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谢东风

2017除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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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穷途]

 

断崖之下阴云缭绕,黑小虎一路被逼到崖边,终于退无可退。

 

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双目充血,狠狠握紧了双拳:来罢!左右已经死过一次,今天他落得如此地步,难道还怕谁不成?

 

前日他急怒之下失了理智,一头扎进己方阵中,被雷火震断了心脉。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曾想竟在教中诸多灵药的作用下意外保住了性命;只可惜等他醒来的时候,黑虎崖乱作一团,山下早已换了人间——七剑顺利合璧,而他神功盖世的老父竟然功败垂成,在这一战中身死魂消。黑小虎只恨自己昏倒的不是时候,急痛攻心之下登时呛出几口淤血。新仇旧怨齐齐涌上心头,他心中悲愤难当,当即起身便走。

 

最后是父亲的暗卫劝住了他。彼时他一门心思为父报仇,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想找那虹猫决一死战。养心殿里的护卫早作鸟兽散了,唯有这两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暗卫还守在殿中;此时他们见他如此,齐齐跪下道:“少主如此一意孤行,究竟是真想替教主报仇,还是单单想找七剑拼个你死我活?”

 

黑小虎被他们问住,终于停下步子。他勉强冷静下来,心知自己此刻元气大伤,若真遇上七剑,只怕全无胜算,报仇自然也无从谈起,于是总算按捺住了心底沸腾的恨意,从密道口悄然下山。

 

然而下山的路却并不好走。魔教大败,江湖各派乘胜追击,人人恨不得在这场惊天大战结束之际分一杯羹,个个都在“剿灭余孽”上卯足了劲头。黑虎崖危机四伏,两个暗卫分头引开敌人,只剩下黑小虎单凭一双肉掌横扫八方。起初他还尚能支撑,走到一半却终于力有不逮,让人从掌下逃了出去。

 

“魔教少主尚在人世”的消息就此传扬出去,各门派摩拳擦掌,都想抢先拿下他的人头,黑小虎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他一路流亡,这天傍晚终于被逼至崖边,而火把的亮光已经近在咫尺。

 

黑小虎心中一横,仅剩的真气已经涌到了掌心。他气沉丹田,孤注一掷,心说不管来人是谁,先吃他一掌再说!

 

草丛中脚步细碎,黑小虎浑身绷紧,掌力蓄势待发,却骤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劲装束发的蓝衣姑娘一手提着长剑,一手举着火把,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黑小虎不料来人是她,胸中怨恨之余,更添悲愤,霎时之间有许多情绪涌上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当下一言不发,挥掌便迎了上去。

 

蓝兔像是知道他会突然发难,在顷刻之间换手拿剑,以右掌与他相对。黑小虎从未听说她练过掌法,想来不擅此道,奈何他元气早伤,竟被这一掌冲得连退两步,嘴角洇出一缕血丝来。他见蓝兔单手提剑,面不改色,显然还留有余力,心中登时绝望起来,苦笑道:“身手不错啊。”

 

蓝兔听清他这句话,眼神微微一动,并未再向他逼近,反倒停住了步子。黑小虎从她目光之中看到了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是悲悯,心中不由狠狠一刺,如鲠在喉。他转眼看到冰魄刃上干透的血痕,想起正是这把剑要了他父亲性命,恨意登时涌上心头,不由冷笑道:“不必留情——你我之间早没什么旧情可念了。出剑吧。”

 

言罢他举掌上前,蓝兔却仍未用剑,只以轻功一味闪避。像是天子山下旧事重演,只不过角色调换,位置颠倒——可他是因为那点不可言说的情愫才不肯还手,她此时却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是为了什么可笑的恩情么?

