们三个……都是一样的人啊。就像扑火的蛾子,明明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必须活在黑夜里,却还是甘愿为了心里那点光,不顾一切地焚烧了自己。

 

 

 

绝情散残余的药性渐渐发作,不过片刻,叶初雪的尸体便被霸道无比的毒性腐蚀成齑粉。黑小虎松开怀抱,任由清风将她骨灰吹散。

 

他缓缓站起身来,目送那些粉末随长风散落天涯。回过头去,却见一柄幽蓝的长剑直指他眉心,对面的蓝衣女子眉间凛冽。

 

 

 

六、舟水飘摇

 

冰魄剑气直迫眉心,黑小虎看着来人,微微一惊。他立刻平静下来,默默朝外走了两步,出了屋子,径直迎上她的剑尖。

 

狭长的剑身却一直在微微颤抖:“那股要引发天劫的邪气,果真在你体内?”

 

他淡淡点头,心头一阵酸楚,口中却讽刺道:“所以冰魄剑主从瞿石山一路跟来,就是为了取我性命?”

 

“我……瞿石山上我虽发现你眼中色泽奇诡,却还不肯相信你真是天劫的源头。今早醒来不见你,我担心你出了意外,一路赶回这里,谁料……”她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嘴唇微微发颤。

 

他心头微痛,却还是冷笑道:“谁料却听见了天劫的真相?我倒想问问冰魄剑主,倘若此时此刻,这股邪瘴并不在我这个曾经的魔教少主体内,而在叶翎体内,你们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会。”她咬牙点头。

 

“哈哈哈!”他长笑一声,眼底全是悲怆,“倘若正道杀我,是因为我曾作下的恶,那么叶翎和她妹妹又有何错?我不过是生在了魔教,叶翎不过是生而邪瘴入体,这些从来也非我们可以选择,凭什么要被正道消灭,凭什么要被划为邪道?为了一个人伤害千千万万人固然不对,可为了千千万万人伤害一个人,难道就对了?哪怕那个人本来无辜?谁又有资格替他们决定生死?你们在拯救苍生的天下,殊不知对有些人来说,那个被你们牺牲掉的人,就是他们的天下!”

 

蓝兔肩膀不住发抖,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黑小虎站在她对面,长发随着黑衣在风中飞扬,看来霸道又张狂。然而他却慢慢收起了狂妄又悲怆的笑意,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站在光影交错处的孤独影子:“这些天来,我用船渡了这么多人,你们也用剑渡了那么多人,可为什么这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肯来渡我?”

 

蓝兔听清这话,心如刀绞,一句“我肯”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冰魄剑锋在天光下泛出凛凛寒光,将她双目刺痛。蓝兔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来话来。

 

“也罢。”黑小虎却只是自嘲笑笑,眼底柔情一闪即逝,“既是你要杀我,那便杀吧。”

 

他昂然而立,双手垂在身侧,安安静静闭上眼睛,轻声道:“死在你剑下,倒也不亏。”

 

——除你之外,没人配杀我,也没人杀得了我。

 

蓝兔站在原地,右手僵硬,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刺这一剑。

 

往常轻便灵巧的冰魄剑,此时此刻仿佛更甚千钧之重。

 

然而就在此时,河对岸忽然传来一声无比熟悉的高呼:“蓝兔——”

 

蓝兔浑身一震,回头便看见那袭最熟悉的白衣倒提长虹,匆忙朝此岸赶来。

 

黑小虎闻声睁眼,扭头看向对岸。被困在对岸的虹猫见渡口无船,索性举剑砍了几段树枝,掷入河中,似乎正准备借轻功渡河。

 

黑小虎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来:“怎么,蓝兔宫主还不动手?我肯死在你手里,可未必肯死在他手里。待会你那虹猫少侠来了,我可不保证会像现在一样束手就擒。”

 

蓝兔不去看他,突然咬了咬牙,迅速收起冰魄,用力推他一把:“走!”

 

“什么?”黑小虎大出所料,茫然看她。

 

“你快走!”蓝兔咬紧牙关,用力将他往桃林深处推了几步,“你体内邪瘴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克制,不一定非要死在这里……总之我拦着虹猫,你快走!”

