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系列】第一季·秋·匪我思存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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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边秋风又起,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山道两旁的野菊花开得正盛,深红灿金的花蕊被水洗过的天色一衬,愈发生气勃勃。

 

青衣男子拎着酒壶坐在门前,一边感慨这两年十里画廊酿出来的菊花酒愈发清甜,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好像许久没见自己那语出惊人的小徒儿了?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熟悉的嗓门儿就响起在山道那头,声音格外嘹亮:“师父,你家徒儿千里迢迢探你来啦!”

 

……可见人还是经不起念叨。

 

青衣男子扶了扶额,抬头一看,只见檀衣短打的少年人背着个硕大的竹篓子,欢快地跑了过来:“师父师父,徒儿可算见着您啦!”

 

青衣男子只好点了点头:“来了?”

 

“师父您这么冷漠,徒儿一颗心都碎了!”风临渊当即做了个西施捧心的姿势,眼见自家师父脸上露出笑意来,这才开开心心地继续往下说,“徒儿一早就想来拜见师父,奈何有事耽搁,直到现在才上得山来——嘿,您还别说,今年山顶的菊花开得可真是好!”

 

“想喝菊花酒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青衣男子随手挥一挥长袖,恰巧将风临渊摘花的右手拂开。风临渊手上一麻,登时委屈起来,谁知还没来得及喊疼,一壶陈酿便已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落在了他怀里。

 

风中遥遥传来跳跳的声音:“喝酒便喝酒,好端端摘花做什么。”

 

“哼。”风临渊委屈巴巴地抱住了酒壶,“师父您上回才教我,为人处事都要含蓄,我们七剑更要沉稳妥当,不能轻易把目的说出来……”

 

“别提七剑,为师丢不起这个脸。”跳跳再度扶了扶额,“怎么,新剑招练好了?”

 

“没……”风临渊小声说了一个字,见师父的目光立刻严厉起来,连忙补充道,“不过徒儿在山脚下保护了一户人家,这是他们送给徒儿的谢礼。徒儿特地背上山来孝敬师父!”

 

竹林居的酒一向清淡,他三口两口饮尽,随即抹了抹嘴,颇为自豪地解下身后的背篓。

 

跳跳不禁狐疑:“保护人家?你?”

 

“我怎么啦?再怎么说我也是正正经经的七剑传人,保护苍生既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使命!”风临渊下意识反驳,驳完之后才发觉唱高调这种事和他这个人的气场委实不大服帖。他想了一想,觉得与其大言不惭,不如干点实在事儿——譬如说讨好讨好自家师父。

 

 

 

风临渊想到这里,将自己的竹篓献宝似的拖到跳跳跟前:“师父您瞧,又大又肥的螃蟹!重阳节可马上要到了,这几天秋高气爽,正是螃蟹一年到头最好吃的时候!蒸熟之后剥开滚烫的蟹壳,蘸上点姜末儿,再配上一壶甘甜清香的菊花酒,一口咬下去,那滋味儿……”风临渊一边砸吧嘴,一边自顾自说得沉醉;话还没说完,却听跳跳若有所思地问了句:“比起螃蟹有多好吃,我倒是更感兴趣:你究竟帮了人家什么忙,人家才送你这些?”

 

“啊?呃……”风临渊顿时偃旗息鼓,只见跳跳掰着指头一一列举:“你帮人家赶跑了山贼?抓住了小偷?灭了村里的火?找着了走失的娃?……”

 

他每说一句,风临渊便摇一摇头;问到最后,就连跳跳也无奈起来:“说说看,你究竟干什么了?”

 

风临渊拖到最后,终于吞吞吐吐说了:“我……我帮村里捞鱼的婶子赶跑了缠着她女婿的狐狸精,所以婶子执意捞了一篓子螃蟹谢我……”

 

跳跳原本还在喝酒,听到最后却差点把酒喷出来。他忍笑道:“嗯,这桩好事倒符合你平日作为,是为师疏忽了。”

 

“师父您又笑我!”风临渊扁扁嘴,蹭到青衣男子身边,“虽然新剑招还没练好,这桩好事也确实微末了些,可您好歹瞧在它也算件善事的份上,别取笑我嘛!要不,我去生火给您蒸螃蟹吃,您就趁空当儿给我讲个故事?”

 

“罢罢罢,瞧在螃蟹的份上,讲就讲吧。”跳跳忍着笑意,轻轻拍一拍徒儿的肩,“生火去。”

 

等到风临渊生好灶火、铺好姜片,又将螃蟹们一只只塞进蒸笼,跳跳也将那只熟悉的檀木匣子捧在了怀里,从中取出一条海棠红的丝巾,缠在手指间把玩。

 

“咦,这是什么?”风临渊好奇地凑了过去,“蓝宫主不像会喜欢这种颜色的姑娘啊……”

 

“这自然不是她的东西。”青衣男子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你既帮人赶走了狐狸精,那我便说段狐狸精的故事与你听罢。”

 

 

 

<壹>

 

素来干燥少雨的安阳这年秋天煞是古怪,日日细雨绵绵。

 

盟主府偏厅格外安静,只有雨声滴答作响。锦衣华袍的俊俏公子百无聊赖地踱到窗口,趴在窗台上看雨,嘴里长吁短叹:“这雨都下了两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再不停雨,本公子非得闷死在这古板无趣的盟主府不可!”