 

黑小虎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可怜他,只觉得心中孤苦极了,发狠一般用尽力气朝她扑去。

 

掌风迫近之际,蓝兔终于抵挡不住,拔剑相迎。十来招后她便逐渐占了上风,黑小虎精疲力竭,一个不慎胳膊便被冰魄划了一刀。吃痛之下他无处可避,索性迎上她的剑锋,臂上用力,终于用仅余的内力将她震开,他自己却也跌坐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被他带落的石子坠下之后许久也未有回声,可见崖底是何等深不可测。白日里刚下过大雨,此时地上一片泥泞,他半边身子都泡在泥水里,而蓝衣姑娘离他咫尺之地,衣角上全是泥点,却并未乘胜上前,反倒再度停了下来。

 

正当僵持之际,却听西边有个声音道:“那边好像有人!咱们过去瞧瞧!”

 

 

 

远方脚步声凌乱,两人俱是一震,齐齐朝对方看去。

 

四目相对之际,黑小虎窥见她眼底隐约的慌张,心头微微一触,胸膛中翻涌的那些不甘和怨恨忽然平息了些许,同时却也彻底灰下心来。他明白自己既下不了山、也报不了仇了,于是终于抹了把脸,苦笑道:“你动手吧。那些喽啰只怕还不配杀我。真要死在他们手里,我黑小虎这辈子可亏大了。”

 

喊杀声越来越近,蓝兔面有难色,提着冰魄上前一步,却仍未刺下这一剑来。黑小虎浑身的伤口从未像此刻一样疼过,他指缝里全是鲜血,身后是万丈断崖,眼前是这个曾让他心动不已、也叫他咬牙切齿的姑娘。她提着削铁如泥的冰魄神剑,分明抬手之间就能取了他性命,却迟迟不肯动作,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夜色之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有那双眸子在火光掩映下分外明亮,让人恍惚想起久远的光景。

 

到了这个地步,黑小虎自暴自弃之余,竟对接下来的进展生出些期待,只想看她究竟会不会刺下这一剑来。谁料就在这时,一道火光竟然破开虚空,飞快落在他身侧,而他身下的断崖立刻摇晃起来,本就被大雨泡软的泥土登时化作一滩散沙。变故实在太快,他尚且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已经往崖底坠下,最后的记忆是她垂下的火把和急急往前伸来的一只手,袖间还带着他熟悉的清冽香气。

 

直到这一刻黑小虎才明白,不管是爱是恨,他总归是忘不了这个姑娘的。

 

 

 

一·[怨灵]

 

黑小虎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大半头的少年郎,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如此头痛的时刻。

 

自然,他也晓得自己所言十分离奇——谁会相信他早已跌落断崖,尸骨无存,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一缕来自天外的游魂呢?要不是亲身所历,他生前也只会觉得这是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对这样的说法连同说话的人都嗤之以鼻罢?

 

 

 

袁家界地势陡峭,崖壁何止千丈,黑小虎自知绝无生理,谁料一睁眼却发觉自己身在云端,有个声音在耳边飘飘渺渺:“你不愿死罢?”

 

“谁愿意死?”黑小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也丝毫不惧,冷冷道,“蝼蚁况且贪生,我尚有大仇未报,便是要死也该拉上仇家同归于尽,谁肯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

 

“你心中有极深的怨气未了,所以无法转生。”那声音在他头顶盘旋,“贫僧不才,愿意渡你一渡。倘若再给少主一次机会,让你重历生前的一天,以期化解怨气,你可愿意?”

 

“渡我大可不必。不过,叫我回到阳世重走一遭,我倒是愿意极了。”黑小虎并没把他的话当真,只冷笑道,“还围捕什么七剑?还较量什么高下?一出关就先杀了虹猫那厮,我倒要瞧瞧他们还怎么合璧!”

 

“游魂没有实体,是没法子杀人的。除了那个时空的自己,谁也没法看见你,你也不能对别人产生任何实质的影响。这一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当时的自己,试一试能否通过他来改变将来的命运。”

 

“成啊!”黑小虎满不在乎,只眼中闪过一缕阴测测的光,像是恨意翻涌,“教从前的自己如何弄死虹猫,光是想想就叫人觉得痛快。”

 

那声音停顿片刻,忽然低柔起来:“少主的执念全是杀意么?”