 

黑小虎动也不动,定定望着她焦灼的神色,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就在他们僵持之时,长虹宝剑已经破空而来,裹挟风声劈向黑小虎所在之处。

 

黑小虎眸色一深,上身微仰,躲过那来势汹汹的一剑;他正要运掌反击,谁料蓝兔跨上两步,突然挡在他们二人中间。

 

长虹剑气陡然一震,去势硬生生收住。虹猫愕然望向对面之人,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安:“蓝兔?”

 

“虹猫,”蓝兔迎视他的目光,愧疚而决绝道,“让他走吧。”

 

“可是昨夜瞿石山雷电大作,神医说必是邪瘴所致,我担心这天劫果真同他有关,这才连夜赶到这里……现如今这邪瘴分明就在他体内,你还要护着他?!”

 

“这邪瘴……并不是他的错啊。”蓝兔低声,眼底却透着倔强的神色,“我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再死一回。”

 

“可他从前是魔教少主,体内邪瘴又会引发天劫,若我们纵容他活在世上……”

 

“也许、也许还会有别的克制邪瘴的法子……”蓝兔避开他的眼睛,默默盯着自己脚尖。

 

虹猫提起长剑,向前迫近一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可他分明控制不了体内的邪瘴!这邪瘴随时随地都会侵蚀他的心脉,就算我们此刻不杀他,他也未必就能活得长久,你又何苦……”

 

“我爱他。”她被问得退无可退,几乎没经由任何思忖,只是脑海中灵光一现,这个答案便脱口而出。

 

这三个字无比自然地出了口,连蓝兔自己也怔住。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原来那些天门洞下焦虑的寻找、雨夜里关乎正邪的追索、合璧之后横亘在心挥之不去的遗憾、甚至在渡口看到他为叶初雪出头时心底升起的些微失落,还有瞿石山顶毫不犹疑的持剑上前,都不是因为什么感动、愧疚、懊恼,而是因为爱啊。

 

原来……她竟然也这样爱着他。

 

已经爱了很久很久。

 

更甚平地惊雷。

 

虹猫脸色登时煞白,黑小虎脑中更是“轰”的一声,世间尘音再难入耳,只一遍遍回响着这三个字。

 

她爱他……她爱他……她竟然当着虹猫的面,亲口说她爱他?!

 

他恍惚望着对面,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还活着么?真的没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陷进了曼珠沙华的幻象里不得自拔?

 

 

 

那头虹猫一字一句:“蓝兔……你是认真的么?”

 

“是。”她愧疚又决绝地望着虹猫,“不管有没有别的法子渡过天劫,不管最后要不要杀他……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他孤身一人。”

 

虹猫望着对面近在咫尺的蓝衣姑娘,却忽然觉得此刻的她就像那夜小楼上空的明月,分明就在眼前,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掌心除了一片不属于他的光亮,他什么也没有留住。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掌中长虹,忽然惨然一笑:“其实你说得不错,渡劫的法子并不是没有。”

 

“是什么?!”蓝兔听见“渡劫”二字,想也不想就急冲上前,却见虹猫缓缓抬头,眼底沉痛。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惭愧又羞赧地垂下头去。却听虹猫苦笑一声,低声道:“我这次赶回来,原本就是想告诉你:神医从古籍里得知,火炎剑佩与飞虹心法相合,再辅以七剑中任何一把的浩然正气,便可以压制邪瘴,阻止天劫降临。假以时日,以这种法子彻底化解他体内的邪气,也不是没有可能。”言罢,他见蓝兔眼中登时一亮,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自己目光的黯淡。他盯着蓝兔,缓缓道:“可是蓝兔,你真要从我这里把火炎拿回去——给他么?”