 

“南宫公子稍安勿躁。”一把清凌凌的女声从门外响起来,“方才这话要是被老盟主听见,往后他这大门你恐怕轻易进不来了。“

 

“……蓝宫主提醒得是。”南宫陌年连忙噤了声,心说不好,忘了盟主他老人家最好面子!这几天武林大会正开得热火朝天,各大门派都来了人,自己总念叨他这不好、那不对,被听见了可吃不了兜着走。他赶忙一振衣冠,清了清嗓子,将腰间的折扇舒展开来,翩翩然转过身去:“蓝宫主也是来参加武林会的?虹兄没一块来?”

 

“他代表七剑开会呢,我乐得清闲。”蓝大宫主微微一笑,撑着脑袋看向南宫,“方才我听南宫公子对这场雨唏嘘不已,倒是有些好奇。安阳城位置虽然要紧,可风沙频发,本也没什么有趣的地儿;纵是不下雨,又能去哪里玩?”

 

“咳……那地方难登大雅之堂,不是蓝宫主这等人物该去的。”南宫陌年干咳一声,嘴上不肯说,眼中却分明燃烧着某种奇异而促狭的神采。

 

蓝大宫主见他如此,心里了然几分,当即住口。南宫陌年见她不追问,自己反倒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凑近些许,故作神秘道:“蓝宫主有所不知:这安阳城虽然无趣,城外却有条临川江,江那边有个极著名的富贵温柔乡,那可是多少儿郎梦里头的地方……”

 

“流云阁?”蓝宫主摇了摇头,嘴角倒还挂着笑意,“你成日往那歌舞坊里钻,不怕南宫老夫人打断你的腿?”

 

“我家老夫人也忙着同老盟主开会呢,哪有功夫搭理我?”南宫陌年听她提起自家以彪悍闻名江湖的祖母,不由抖了抖,连忙岔开话题道,“虹兄都没被打断腿呢,哪能轮得到我?”

 

“他?”蓝宫主诧异道,“他又不去那些地方。”

 

“嘁,得了吧,他第一回进流云阁还是跟我一块呢,装什么——”南宫话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不妥——他怎么说着说着把虹兄给卖了?!南宫心里大叫糟糕,然而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何况眼前这位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冰魄剑主,文能执掌一宫,武能仗剑天涯,哪有什么说辞能瞒过她的耳朵?

 

思来想去,只有装傻充愣这一条路可走。南宫只好干巴巴地朝蓝宫主堆笑道:“下了一整天雨,西北风也跟着刮,倒把脑子吹糊涂了!要不然我这就——”

 

没等他起身开溜,蓝大宫主先扬了扬眉,笑道:“既然风雨连天,想来南宫公子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里同我聊聊人生,谈谈往事?”

 

南宫陌年一呆,结巴道:“什、什么往事?”

 

蓝宫主笑而不语,依旧撑着下巴看他,双瞳如剪秋水。

 

“讲、讲就讲吧……”眼看无路可逃,南宫陌年在她的注视下冷汗涔涔,心说虹兄恕罪,兄弟我自身难保,只好对不住你了……

 

 

 

<贰>

 

彼时,南宫公子才刚认识虹大少侠不久,对他的印象和江湖上其他人一样,止步于“一身浩然正气、剑法登峰造极的少年英侠”。

 

他平日里花天酒地,随意不羁,却也心知肚明:这个比他还小上两岁的白衣剑客,同他素日往来的朋友是不一样的。同样是行走在万丈红尘里,他们这帮人手里握的是折扇酒杯,背后的剑鞘装饰华贵,剑穗上长长的流苏拂过宝石镶嵌的剑柄;而他却是永远的白衣劲装,眉梢的神色与腰间的霜刃一样锋利。

 

所以,江湖人遇到自己的时候,总是拱一拱手,笑着喊一声“南宫公子”;可一旦见到他,却都会端肃而郑重地称一句“虹少侠”。

 

公子与少侠。

 

大概骨子里就是不同的。

 

有时候南宫也会想,倘若当初那个家园破碎、临危受命的人换做自己,他会不会也变成虹少侠那样的英雄,又能不能承担起那样沉重的一切呢?

 

当然了,他南宫陌年并不是那等“吾日三省吾身”(1)的人,不会反复困囿于此,更不会耿耿于怀虹少侠与自己之间的诸多不同。对这些事也不过闲了想上一想,过后便抛到脑后,交朋友么,不就图个意气相投?又不是娶老婆,成天思虑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于是,两人之间的巨大悬殊,也并未妨碍自诩豪爽的南宫公子与虹大少侠所谓“男人的友谊”。

 

至于虹少侠到底为何要跟这位纨绔大少结交,江湖上众说纷纭,传闻极多。若不是南宫公子红颜知己遍布大江南北,虹少侠身边又有一位风华绝代的蓝大宫主,恐怕这二人“断袖之交”的传言早已被武林默认了。

 

 

 

当然,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

 

作为看客的我们只需知晓,虹大少侠与南宫公子的友谊还算稳固,两人见面寒暄的时候,嘴角挂着的笑容也还是真心诚意的。

 

他们的友好关系一直持续到这一天,南宫陌年被自家祖母赶出门来。

 

他气冲冲走在路上,想起南宫老夫人声色俱厉地数落他如何不务正业,张口闭口都是“你要是有人家七剑之首一半儿稳重,我死也能闭眼了”,心里不由一阵不快。

 

像虹大少侠?