 

黑小虎愣了一愣,先想起的是老父埋头喝血、在王座上状若疯癫的模样,后来便有一个蓝衣姑娘持剑站在不远处,神情被夜色模糊。她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手中的冰魄寒气逼人,然而他到死也无法知晓,她最后究竟会不会刺下这一剑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道:“别的事再重来一万遍也没用,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唇角笑意森冷,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颓丧,“不若杀人容易,一刀下去天翻地覆,好不痛快。您说是也不是?”

 

“重历的时间不容选择,全凭天意,这些话我没法子回答少主——只怕谁也回答不了少主。”

 

“那便等我自己给自己答案罢。”他嘴角挑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来,“你若真有本事,那就送我回去吧。”

 

 

 

黑小虎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臆想,谁知他这句话刚一出口,东边便刮来一阵狂风,有双手在他背后狠狠一推,将他从云端推落下去。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四周碧草如茵,远处吹来的熏风竟然带着些微暖意——他清楚记得自己坠崖时正是隆冬,莫非那声音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回到过去哪一天了?

 

黑小虎四下环顾,竟觉得此地颇为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这是哪里。他出关是在暮春时节,此处却风光旖旎,恰似芳岁初临,黑小虎毫无头绪,心中大惑不解。他沿着羊肠小道走了一路,眼见两旁树木忽然葱茏起来,越走花香越是馥郁,心中隐约掠过一个想法,不由加快了脚步。

 

很快他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因为身后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随即有人骑着匹色泽鲜亮的胭脂马从他身侧险险擦过,带起满地灰尘。黑小虎被呛得咳嗽不止,然而那人却毫不在意,连半分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头也不回去得远了。

 

黑小虎恼恨极了,怒气冲冲地想:自那位挨千刀的堂哥死后,除了少年时的自己,整个湘西还有谁浑身透着这股子飞扬跋扈的劲儿?

 

从苏醒起黑小虎便猜想过无数次自己会落在哪里,谁曾想命运翻云覆雨,竟然将他这唯一翻盘的机会扔到了十三岁的少年时候。

 

那匹胭脂马名唤照夜,八岁起就是他的坐骑,此时他功力大减,单凭轻功哪里追得上它的脚程?等黑小虎终于赶到山谷,那个一骑绝尘的少年郎已经站起身来。他面朝石碑方向,嗓音分明稚嫩,却含着一股与年纪极不相衬的倔强,遥遥穿透了数年的光阴:“您放心,我要永远做天底下最强的人!”

 

 

 

二·[冥顽]

 

稚气的声音远远传来,黑小虎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心中陡然一震。

 

少年想来是渴了,牵过照夜去坡下的溪流喝水。黑小虎犹豫片刻,举步上前,恭恭敬敬对着墓碑拜了三拜,又仔细拂去碑上的灰尘。他彻底闭关后再没有机会来看望母亲,此时望着眼前这两株参天的梨树和树下耸立的石碑,心中实在复杂难言。母亲的告诫他从前不懂,后来又不肯遵从,也不知道她在天有灵,会不会为这个不孝的儿子痛心呢?

 

黑小虎心知这次拜祭之后,等待自己的便是长达六年的与世隔绝,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谁知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喝道:“你是何人?!”

 

隔着六年的光阴,黑小虎与从前的自己遥遥相望,只觉得少年墨蓝的冠冕、暗银的盔甲和石青色的披风都眼熟极了,带着久远的记忆一齐奔袭而来。他惊奇之余,竟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一时有些恍惚;那少年见他如此,极不耐烦,冷笑道:“越来越不像话,连今天也敢跟过来烦我。你是哪位堂主麾下?瞧我怎么罚他!”