 

蓝兔与他对视,心中波澜起伏。

 

——火炎是她曾赠与他的礼物。要回了火炎,就代表她跟虹猫再也回不到从前。

 

曾经无比默契的过往幕幕浮现,他收到火炎的惊喜、他送出雪魂的温柔、他在小楼明月夜里说起“火炎雪魂本是一对”的时候嘴角的笑容……

 

那么长时间的并肩作战,那么长时间的出生入死,那些流转在举手投足之间的默契和配合,又岂是说割舍便能割舍?

 

可是……

 

她悄悄回头,见那个向来高傲的男人一袭黑衣,逆着正午的日光,独自站在树荫里。他并不看她,反倒专注地盯着河水的波澜,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在微微发颤。

 

怎么可以再把他一个人留在彼岸,怎么可以再亲手把他推进黑夜里,怎么可以再为了所谓的正邪违背自己的心意,怎么可以……让他真的永世孤单?

 

蓝兔眼中骤然划过一缕决绝。她往前迈出一步,无比艰难地朝虹猫伸出手去:“虹猫……对不起。”

 

白衣男子眼中光芒顿灭。他苦涩地扬起嘴角,将火炎从长虹剑穗上解下来,一圈一圈拆开那些缠绕不休的丝线,无比细致,又无比专注。

 

——就像她当初细致而又专注地亲手帮他系上一样。

 

蓝兔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和神情,眼眶忽然一阵酸涩。

 

而他终于将那千丝万缕绕在一处的剑穗解开。

 

——就像解开了他们曾经千丝万缕的过往。

 

虹猫用掌心托住火炎,上前一步,缓缓将它递出。

 

上古灵玉在日光下泛起微光,刺得蓝兔眼睛生疼。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接,然而在火炎入手的刹那,虹猫忽然反手扣住她手掌,将她的手和火炎一起包进掌心,低声道:“你知道么?那天夜里我本来还想说,雪魂火炎的主人……也该是一对。”

 

蓝兔心中一痛,却终究还是低下头,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后退一步。

 

虹猫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轻声问:“那天夜里我若是说了这句话……这一切,会不会不同?”

 

蓝兔望着他眼里那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绝望”的情绪,心里狠狠一疼。

 

——绝望这样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长虹剑主身上。

 

这一瞬间她很想点头安慰他说会,却终究还是咬紧牙关,轻轻摇了摇头。

 

虹猫扣紧剑柄,向她露出个无比苦涩的笑来:“那就好。幸好即使说了也没机会,否则我一定会为那天晚上没说完的话后悔一辈子。”

 

“虹猫……”蓝兔干涩地开口,他却挺了挺脊背,哑声问道:“以后跟他,准备去哪里?”

 

“他说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样么……”虹猫低声道,“那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吧?”

 

“当然!”她努力扬起嘴角,冲他微笑,“日后不论身在何处,但凡七剑之首有令,蓝兔无有不从!”

 

“好,那么说定了。”他眼中重新浮出一点暖意来,“好好留意他体内的邪瘴,若有一日真要危及天下……”

 

“我自会记得我的责任。”她坦然接口,“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保证不会累及天下,定会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随他一同消亡。”

 

“什么消亡不消亡。”他脸上挂起往常那抹温润如玉的笑来,口气戏谑,眼里却真真切切地刻着伤悲,“我本来是想说,若有一天他邪瘴压制不住,我就可以找借口去见你了啊。怎么,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你若想来,随时欢迎。”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默了半晌才道。虹猫笑笑,将长虹收回剑鞘,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终于转身,沿着河边走去。

 

“虹猫!”她急呼。白衣男子脚步停住,却不回头。

 

“保重。”她终于还是只说了这两个字。他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声音:“你也是。”

 

虹猫迎着初夏的日光,沿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按紧了长虹的剑鞘,一步步走向远方。

 

带着七剑之首的宿命和信仰,走向没有她的远方。

 

你不忍看他永世孤独,却可知道……没有了你,我又何尝不是永世孤独?

 

他闭了闭眼,眼眶中忽然一片湿热。

 

 

 

蓝兔静静目送那袭白衣走出视线之外,手中抓着那块赤色的火炎。

 

任由她一个人待了好一会儿,黑小虎才挪到她身边来,低声道:“看他看这么久,怎么,后悔啦?”