 

哼,他又有什么好了?不就是武功高一点儿,脾气好一点儿,为人和善点儿么?旁的不说,单看他在第一美人家里呆一年多了还没求成亲,就晓得这人毛病大了,哪有本公子讨人喜欢!

 

他想起这里,被老夫人拐杖砸到的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南宫心里愈发愤愤不平,正在可劲腹诽那个每天都要被和他一样的世家子弟骂上三遍的虹大少侠,却见前头有人扎堆聚作一团,把好端端一条大路都堵住了一半。

 

南宫陌年素来爱凑热闹,岂有不去围观之理?然而,还没等他钻进人群里看个究竟,却见一人白衣长剑,排众而出,含一缕比天边秋阳还要灿烂的笑意,对身后众人连声说着“应尽之责,不必客气”——不是虹少侠又是谁?

 

又在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知不知道你的光芒太耀眼,都快把其他人闪瞎了啊?有这个功夫能不能多讨讨蓝大宫主欢心,也好叫江湖上那些心存幻想的家伙——譬如安阳城某位成天在家画《湘西晚荷图》的公子和某位终日在楼上绣冲锋桃花旗的小姐——早日死心,成天跑出来乱窜做什么啊?!

 

南宫愈发愤懑,凶巴巴地盯着被路人簇拥的虹大少侠,索性连招呼也不想打了,扭头就要离开。他转身迈了几步,却忽然灵光一闪——等等,谁也不会生来就是英雄不是?反正也做了这么多年人人爱戴的虹少侠,要么,拉他做回虹公子试试?

 

南宫简直要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拍案叫绝,立马掉头,朝虹少侠所在迎了上去:“虹兄,虹兄,好久不见!”

 

“南宫兄?”被他这么一招呼,虹少侠总算得以从人群中脱身,当下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朝他招了招手,“的确好久不见啦。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到这儿来?你家老夫人不在?”

 

“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哟!”南宫眉毛皱得能夹死过路的苍蝇,乍一看来,倒也惟妙惟肖,“前两天我去了个害人不浅的地方,差点就出不来啦,可把我家老夫人急得焦头烂额!”

 

“哦?有这等事?”虹少侠神色立即严肃起来,“你且仔细说说。”

 

“自然千真万确!虹兄你且跟我来!那地方的人个个都勾魂摄魄,不知闹得多少人家宅不宁,如此大事,我岂会跟你玩笑!”

 

虹少侠越往下听,眉头便蹙得越紧:“可是新崛起的门派,怎么我竟没听说过?”

 

“你这些日子不都在玉蟾宫么?上哪儿听去!”南宫故意撇了撇嘴,心中暗自得意:自己演得这样出神入化,便是家中老夫人也被蒙过去了,何况心眼实诚的虹大少侠?

 

虹少侠果然上当:“那倒也是……罢了,既然有人作乱,我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那门派叫什么名字?”

 

“呃……流云阁。”

 

 

 

 <叁>

 

直到走近南宫口中这个“新兴门派流云阁”,虹少侠才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怎么越往里走,小巷的脂粉香就越浓呢?

 

难不成这流云阁中的门人全是女子?唔,若真如南宫所言,一群女子能有这般能耐,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倒不可小觑……

 

虹少侠一边凝神思索,一边警惕地按着剑柄,却见前方带路的南宫陌年忽然停下了步子。虹少侠一愣,仰头打量眼前这座轻纱曼舞、脂粉飘香的绣楼,心头不由思忖:难道这就到了?外头倒是寻常,也不知宅中有什么玄机,得提醒南宫早做提防……

 

没等虹大少侠想完,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温软柔腻的纤纤素手,冷不丁搭上了他胳膊,耳畔也传来一句娇声:“公子在想什么,跟奴家说说可好?”

 

一股浓香钻进鼻孔,虹少侠浑身一僵,右手已先于理智做出反应,闪电般扣住了那人的脉门:“何人偷袭?!”

 

“哎哟——疼!”那女郎何曾受过这样的罪,情不自禁痛呼起来。前方拥红搂翠的南宫听见动静,忙不迭回头来看;这一看便吓了一跳,连忙招呼虹少侠松手:“虹兄,你这是做什么!没见过你这么欺负人家姑娘的!人家不过是叫了你一声,这么大反应作甚?!”

 

虹少侠茫茫然松开那姑娘的手腕,见她双眸含泪,委屈已极,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再左右打量,只见四周灯火通明,富贵公子们穿梭其间,人人温香软玉在怀,不由得眉头微蹙,抬头望了一眼。

 

红袖招展的绣楼上方,“流云阁”三个字溢彩流光,一手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在匾额上飘飘欲仙,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虽然虹少侠去年才下天子山,下山之后也只顾着忙那些行侠仗义、拯救苍生的大事,实在没功夫来市井之地闲逛,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是以此时此刻,他再如何迟钝,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只见虹少侠面上微微一红,拉过南宫的袖子,低声问:“这里就是跳跳以前跟我说过的窑子?”

 

此话一出,四面八方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盯住了他二人,脸色各异,什么表情都有。过得片刻,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玉妈妈踩着环佩叮当的声音走了过来,倚在一旁的玉雕栏上,翠眉微蹙:“哟,这位公子什么意思呢?我流云阁的姑娘们怎么说也算江湖上数得着的绝色,自来靠手艺混饭吃,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公子这么说话,是想来砸场子不成?”