 

黑小虎终于回过神来,见少年眉梢的暴躁和桀骜都这样熟悉,不由苦笑道:“只怕没哪个堂主指得动我。”他晓得那个年纪的自己谁也不信,于是抢在他发问前道,“你是魔教教主的独生子,随父姓黑,‘小虎’两字是出生时你母亲取的。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过两日你就要回迷魂台闭关,是也不是?”

 

少年微微一愣,眉间的警觉却没有半点放松:“打听得还挺周全。”他摸着下巴打量黑小虎,目光如电,“牛老三没这份细心,猪老四又没这个胆子……听说父亲新调了个小子升任护法,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黑小虎听到“护法”二字,立刻想起前事,神色登时阴郁下去。他沉沉道:“此人心怀不轨,的确不是善与之辈。你早该劝你父亲把他杀了,否则只怕后患无穷。”

 

少年见他说起那位护法时神色狠厉,浑然不似作伪,心中更加起疑:“那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他眉头微皱,“倘若想在教中求一份前程,你怎的不去寻猪老四的门路?”仿佛想到什么,他冷笑起来,“只要送够金银珠宝、香车美人,他保准替你尽心尽力,可比求我有用多了。”

 

“我是什么人不要紧,说了你只怕也不信。我只来告诉你几桩极要紧的事。”黑小虎不欲在这种事上与他多作纠缠,面色严峻道,“你听好了。第一,你以后在江湖上追杀七剑,会遇到一个名叫虹猫的小子,提一柄绯色长剑,常穿一身白衣——到时你千万莫听他废话,一掌先毙了再说。”他眼中戾气一闪而过,“此人诡计多端,跟那个刚升任的护法原是一伙,迟早坏了你父亲的大事,早死早好!”

 

少年见他言辞间极为慎重,倒也没有打断他,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不知来处的男人,一言不发。

 

黑小虎神色冷峻,切切道:“第二,你父亲麾下有个叫马三娘的钩子,是他埋伏在七剑里的暗线——此人心机深沉,表面顺从,实则阳奉阴违,一心谋划着坐收渔利,你出关后切莫对她掉以轻心,直接杀了便是。再有……”他原本想说七剑中还有个叫蓝兔的姑娘,你最好离她越远越好,不要随她去百草谷,更不要采什么见鬼的七叶花——既然早晚要拔剑相向,留着恩义这样不清不楚的牵绊不是徒增烦恼么?倒不如一切归零,大家战场上一决高低,岂不痛快?要什么联手破阵的相逢,要什么雪山之巅的伸手,要什么雷雨声中的回头?自己从前百般挣扎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为了她一句“正邪不两立”,为了她和虹猫最后携手同去么?

 

黑小虎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嘴上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双迟疑的眼睛原来在他记忆深处如此清晰,再多的恨意也没能将它侵蚀。

 

他挣扎了片刻,终究说不出这番话来。却听对面的少年轻笑一声:“你说完了?”不容黑小虎接口,他便冷冷道,“升护法的小子从前救过我一命,就算他当真别有用心,那又怎的?我还怕他不成?护法之位就当是本少主还他的人情,日后两不相欠罢了;马三娘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父亲又一向喜欢亲自动手,从不曾对哪个门派埋过什么暗线,你说的这些只怕无从考证;至于名叫虹猫的小子……”少年顿了顿,唇角忽然挑起,“听你说来,他大约是七剑之一罢?我倒想问问,能有这等心智武功,他今年多大岁数?”

 

黑小虎登时愣住。他瞥见少年嘴角那一撇嘲讽的笑意,这才明白这小子在想什么——他压根就没信过他,更没将他的话放在眼里!这小子只怕还以为他是谁派来的线人,字字句句都在等着挑他的破绽!

 

黑小虎这才晓得自己幼时的性子如此烦人,气恼之余正要说话,却听少年又道:“瞧你打扮也不像个神棍,你们主子既想从‘预言’下手,就该把功夫做得再足些才是。”言罢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却颇有几分面熟的男人,不屑道,“回去修炼几年再来罢,这样的说辞骗不了我——你当我傻么?”