 

蓝兔忍不住皱起眉头,转脸便想同他生气,不料回头却望见一张笑脸。她忽然明白黑小虎是在故意惹她生气——或者说逗她开心——却又一时拉不下脸来,索性故作恼怒,把火炎往他怀里一扔:“拿我寻开心,你很高兴是不是?”

 

“高兴,当然高兴。”他也不生气,顺势将火炎揣进怀里,随即上前两步,将她也紧紧搂入怀中,“打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没这么高兴过。”

 

蓝兔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便也任由他抱着。他的心跳和声音都近在咫尺:

 

“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外人关乎正邪的论断,我只是怕你在乎。”

 

“嗯。”

 

“我一直以为你爱的不是我,所以从来都不敢问。”

 

“嗯。”

 

“我其实……一直很嫉妒他。”

 

“嗯。”

 

“我其实一直以为你得知真相会亲手杀了我,也做好了死在你剑下的准备。我从没想过会有现在这么一天。”

 

“嗯。”

 

“所以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他语气忽地一变,双臂也突然收紧。

 

“嗯?想好什么?”她闭着眼睛装傻。

 

“当然是……以后不光和我同船渡,还要和我共枕眠啊!”他嘴角一扬,朗声大笑,而她脸上一热,猛地挣开他怀抱,急退几步,又羞又恼地瞪着他看。

 

却见对面那人一袭黑衣,笑着朝她伸出手来。

 

——再也不是逆着光,而是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下。

 

蓝兔终于也微笑起来,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

 

 

 

【后记】

 

难得写个中篇,居然还在一个月之内完结了,少不得要废话几句了QVQ

 

这篇《渡》里努力尝试了一个跟之前不大一样的写法,不能算是新文风吧,但我觉得比之前文里的抒情和描写都要少一些,又几乎没怎么用插叙、倒叙的手法,至少主线黑蓝的故事发展是一直按顺序写下来的,也算是一个新的尝试吧。感觉这篇文更偏向武侠(玄幻)一类,虽然不一定成功,但我自己还是挺喜欢~

 

鉴于这篇文是若雪的生贺,所以文中出现了叶初雪这个角色作为我家妹妹的酱油,满足了她对少主的无限脑补——吃少主做的菜!被少主救!死在少主怀里!多么美好的福利(?)叶翎自然是我的酱油,虽然她一出场就已经死了,也没有正面出现过(太惨了)但每回写到少主说“我答应过叶翎”的时候我就很开心哈哈哈哈(你够)

 

好的,正色。虽然我觉得故事情节发展稍快,自己也还是有些把握不住节奏,但我还是很喜欢叶初雪和叶翎这一对姐妹。初雪的决绝刚烈、敢爱敢恨,还有叶翎对阿雪的亲情都是我自己很喜欢的地方~

 

至于黑蓝感情,瞿石山这个梗很美好对不对!之前有一次重温《虹木》,蓝殿说“电兽可以明辨正邪,它不会伤害虹猫的”,于是我猛然想起,少主也曾经质问过我蓝“什么是正什么是邪”,那么如果让电兽来审判少主,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少主究竟是正,还是邪?于是就把这个思路用在了第三章《荒原钟声》,我觉得第三章的感情最强烈,我自己最喜欢~

 

至于少侠,容我默默为他默哀一下(×)我说过今年要写一年的黑蓝,等明年过完元宵他的春天才会回来(?)虽然我承认我写到最后虹殿自己解开火炎的时候,我心里也不免为他难过了一下……

 

总之,很高兴我以这样的激情和速度写完了这篇《渡》,作为我唯一完结的黑蓝文,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2013.11.23 夜

 

 

 

番外·给你做了碗鱼汤,趁热尝尝,好不好喝?