 

“我——”虹少侠于风月场上的事丝毫不知,还要再说,好在南宫眼疾手快捂住了他嘴,冲玉妈妈赔笑道:“妈妈莫怪,我这兄弟山里来的,头一回来咱们阁里,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您多担待点儿!”言罢,一锭银子已经悄悄塞了过去。

 

……你才山里来的,你全家都山里来的!

 

虹少侠气闷,却被南宫死死摁住,发作不得。那厢玉妈妈收了银子,脸色这才好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虹少侠一眼,笑道:“南宫公子客气了。您这朋友人品样貌,倒也不俗,怎地这么大了连楼子都没进没?是家里夫人凶悍不让么?”

 

“休要胡说!”虹少侠被她的目光瞧得极不舒坦,原本还不欲计较,听了最后这句,却忍不住反口驳道,“谁夫人凶悍了?我、她——她是极大度温柔的姑娘,天底下谁都比不上的!”

 

话音刚落,在场的姑娘们相视一眼,都捂嘴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四处荡开,倒也清脆好听。

 

“哟,没想到还是个纯情的小子!”有看热闹的公子哥儿瞥了虹大少侠一眼,搂过了怀里的姑娘,开怀大笑起来。

 

南宫在一旁捂住脸,只恨不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身边这个人——兄弟,怎么说您也二十及冠了吧?就算您整天为了天下兴亡奔波劳碌,没有我们这种逛青楼的低级喜好,好歹也不能在青楼门口说这样的话啊!我到底该说你对蓝大宫主忠贞不二呢,还是丢人呢丢人呢丢人呢?!

 

玉妈妈团扇掩口,好容易才止住笑来,翘起兰花指又细细瞧了虹大少侠一眼,这才道:“罢了,这年头,这么有趣儿的公子哥倒是不多见了。来来来,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公子您请。”她回头朝门里喊了一声,嗓音倒是珠圆玉润,婉转极了,“姑娘们,迎客——”

 

虹少侠早已意识到自己被南宫诓了,如今听着流云阁里这些叫人骨头发软的靡靡之音,皱了皱眉,扭头就想走。南宫见状,慌忙抱住了他胳膊:“哎哎哎别走啊!来都来了,虹兄你何必急着走呢!”

 

“既无邪派要除,我便先告辞了。纸醉金迷徒耗光阴,于人于己都无益处,还望南宫兄好自为之。”虹少侠认认真真劝诫了南宫两句,转头要走,谁知南宫竟然也发了狠,铆足了内力抱着他胳膊不放。

 

想挣开他自然不难,只是内力对冲,难免伤人。虹少侠怒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叹了口气:“那南宫兄想怎么样啊?”

 

南宫手上一动不动,嘴里低声央求:“虹兄,你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卖我个面子吧?你今晚走了容易,我以后还得来呢,到时候说起今日我领你来流云阁,结果你门都不进就走了,这不是砸人家招牌么?!虹兄,虹兄,帮帮忙……”

 

南宫连求带蒙,好说歹说才把一时心软的虹少侠拖进了大门。谁知刚一进屋,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就围了上来。

 

阁里消息传得快,不过一会儿工夫,姑娘们都听说南宫公子带了个极英武俊朗的少年公子来。此人白衣胜雪、气质不凡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他竟从没进过烟花之地,跟姑娘家说话还会脸红!

 

物以稀为贵,这可是方圆百里难得的孤品啊!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的姑娘小厮都跑来瞧新鲜,流云阁大堂里以虹少侠为中心,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实。而彼时尚且年少、见惯了腥风血雨却从没被这么多姑娘围观过的虹大少侠,在众多灼灼目光的注视之下,不负众望地……脸红了。

 

 

 

见他俊脸染上红晕,就连耳根处都微微发烫,却偏还要强撑着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姑娘们哄堂大笑,都觉得这位丰神俊朗又青涩懵懂的白衣公子有趣得紧。

 

大伙儿当即将他围得更紧了些,这个娇声说“公子生得真是好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少爷呀”,那个干脆媚笑着靠过去:“公子还是第一次吧,要不今晚来姐姐房里,让姐姐好好疼你”……

 

一时间场面混乱之极,南宫目瞪口呆地看着虹大少侠被红衣翠袖们围在中央,心说这七剑之首莫非真的气场不同?想他南宫公子来流云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凭这一副堂堂相貌也没受过这等礼遇;虹大少侠可倒好,不管在盟主府还是流云阁,都是焦点人物!

 

没等他想完,却见虹少侠好容易摆脱了脂粉香浓,踉踉跄跄奔到他身边来:“南宫兄,你蒙我!”

 

“啊?虹兄这你可就言重啦!什么蒙不蒙的,我不过是想请虹兄到这温柔乡里来见识见识罢了!一片真心,绝无半句虚言!”南宫慌忙打了个哈哈,试图义正辞严地蒙混过关。眼看虹少侠没有反口,脸上甚至还涌动着尚未褪尽的红晕,南宫心里大叫可惜:要是能把他这副模样儿刻下来,给家里老夫人瞧瞧就好了!话又说回来,再怎么说他也同蓝宫主相识两年有余了,怎么一遇到姑娘家,还是这副不长进的样子?

 

想到这里,南宫觉得自己作为情场前辈,理应主动关怀自家兄弟的感情问题,并在紧要关头为他指点迷津。

 

于是,南宫上前一步,关切地拍了拍虹少侠肩膀:“虹兄,我问你个事儿,你可得一五一十告诉我!”

 

虹少侠诧异道:“你说。”

 

“传说中和你天造地设的那位冰魄剑主,当真同你在一起了?”