 

 

 

三·[束手]

 

你可不就是傻么?

 

黑小虎只觉得太阳穴阵阵作痛。他耐着性子拦在少年马前,心中实在无奈极了:“你不就是怀疑我身份么?那成,我跟你说实话。”他晓得自己拿不出什么让少年信服的身份来,索性破罐破摔,坦诚道,“你仔细瞧瞧我的脸。”

 

“……”少年没料到他话锋突转,疑惑地打量了一下他这张胡茬密布、棱角分明的脸庞,竟然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由惊道,“你?!”

 

黑小虎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欣慰些许,正要把话说下去,却没料到少年面上忽然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他这样荒唐——你娘是哪来的野女人?”没等黑小虎反应过来,他便凶神恶煞道,“我娘就生了我一个,我绝不认别的野种做什么兄长!”

 

“……”黑小虎扶住额头,只觉头大如斗,“你爹也就生了你一个,哪来什么鬼兄长?”他气急败坏地往身后一指,“这里埋着的也是我娘!”

 

“可不是给家母磕几个响头就能做她儿子的!”少年牙尖嘴利,立刻反唇相讥,“要不是看在你先前对我娘尚有三分敬意的份上,你以为本少主能容你啰嗦到现在?”

 

“……”黑小虎这才晓得自己早先拜祭时就已经被少年发现了,心中无力极了,“我娘就是你娘,我长你六岁,是从六年后回来找你的。”

 

 

 

他无可奈何,索性将来龙去脉都说与少年听,心里却也明白这小子未必肯信,于是在结尾特意添上一句:“这次回迷魂台之后,你就要开始修习天魔乱舞神功了吧?你把心诀藏在迷魂台左数第二个洞穴的第三块山石下,是也不是?”

 

黑小虎知道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心说这回你总该相信了罢?他站在原地,静候少年回话,谁料少年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呸了一声:“细作!”他怒目而视,“编得一手好故事,以为诓得了我么?你到底是谁派来的,说!”

 

黑小虎没想到这小子软硬不吃,简直想上马把他拎下来打一顿再说;不料还没等他动手,却见少年干净利落扬起马鞭,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照夜长嘶一声,撒蹄狂奔,直朝黑小虎扑来。黑小虎游魂之身,一时闪避不及,眼见马蹄就要高高踏下,却见这匹极为高大的胭脂马忽然扬起前蹄,硬生生掉过头来,长尾一抖,反倒把它鞍上的少年震下了马背。

 

黑小虎没想到有此变故,默默望着这匹多年不见的坐骑。照夜也定定凝望着他,浑浊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它温顺地在他面前低下头来,黑小虎心中感慨,抬手摸了摸马鬃,照夜便顺势蹭了蹭他掌心,像是遇到了久别的故人。

 

少年鼻青脸肿地爬了起来,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又惊又怒:“照夜,你认得他?”

 

照夜抬起一条前腿,仰天长嘶,显然与黑小虎极是亲热。少年知道这匹胭脂马野性难驯,从小与自己形影不离,此人绝无可能在须臾之间同它相熟至此,不由蹙起了眉头:难不成他之前说的都是真的?这个与自己眉眼颇有几分相像的落魄男人真是六年后的自己?

 

他堂堂魔教少主,真会落得这样一个潦倒落拓、满盘皆输的下场?

 

少年心中已经信了大半,面上却仍冷哼一声,一把夺过照夜的缰绳,凶巴巴道:“便是真的又怎样?你做不成的事,我就非得做不成么?我闭关以来未逢敌手,正觉无趣得很,要是七剑真有你说的那样厉害,那倒好了——本少主倒想瞧瞧他们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还有那个叫虹猫的小子——他算什么东西,能坏我的大事?我还非要找他一较高下不可!”