 

蓝兔站在河边,远远望着自家那几间砖瓦砌成的小屋,心下微微忐忑。

 

她身上只有一把长剑,仍穿着未出阁时的一身劲装,脑后倒是挽了支碧玉簪,干净利落的模样。

 

说来,这次出走,除了冰魄剑和这支簪子,可真是什么都没带在身上,也不知道他……生气了没有?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上的玉簪,指尖是微凉的触觉。

 

——成婚当日,他亲手为她挽上长发,指腹划过她脸颊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想起当日他小心翼翼将簪子递到她面前的样子,她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哎呀呀,阿蓝你可算回来啦!”熟悉的大嗓门儿让蓝兔瞬间回过神来。她应声抬头,便看见住河对岸的陈大婶挎了个菜篮子,正欣喜地过来想要拉住她手。

 

“陈大婶,怎么啦?”蓝兔温柔一笑,“我不在这些天里,我家……”她顿了顿,大抵还是觉得“相公”两个字在外人面前说不出口,索性直接跳了过去,“他还好吧?”

 

“好什么好哟!”陈大婶痛心疾首道,“阿蓝你这到底是去哪了啊!出远门前也得先跟他打个招呼不是?”

 

“我……我留了字条给他啊。”蓝兔心虚地将视线转开,语气却不由自主急切起来,“他、他到底怎么样啦?”

 

“唉。”陈大婶叹了口气,“你刚走那些天,他天不亮就出门寻你,在集上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他家娘子,晚上又早早回来守在屋里,生怕你回家见不着他,心里着急;后来安阳出了乱子,你又一直不见踪影,他就再也没出过门,一直一个人闷在屋里……”她说到这里,瞥见蓝兔眼底藏也藏不住的焦灼和心疼,赶忙宽慰地拍了拍她手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过阿蓝啊,大婶我也是过来人,这夫妻嘛,无非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何况我看他那么宠你,你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到底为什么要出走呀?”

 

蓝兔闻言,神思不由一恍。

 

 

 

彼时,日光暖暖地落在饭桌上,他的目光暖暖地落在她端来的饭菜上,连带着她一颗心也变得温暖起来。

 

他埋着头,大口吃饭,木桌上摆着简单的四菜一汤,撑船用的竹竿安静倚在门背上,长风高高卷起家门口的布帘,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望着眼前这格外平凡的一切,却忽然觉得如此满足。

 

——岁月静好,与君安享。

 

黑小虎也在这时吃完了饭,他起身转悠两圈,主动凑过去帮蓝兔收拾碗筷。蓝兔瞪他一眼:“一边站着去,别给我添乱。”

 

“我哪有那么逊。”黑小虎嘟囔了两句,孩子气地捧住碗筷不肯撒手。

 

蓝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少主,您也不看看您这些天都打碎多少只碗了?我简直都不敢想,不会做饭、不会洗碗的少主,一个人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谁说我不会做饭!”黑小虎一听这话,眉毛便竖了起来,“本少主明明会煮鱼汤!”见她一脸怀疑,他扭头就要出门:“不信的话,我这就钓条鱼上来煮给你看看!”

 

“好好好,就当你会做好了。”蓝兔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拉住他。黑小虎刚想得意,却听她又道:“不过,就算你真的会做,鱼汤能不能喝得下去也是个问题……”

 

黑小虎哪肯服气,脱口道:“谁说的!阿雪当初就很爱喝!”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不对,想要再改口,蓝兔眼神却已经微微变了:“这么说,你还做过鱼汤给阿雪喝?”

 

“是啊!”他硬着头皮答,蓝兔嘴角的笑意却有些凉:“阿雪……叫得倒真亲热。”

 

“……”他顿时没了话说。发觉她吃醋吃得脸上绯红,黑小虎心里反倒莫名高兴起来,正想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却见她转过脸去,赌气道:“回了家连碗都要打碎,给别人煮汤煮得倒好。鱼汤腥味太重,哪有红烧鱼好吃!”

 

黑小虎听了这话,蓦地想起西海峰林上那人最爱吃的便是红烧鱼,心口一堵,脱口道:“那你便去做你的红烧鱼好了,又提我的鱼汤做什么?你以前还不是给虹猫做过那么多菜,我都没吃醋,你吃什么醋?”

 

蓝兔听见这话,心里愈发堵得慌,气恼地将手中碗筷一搁:“谁说我吃醋了?谁又稀罕你的鱼汤了?!”