 

“唔,什么叫做‘在一起’?”虹少侠思忖道。

 

南宫谨慎地想了想,决定采纳最简单粗暴的解释:“呃,就是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你们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婚期指日可待,将来准备成亲生娃!”

 

虹少侠脸上一红,摇摇头:“哦,那没有。”

 

南宫刚想在心里腹诽“江湖传言果然没有一句真话”,却听他一脸认真道:“按照你素日的说法,我应当还在追她。”

 

“……”南宫瞬间石化,忽然发觉老话说“大智若愚”,原来不是骗人的。

 

他这虹兄在风月事上到底是一窍不通还是心里门儿清,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虹少侠和南宫两人说话时,厅堂里已经安静了许多。

 

玉妈妈安抚好手下瞧热闹的姑娘们,袅袅婷婷地走到二人身边,一柄团扇作势往南宫额头上一点:“姑娘们闹腾了这许久,倒叫公子们见笑了。不知您二位今晚相中了哪两位姑娘?”

 

“老规矩,让袖姑娘到我房里唱曲儿去!”南宫驾轻就熟,自命潇洒地摇了摇折扇;虹少侠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他回过头,扫一眼满堂歌舞丝竹,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只见有个茜色衣裙的少女被人从偏厅里一把推了出来,眼下正狼狈跌坐在地;偏厅中则有个男声骂骂咧咧道:“给脸不要脸!婊子就是婊子,跟大爷装什么三贞九烈!”

 

南宫是流云阁常客,却从没遇见过有人砸场子。他心知玉妈妈颇有手腕,这流云阁既能在临川江上立足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想端起架子看热闹;谁知不过一忽儿功夫,方才还站在他身边的虹大少侠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那头,伸手扶起了跌倒的姑娘,正气凛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只知道对弱女子口出粗言,算什么本事?”

 

一时间四周极静,就连玉妈妈也听得微微一愕。随即她眉梢一吊,挑起一抹笑来,悄无声息地摆手制止了身后围拢过来的打手们,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中几人。

 

南宫陌年扶住额头,心中叫苦不迭:“少侠您就不能把您那无处安放的满腔正义收一收么?我们是来逛流云阁的不是来给人家当不要钱的打手的啊!”他肚子里有万语千言要说,然而事已至此,却也只好拽出一个场面上的笑来,朝虹少侠对面那位剑拔弩张的仁兄徒劳道:“哈,哈哈,其实我兄弟的意思是说,这天底下的事儿可不就是图个你情我愿么?这位公子若是硬来,那可就什么趣儿都没有啦……”

 

 

 

<肆>

 

虹大少侠与那骄横公子的一场打斗,跟他生命里其他惊险辉煌的战役比起来,实在是乏善可陈,我们无须赘述。

 

我们只需知道,那公子哥儿被虹少侠骂得恼羞成怒、撸起衣袖准备动手的时候,还以为虹少侠和他一样,只是个想在美人跟前逞逞英雄的富贵公子。

 

——那么,这人即便素日里比他勤勉一些,武功也不能高到哪去吧?大伙儿同是锦衣玉食,同是名师传授,同是在武师们的喂招中习得剑式、积累经验,这厮看上去甚至还比自己小上几岁,怎么算怎么都是自己占优。更何况,自己身后还有八个护卫呢,哪怕仗着人多势众,也断不会输了今日这一场……

 

他从鞘中拔出装饰华贵的剑来,“刷刷”两下刺出去的时候,心里还踌躇满志地这么想着。

 

然而没等剑锋刺到,这位公子哥儿的思绪便被一阵极为强劲的力道打断了。那力道来势汹汹,犹如巨浪迎头拍打,而他站在海潮之中,只觉天旋地转,无力躲闪。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脚下便忽然一轻;下一刻,他连人带剑都被掌风掀翻,一头从窗口栽了出去。

 

围在偏厅门口的护卫们阻拦不及,到此时才纷纷反应过来。他们正要一拥而上,谁知转眼之间便无一幸免,前仆后继地去赴他们主子的后尘了。至于虹大少侠,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前,手中还扶着那个发愣的姑娘,背后的长虹纹丝不动,还稳稳留在鞘中。

 

众人目瞪口呆之间,南宫喃喃道:“一招。”

 

 

 

在南宫后来的描述里,虹少侠这干净利落的一招,简直堪与那年春天的武林大会上,青光剑主艳绝天下的那套分花拂柳剑媲美。

 

他这话一出,流云阁众位姑娘们这才明白,今日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一位怎样的人物。虹少侠却还没意识到众人的转变,扭头安慰地拍了拍身旁姑娘的小臂,温和道:“日后小心些,离这些恶霸远一点。”

 

那姑娘怔怔看着虹少侠彬彬有礼地松手,有条不紊地后退一步,却反而落入了更多姑娘的包围之中——大堂中的姑娘们忽然一拥而上,比方才更热切地将他团团围住,争着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怀里。

 

然后她们便惊奇地发现,方才兵不血刃、一招制敌、潇洒利落的白衣少侠,在她们脂粉香味的环绕下,再一次默默地……脸红了。

 

南宫孤零零被人扔在外围,眼睁睁望着众多姑娘对虹少侠殷勤备至,心中大为不服:“本公子来了这么多回,也没见姑娘们拿这些玩意儿砸我啊!都说流云阁女儿眼光高,心气也高,只有见到最好的儿郎,才会以魏晋之礼,拿自己贴身之物相赠。难不成她们千挑万选,瞧中的人就是这样动不动脸红的?”