 

 

 

四·[逢君]

 

眼见太阳已经偏西,此前说好的一天时间就要过去,少年却依旧神色桀骜,并没有真正将黑小虎的忠告放在心上。

 

黑小虎这才明白,自己这一番劝导实在大错特错。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从小骄傲自负,也一向觉得自己的本事配得上这点骄傲和自负,却没料到这样的脾性有时也会如此招人嫌恶——小时候他就这样目空一切,所以后来才会狂妄太过,以至于频频被七剑戏弄么?

 

黑小虎自觉从未如此苦口婆心地劝过谁,但六年前那个骄傲的自己又如何听得进别人的忠告呢?他是何等争强好胜的人,只怕听完这番话后对七剑兴致更大,更想留着他们一较高下了吧?

 

三岁看老,这话从前他不肯信,现在却不由动摇起来。难不成他落得如此下场并非因为一步踏错,而是因为性情使然?那么无论他在这里说上多久,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吧?

 

黑小虎心中失望,苦笑道:“罢了,看来我这一趟是白来了。”

 

少年年轻气盛,哪里看得惯他这等灰心丧气的样子,骄傲地抬起下巴,道:“怎么会是白来?你等着瞧好啦,管他什么七剑八剑,我保管叫他们满地找牙!”

 

黑小虎望着这张脸上跟他从前一模一样的神采,心中无奈之极,又叹了一口气。少年见状,走近两步,故作成熟地拍了拍他肩:“你会输给七剑,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不够强罢了——我答应过我娘,要做天底下最强的人。你放心,我将来肯定比你厉害!”

 

黑小虎见他丝毫不懂母亲的话,眼见将来只有重蹈覆辙这一条路,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少宫主,那个人好奇怪呀,自己跟自己说话。”

 

“紫兔,人家心事重重,你别在人家身后说三道四。”另一个声音甫一开口,黑小虎心中便是一震,霍然回头。

 

 

 

两个白纱罩面的小姑娘站在坡底那棵梨树下,正偷眼往他们这边看来。想来她们是看不见黑小虎的,所以少年的举动在她们眼里一定奇怪极了;好在少年自己也不以为意,正要再说,却见黑小虎怔怔望着那头,神情全然变了。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过了半晌才喃喃道:“原来她幼时也来过虎跃山么?我竟然从来都不晓得。”

 

见面以来,他的神情一直是阴沉狠戾的,就连无奈之中也带着两分沉郁,少年倒头一次从他脸上瞧出一点柔和而遗憾的神色,不由挑眉道:“她?她是谁?”

 

黑小虎沉默许久,像是不知如何作答。他思忖了好一会,神情悲喜交加,像是有许多记忆翻涌而上。少年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想:只怕他不单认识树下那个小姑娘,还同她有什么深仇,否则他的拳头为什么攥得那样紧,连青筋都浮出来了?可如果只是仇家,那为何他脸上还有一缕自己从未见过的温存神情,像是烟雨天里山间浮动的流岚?

 

少年实在捉摸不透,正想追问,却听黑小虎低声道:“她是你将来的劫数。”

 

“劫数?”少年皱眉,“她会暗算我么?那我下去将她一刀杀了。”

 

“欸!”黑小虎大惊失色,慌忙拦住了他,苦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形容这个让他生前牵肠挂肚、爱恨交加的姑娘,于是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怎么同你解释。没想到她与我相逢这样早,却直到六年后才有缘相识——可惜初识就已经在针锋相对的战场了。”他说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现,眼底燃起异样的光彩,“你……你要不要现在下去一趟?”

 

“下去?做什么?”少年吃惊道,“你总不会让我去结识这小姑娘罢?她不是我的劫数么?你既不让我杀她,那我当然离她越远越好,主动凑上去做什么?”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将黑小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黑小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恼道:“你看什么?”

 

少年嗤笑:“难不成你对这姑娘有意思?我可不是猪老四那等没出息的货色,对女人没什么兴致,更不会为了区区女色神魂颠倒。她叫什么名字?我将来一定要离她远些,免得变成你这么一缕只能四处飘荡的游魂!”