 

黑小虎气急,眼睁睁看着她掉头就走,又眼睁睁看着她将枕头被褥搬到前院那间单独辟出来的小屋里,再也没瞧过他一眼。

 

 

 

今晚拉不下脸,明天早点起床做碗鱼汤,再去把她哄回来?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一个人在榻上翻来覆去,干躺了一宿。翌日他天不亮就爬起来钓鱼,回家才看见桌上有张她留下的字条,而前院竟已人去楼空。

 

居然只带冰魄剑就敢出门?黑小虎恶狠狠地将她留下的字条攥紧——不必担心?叫他怎么能不担心?!

 

他重重一拳砸在床上,也不知到底是为她的任性怒火中烧,还是在懊恼自己昨晚的口不择言。

 

总之,不管为了什么,把她找回来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他心急火燎地追出门去,料想她会去找莎丽,上驿站买了匹马就往金鞭溪赶,可到了客栈却听说紫云剑主刚去了奔雷山庄。他也不敢确定蓝兔是不是跟莎丽在一起,又怕她中途回家看不到他,急匆匆地赶回了家,却只看见屋里一片漆黑,屋外的萤火一闪一闪。

 

第二日他又策马去了奔雷山庄,却听说紫云剑主和奔雷剑主一同去了六奇阁……

 

如此周而复始,整整六天,他几乎追着他们跑遍了湘西,差点连他老家袁家界都上了一趟,却连她一面都没见着。

 

他知道她还在赌气,也知道她想躲着他玩,于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顺从地陪她玩了整整六天。

 

第六天夜里,他仰面躺在他们共同的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不想陪她继续躲下去了——他想明天就把她接回来。

 

等她回来,他就亲手做碗鱼汤,放在饭桌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让她亲口尝尝他煮的汤是不是真的好喝,再附在她耳边告诉她——没事吃什么醋啊?我黑小虎这辈子爱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啊。

 

哦对,他还要恶狠狠地警告她——不许再做什么红烧鱼!喝我的鱼汤就够了,红烧鱼腥味才重呢,有什么好吃!是是是,我知道你不吃叶初雪的醋,我吃虹猫的醋还不行么?

 

他这么想着,闭眼躺在榻上,嘴角微微上扬。

 

然而第七天一早,他便听见了安阳告急、七剑出征的消息。

 

听说安阳众门派云集、而冰魄剑主也在随行途中的时候,他牵着马从市集回了家,自此没再踏出门一步。

 

 

 

蓝兔从往事中醒过神来,忍不住再次懊恼自己先头的任性——不就是听见他给阿雪做过鱼汤,心里不舒坦么?不就是听他反反复复提起虹猫,心里更加不舒坦么?何必为了一时意气出走,非要让他心里也不舒坦?之前拉着莎丽到处躲他,躲开心了想回去了,却又接到盟主府传书,不得不赶往安阳……他想必是明白她的使命,又顾忌自己身上的邪瘴会给七剑惹麻烦,这才不肯踏足安阳半步吧?

 

可是,为何他在家里也没有出过门呢?莫不是那股邪气又……

 

蓝兔心头一紧,之前的情绪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匆匆拜别了陈大婶,便往屋里赶去。

 

推开那扇最熟悉的木门,屋中干净得一尘不染,可前院却空无一人。

 

蓝兔心里愈发焦灼,生怕黑小虎体内的邪气出了什么岔子,连冰魄剑都来不及搁下,抱着剑一路小跑到了后院。

 

还没进门,一股香气就扑鼻而来。

 

她心中一动,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只见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好几碟做法各异的鲤鱼,而她常坐的位置上赫然搁着一碗鱼汤。

 

屋里那人腰间系着火炎,端着两只盛满米饭的碗,眼底笑意融融:“终于舍得回家啦?”

 

她一听这口气便忘了先前的懊恼,刚想驳他几句,却见他在日光下眉眼清俊,声音低柔。

 

——给你做了碗鱼汤,趁热尝尝,好不好喝?

 

 

 

奎巳年正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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