 

南宫扶了扶自己看戏时歪到一边的头冠,又振了振衣袖,自觉这份风流倜傥天下少有人及。他正想出声,叫姑娘们莫忘了灯火阑珊处还有一个他,却见虹少侠此时终于从脂粉堆里逃了出来,颊边犹有两分绯红,一迭连声地摆手道:“承蒙姑娘们厚爱,虹某感激不尽,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习武之人的本分,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姑娘们哪肯饶他,依然推推搡搡,大有天涯相随的架势:这个哀哀凄凄说一句“公子不肯收我们东西,莫不是嫌我们出身风尘,会污了公子清白”,那个娇娇柔柔道一声“公子方才一出手,奴家便知道您是真英雄,公子可不许学那些薄情薄幸的男人,伤我们姐妹的心”……

 

虹少侠下山不过两年,平日里又一心扑在武学之道、锄强扶弱上,于男女情事本也不常思量,却也不愿平白收人家姑娘东西,只有面红耳赤,连连拒绝。直到有位姑娘一连被他推开了三四回,不由得委屈起来,嚷道:“公子这般模样,莫不是被我们妈妈说中了?尊夫人手段厉害,所以公子不敢跟姐妹们有所往来?”

 

她话音未落,虹少侠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认认真真看了这姑娘一眼,脸上再无慌张尴尬之色:“她从不是那样的人。”他顿了顿,想不出什么华丽动听的辞藻,索性直抒胸臆,心中想什么便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她极少计较这些,就算当真不高兴了也会直接找我说,不会欺我瞒我,更不会对我使什么手段。她……她是个极好的人,上天入地,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既无缠绵悱恻,也不海誓山盟,细听之下甚至还透着少年的羞涩,然而喧喧嚷嚷的流云阁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姑娘们茫然抬头,见眼前这俊朗的少年郎白衣佩剑,俨然是个横刀立马的江湖客,却将这样的话说得郑重其事,掷地有声,眼中全是笃定的神采,竟让人无法生出半点疑心。

 

在场诸人仿佛都透过这个少年坚毅的眸子,看见了他心里那个“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

 

没人再娇嗔着要虹少侠收下自己的东西,整个大堂里静了许久,不知是谁才轻轻说了声:“公子的夫人……福气真好。”

 

 

 

“是我福气好。”虹少侠微微一笑,却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下意识转头,见此前自己出手搀扶的茜衣姑娘就站在跟前,手里捧着一条海棠红的丝巾,朝他行了一礼,神色娇怯又坚定:“公子相救之恩,阿月无以为报。阁里规矩,姑娘们若受人恩典,必要赠以心爱之物;这条丝巾阿月须臾不离,还望公子千万莫要嫌弃。”她抬起脸,眼神竟然清澈无比,“阿月祝公子和夫人平安喜乐,携手白头。”

 

虹少侠犹豫了一瞬,见她语气真诚又郑重,不好再推辞,只得伸手接过,朝她抱拳还礼,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并不如何风华万千,却如秋日暖阳,格外温和而亲切。南宫早被冷落一旁许久,此时见姑娘们都瞅着虹大少侠出神,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忍不住撇了撇嘴:“蓝宫主还没追到呢,人家不知就里,张口闭口喊夫人也就罢了,虹兄你怎么好意思默认啊?”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有人当即思忖道:“蓝宫主……这称呼怎地这般耳熟?难道是天门山上那位武林第一美人?”

 

南宫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大叫不好,拉过虹少侠就往外冲去。

 

虹少侠惊疑不定:“你跑什么?!”

 

南宫头也顾不上回:“你说我跑什么?!蓝宫主的名字都抖落出来了,你我的身份还能瞒多久?倘若咱们俩一块逛流云阁的事儿被抖出来,你是想我被我家老太婆打死,还是你被你家那位打死?!别问了,赶紧跑就对了!”

 

南宫气喘吁吁地领着虹大少侠冲出流云阁大门,正要溜之大吉,谁料这时,玉妈妈执着团扇倚在门边,含笑朝他挥了挥手:“南宫公子一路好走,以后可要领着虹少侠常来呀!”

 

南宫浑身一僵,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

 

 

 

<伍>

 

南宫陌年战战兢兢地讲完当年拐骗虹大少侠进流云阁的荒唐事,偷眼去瞧蓝大宫主。谁知蓝大宫主并未如他所料一般露出南宫老夫人那等震怒的神色来,反倒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当年从鬼堡回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江湖人见到我的时候总露出微妙的表情,还常常探头探脑,旁敲侧击地跟我打听长虹剑主的去处,却原来是这么个因由……”

 

“哈哈哈哈!那些人肯定是听说了七剑之首到访流云阁的轶事,想关心关心虹兄的腿有没有保住吧!”南宫听得眉飞色舞,忘形地笑了两声后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处境,不由得后背一寒,干笑着给自己找补,“啊,我是想说,他们这不是多此一举么?谁不知道玉蟾宫主一向温柔大度,区区小事岂会放在心上?”他拍了拍自己胸脯,大义凛然道,“蓝宫主放心,我作担保,那一回进流云阁,虹兄顶多也就只给别人占了些便宜,他自己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别人的!”