 

黑小虎没料到他这样想,心情复杂已极,情不自禁往山坡下看去,却见那两个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一颗心沉沉坠下,却听少年笑道:“你不说也罢啦,反正我也没兴趣打听。行啦,你就安安心心去吧,我绝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夕阳开始缓慢下沉,暮色逐渐被远方的山坳吞噬。黑小虎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此时听见少年最后一句话,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为他欣慰一把——他不屑对七剑先发制人,又摩拳擦掌想找虹猫单挑,简直跟刚出关的自己一模一样。今天的话他一句也没真正放在心上,自以为凭他之能无事不可为,唯一肯改变的却是离蓝兔远些——也不晓得他将来若真能离蓝兔远些,阴差阳错之下是不是就不会对她动心,也不会走到自己今天这一步呢?

 

 

 

黑小虎摇了摇头,心中滋味莫名,并未感到丝毫快活。眼见少年已经跨上了马背,而自己的身子也越来越轻,黑小虎心中低落,却在这时看到了簌簌飘落的梨花。

 

阳春二月,东风料峭,裹挟着熟悉的味道自山谷吹来,染绿了山间春草,还带来一股清冷的幽香。雪色的梨花漫天吹拂,像是隆冬时节忽而降临的大雪,在林间肆意飘洒。

 

黑小虎和少年齐齐回头,下意识回望风来的方向。这一看之下,黑小虎立时心头大震——只见两个白纱罩面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坡上,身量略高的那个怀中抱着几枝折来的梨花,此时正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在青色的墓碑前。

 

坟前的梨花剔透欲滴,黑小虎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并未察觉少年在马背上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头,神情已经悄无声息变了。他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策马回头,直奔墓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比他矮大半头的姑娘:“你是谁?”

 

小姑娘闻声抬头,黑如点漆的明眸之中清晰映出这个骄横少年的影子:“我叫蓝兔,你呢?”

 

 

 

尾·[易辙]

 

“你回来了?”那声音讳莫如深,“说服从前的自己先杀虹猫了么?”

 

“没有。”黑小虎嘴角微微一扯,仿佛是笑了,“但我知道,往后的一切都将大不相同了。”

 

 

 

末·[后记]

 

小伙子们好久不见!掐指一算,除夕文这个传统居然已经持续八年了,这条时间线委实长得令人震惊。这两年过年都特别忙,每回都踩着点赶ddl,特别是今年跟思无邪冬季篇双线进行,还要修彼岸稿子,我一度觉得要写不完了,好在最终还是快乐地踩在了点上(×)

 

讲道理,今年的故事绝对是八年来最温柔的一个有没有!虽然开头有点惨烈,但结尾实在太温存了,我今年完全可以挺直腰杆,再也不怕别人骂我后妈了!(?)

 

其实《谢东风》可能是我写同人以来最玄幻的一个脑洞了(毕竟游魂这样的设定完全脱离武侠范畴×)脑补的也是我从前想过很多次的情节:倘若重来一次,到底从哪里开始变动,少主才能摆脱原来的宿命,有机会走向别的结局?

 

引子里的黑蓝对峙是我跟基友以前讨论过的画面,我蓝那一剑究竟有没有刺下去大概算个留白,我想大家心中应该有自己的答案。不过她既然垂下了火把——(消音)总而言之,临死前的少主应该是满怀怨恨的,所以在仅有的一天里他满心只想教导六年前的自己一定要先杀了虹猫,一定要防备马三娘,一定不要留下七剑——那时他觉得这些疏忽才是战败的主因,只要提前防备这些变故,他就不会走向这个糟糕的死局。

 

然而事实上,有时候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运气,而是性格,所以从前的他仍旧不肯听从这些忠告,仍旧觉得自己能操纵命运,而不是任由命运摆布。好在故事结尾的时候,东风给他送来了飘落的梨花,也送来了从前错过的机会——少主磨破嘴皮也没能让从前的自己改变主意,但只要他驻足片刻,我蓝自然会吸引他回头。他爱的本也是她的灵魂,无须依托任何外力。从前他们相识太晚,所欠不过一缕东风而已。