 

蓝宫主原本还笑盈盈地望着窗外敲打窗棂的雨滴,听到这话却挑了挑眉,回过头来:“他被别人占什么便宜了?南宫公子且说说看。”

 

“呃……”南宫暗悔自己一时嘴快,支吾道,“虹兄他……他……”

 

就在他不知如何圆场之时,只听一声门响,虹大少侠熟悉的声音从门口朗朗传来:“你们俩说我什么呢,这么开心?”

 

南宫双眼一亮,心说天助我也,正主儿终于来了不用我顶黑锅了,虹兄我已仁至义尽你也自求多福从此珍重吧!他忙不迭跳起身来,蹿到虹少侠身边,“砰砰”两下拍了拍他肩膀,略有些心虚道:“没什么虹兄!我家老夫人不是同你们参会去了么?我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就同你们蓝宫主聊了几句;现在你既回来了,我就不打搅你俩互诉衷情啦!以后有空记得来我府上玩,兄弟我就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哎你就站在这!不用送了!”

 

话音未落,南宫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副生怕被谁拦住的样子,连窗外的潇潇秋雨也全然不顾了。

 

 

 

若是后来和南宫交游多年的虹大少侠,一定能在对方跑路之前就看出他祸水东引的意图,并眼疾手快地将苗头掐断;可惜此时的虹少侠尚且年轻,对南宫的了解也还不够深入,于是他不但没有意识到其中不妥,还好笑地目送南宫离开,这才回过头,和蓝宫主闲话家常:“奇怪,南宫方才见了我还跟见了救星似的,这会儿怎么跑这么快?难道有人会吃了他不成?”

 

蓝宫主却不接他话,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盟主的会开完啦?”

 

“嗯嗯。”虹少侠点头应声,心里却莫名其妙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气氛,怎么好像不大对?

 

蓝宫主见状,笑道:“有没有见到南宫老夫人?”

 

“啊?打了个照面,没说上两句话。”虹少侠茫然道,“你找南宫他们家有事?”

 

“没事,只是我觉得该当抽空拜访一下老夫人,向她讨教一二。”

 

“拜访?讨教?”虹少侠愈发摸不着头脑,“玉蟾宫一贯跟他们家没多少来往的,找南宫老夫人讨教什么?”

 

“讨教如果有人进了流云阁,怎么才能一招打断他的腿呀。”蓝大宫主瞥他一眼,说得不紧不慢。

 

虹少侠一呆:“南宫跟你说什么了?”

 

不等她答话,他便紧张道:“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被南宫拉进门了才发现不对,想走又走不了,这才不得不在里头待了一会儿——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见她不说话,虽则虹少侠心中坦荡荡,却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想拉过她衣袖解释,声音里竟透着撒娇委屈之色:“我、我在里头统共待了一个时辰不到,想干什么也干不了不是?不信你问南宫……”

 

他解释得不伦不类,蓝大宫主险些笑出声来。她强自忍下了,任由他拉着自己衣袖,半晌才慢悠悠问了一句:“流云阁里的床,是不是比归鸿居里更舒服些啊?”

 

虹少侠望见她似笑非笑的一双明眸,心头发痒,声音便愈发委屈:“我连大堂的门都没出过,哪里晓得人家流云阁的床长什么样啊?”说到这里,他默默瞥了蓝宫主一眼,脸上忽然热了一热,小声道,“流岚阁的床才是我睡过最舒服的……”

 

“……你说什么?”蓝宫主愣了愣,脸颊陡然腾起红晕来,“你、你什么时候睡过流岚阁的床了?!”

 

“去年冬天你喝醉了酒,晚上拦着我不许走那一回……前年秋天我受了伤,一睁眼就躺在你床上那一回……还有上前年……”

 

“不听不听!”见他还要再说,蓝宫主用力捂住自己耳朵,摇头道,“休想转移话题!你堂堂七剑之首,跟着南宫偷跑去流云阁,难不成还有理么?”

 

虹少侠看着她的样子,心中觉得可爱极了,可又怕当真惹她生气,索性可怜兮兮看着她,放软了声音道:“我真的只去过一次,你要是实在生气,要不然像南宫老夫人一样,用拐杖打我的腿?”

 

蓝大宫主忍俊不禁,却还是绷住了笑意,故意凶巴巴道:“我可没有拐杖,我只有冰魄。”

 

“……”虹少侠听了这话,下意识望了她身后的宝剑一眼,苦兮兮道,“你舍得用冰魄刺我么?这一剑下来,我的腿可就真废了!”

 

“那可说不准。”蓝宫主轻哼一声,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得分什么情况。”

 

“啊?”虹少侠一呆,“那、那什么情况你舍得啊?”

 

“现下我可记不起来。”蓝宫主摆摆手,一本正经道,“等哪天我也收到小姑娘送的海棠红丝巾了,兴许就想到啦。”

 

“那丝巾我早就不知道放哪个匣子里去了,都忘了长什么样了!”虹少侠听她对丝巾念念不忘,慌忙解释了两句;说完他才发现蓝大宫主眼角眉梢潜藏的笑意,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上前一步,“小姑娘没有,傻小子送的丝巾你收不收啊?”

 

蓝宫主心头一软,笑道:“傻小子?我可不认识什么傻小子。”

 

“连流云阁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还能被南宫诓进去,不是傻小子是什么?”虹大少侠叹了口气,又上前一步,轻声道,“剑客身边哪有什么丝巾手帕?这些年我贴身就只带过火炎。不信你看!”

 

他作势要敞开外衫,蓝宫主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伸手刮了刮他脸,就要笑他不羞。她鬓边柔丝吹拂,轻轻擦过他脸颊,虹少侠脸上发痒,心头也发痒,正要说话,却忽然发觉不对——等等,窗户早已关了,风是从哪儿来的?

 

他猛然抬头,却见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老盟主和诸多门派的掌门帮主们齐刷刷站在门口,南宫则躲在他家老夫人身后,探头探脑地往两人这里张望,脸上还透着一点瞧热闹特有的促狭。

 

虹少侠一愣,肚子里把南宫骂了几千遍,心说这下可好,流云阁这件事算是过不去了,还不知道会被坊间添油加醋成什么样……

 

没等他想完,却见蓝大宫主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朝众人落落大方地一笑:“我跟长虹剑主闹着玩呢,诸位也一起?”

 

众人齐齐一愣,随即老盟主瞪了南宫一眼,转头跟蓝宫主寒暄起来;南宫在众人的纷纷侧目之中缩了缩脑袋,不甘示弱道:“不可能!这种故事听完,蓝宫主不可能不收拾他,怎么可能是闹着玩?!”

 

他的话竟然无人在意。大伙儿都簇拥着虹蓝二人,而远处的虹少侠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蓝宫主身边,自然而然地揽过她肩,脸上的笑容和他的姑娘如出一辙:“说来也是我们不对,不该在盟主府这等地方闹着玩。”

 

“少侠客气了……”老盟主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来,南宫狐疑地望着他虹兄落在蓝宫主肩头的右手,万分茫然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尾声>

 

故事讲完,蒸笼里的螃蟹也恰好够了火候,异香扑鼻。

 

风临渊兴冲冲地揭开笼盖,先拣了两只最大的螃蟹,剥了外壳,恭恭敬敬送到自家师父面前,讨好地笑道:“师父,您先吃。”

 

眼见跳跳慢条斯理地接了过去,风临渊也伸手抓了一只,剥壳开钳,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我这虹师叔年轻时候真是不敢恭维,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流云阁都没听说过!不过师父,我也有和南宫一样的疑问:为啥蓝宫主听了来龙去脉,最后却没有打断他腿呢?”

 

青衣男子低头吃蟹,没有理他,风临渊便径自猜测道:“莫非是因为盟主府来了那么多人,蓝宫主想给虹师叔留点面子?”

 

见师父没开腔,风临渊觉得自己一定是猜对了,忍不住挥舞起螃蟹壳来:“我就知道!要说这蓝宫主也真是个聪明女人,知道这种时候要给男人留面子!南宫叫了一大帮人来看虹师叔的笑话,谁知反而帮了他大忙,嗯,这种朋友也不知道到底是交得好呢,还是不好……”

 

“目光短浅。”青衣男子吃净了壳中蟹肉,终于不冷不热地瞥了徒儿一眼,“她哪里是为了给虹猫留面子?她是压根就没把他去流云阁的事儿放在心上。之前说的那些,不过都是寻他开心罢了。”

 

“啊?”风临渊诧异极了,“可女人不都忌讳男人去歌舞坊么?她难道不吃醋?”

 

跳跳淡淡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谁会比她清楚呢?南宫的故事一清二楚,他在流云阁里对姑娘们进退得宜,柳下惠也做不到更好了,她听了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寻常女人或许还会为这样的事吃醋,她?不过是在逗他玩罢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临渊叼着蟹钳,不住点头,末了还不忘夸上一句:“还是师父您懂得多!”

 

他风卷残云地啃完了蒸笼里剩下的螃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这才蹭到自家师父身边:“不过师父,这丝巾后来怎么又找到了?虹师叔从此以后当真再也没去过流云阁么?”

 

“怎么可能?”青衣男子抬头望了望西沉的秋阳,眼底浮起一缕笑意,“只不过那些,又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后记>

 

赶在立冬前一天完结的我就是这么萌><

 

之所以对11月7日立冬这件事情这么熟悉和热衷,是因为我本来想在这一天之前完结《彼岸》(?你在做什么梦)因为《彼岸》整个故事都发生在秋冬两个季节,当年又是秋天开的坑,所以我本来想在立冬前把它写完,这样就可以在后记里提一句“让这个开始在秋天的故事,也结束在秋天”了……可惜现实打碎了我的想法,立冬前果然只能写完《思无邪》,至于《彼岸》,寒假能写完我就谢天谢地了(?)

 

书归正题,《匪我思存》在我心里其实是个逗比的萌文,我虹在流云阁里的一举一动就很符合诗经里那首《出其东门》,蓝蓝没有听见的那句表白郑重而又质朴,我自己非常喜欢。至于蓝蓝找少侠“兴师问罪”,就如跳殿所说:她不是不懂他,不过是想寻他开心而已~

 

此外,再见南宫公子很开心,我虹的最佳损友非他莫属(不是)他和少侠的关系属实很有意思,是好朋友,但又不是七剑那种好朋友(?)总之非常可爱~

 

写小徒儿和跳殿吃螃蟹写得我好饿(?)但事实上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并没有吃过螃蟹,全靠想象,大概要再过三四年我才亲口品尝了螃蟹的味道(这是来自九年后的补充)

 

至于流岚阁里少侠躺在宫主床上这种引人遐思的片段,我们后文会再讲到的~

 

很开心每个季度都可以见到逗比小徒儿一次,那么新的故事,让我们冬天再见啦!

 

(日常超字数系列……)

 

 

 

====全文完====

 

【终字:13048】

 

2014.11.06

 

蓝儿 亲笔

 

甲午年 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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