 

仇恨和先知并没能改变他的命运,但正如少主最后所说:因为十三岁的黑小虎回过头来,对十岁的蓝兔问出那一句“你是谁”,所以将来的一切一定会大不相同。

 

故事里戛然而止,但故事外我们都知道,倘若黑蓝在三观未定的少年时相遇,这个江湖一定会是崭新的样子。当年看《少主风云录》我就非常喜欢这个结尾,也非常遗憾他们的错过,真希望当时真有这么一缕东风,让两人得以提前相逢啊……

 

少时的我蓝将折来的梨花放在夫人坟前,这个梗是去年元宵节我和另一个远道来找我的基友走在路上想到的脑洞,我觉得真是太温柔了TVT

 

预告的时候我说这是个伪·黑蓝,倒不是因为它玻璃渣,而是因为主体故事讲的并不是黑蓝两人的感情纠葛,而是纯粹少主主场……我觉得少主被六年前的自己气到的梗真是太可爱了233!

 

好几年没写过万字以下的除夕文啦!这次控制住了字数,感觉十分开心!大家除夕快乐,我们明年再见~

 

 

 

2018.2.11完稿

 

2018.2.12定稿

 

丁酉年腊月二十七

 

 

 

 

梨树下的姑娘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去够枝头的花朵。少主明知她瞧不见自己,却仍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十岁的小姑娘个头还不到他肩膀,圆润的脸颊上一团稚气,只有眉梢那点认真的神色能让人依稀窥见后来的影子。黑小虎心头微动,不由自主伸出手,想帮她拂去肩上的落英。还没等触到她肩头,他便想起自己如今是缕没有实体的游魂,不由苦笑着收住了手;谁料就在这时,这小姑娘忽然回过头来,眉头微蹙。

 

少主心中一震,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见她莞尔一笑,脆生生道:“大哥哥,你也来扫墓吗?”

 

少主万万没料到她居然看得见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得慌忙点了点头:“是……是啊。”

 

“那……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一下下就好了。”小姑娘犹豫片刻,小声道,“枝头的梨花开得最好,可我够不着……”她仰着头看他,眸中满是钦羡, “大哥哥好高啊,我要是也能长这么高就好啦。”

 

少主哭笑不得,却又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心中登时温柔得一塌糊涂。他想要再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什么样的言辞才能道出此刻微妙的心境,于是索性扬起嘴角,朝这个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姑娘温言道:“好。”

 

他轻而易举折下了那枝开得最好的梨花,珍而重之地递给她,随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远处的小少主跨在照夜鞍上,撇嘴道:“不就是比我长得高些么?哼,我也摘得到。多大的人了,还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丢人。”

 

 

 

 

他话音刚落,却见那粉雕玉琢似的小姑娘像是对她口中那位“大哥哥”颇为亲近,接过花后歪着头想了一想,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在那人脸颊上亲了一口。

 

小少主眼睁睁看着远处那个身材颀长、俊眉冷目、好似修罗的黑衣男人在顷刻之间动弹不得,脸上竟然可疑地浮起一团红云来。他哪里瞧得惯,忍不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跑到那两人跟前,义正辞严道:“你们羞不羞?!”

 

黑衣男人尚未反应过来,不曾理睬小少主这一番说辞;反倒是那小姑娘回过头来,微微蹙起眉头:“我跟大哥哥玩,你生什么气呀?”

 

小少主被她问住,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立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也摘得到梨花。”

 

小姑娘疑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从他别扭的脸上瞧出了一点亲近的神态,不由明白过来。她觉得今天遇到的两个哥哥都有趣极了,于是回过头去,朝小少主粲然一笑,颜若朝华:“那你也给我摘一枝,我也亲你。”

 

“……”小少主万万没想到她如此反应,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连耳根也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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