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14)


他紧紧盯着地下,见蓝兔在凉茶的刺激下悠悠醒转,这才猛地掉开视线,看向门外阴沉沉的天色:“来啊,请蓝兔宫主起身,同去演武场瞧瞧。好戏开锣,总该有人当这个观众才是。”

 

言罢,他缓缓后退两步,门外的两个黑衣护卫对视一眼,应声上前,与黑小虎错肩而过。两人一先一后,便要架蓝兔起身,岂料蓝兔以肘点地,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不动声色地避开来人,扶着床柱勉强站起身来,脸色兀自发白。护卫们一愕回头,却见黑小虎抱着双臂冷冷打量这头,并无发声之意,只得迟疑着停了下来。蓝兔咬紧牙根,再撕一片衣角,将双鬓和双颊上残留的水渍和茶梗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才试探着张了张口。许是嗓子终于恢复了些许,她总算听见自己哑声道:“前方带路便是。”

她声音嘶哑,人也单薄,然而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整个人从头到脚既无病痛之姿,也无示弱之态。黑小虎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抬脚跟了上去。

转眼便到了地方。这演武场原是山坡背阴处的一块平地,四面八方竹林潇潇,黑小虎到百草谷后,命人在此搭了个简易的练功地,拿来供手下操练。场外山坡上有座凉亭,从前想必是作歇脚赏光之用,现在却摆上了一张藤椅和一方矮几。椅上搁着软靠,几上置满茶点,护卫们到此停步,齐齐看向黑小虎,神色间满是敬畏。

黑小虎面不改色,只示意属下再送张藤椅上来,他自己则并不落座,背着手站在蓝兔身后,一言不发。蓝兔摸不透他要做什么,好在腹中又饥又渴,双腕的伤处又疼得厉害,她将所有的心力都拿来同这些感觉相抗,反而不必分心去忐忑和猜度了。

藤椅很快送到,与亭中那张并排而放。黑小虎在新椅上坐稳,将手一挥,示意她坐原来那张。蓝兔心知他这等突如其来的温和未必是好事,却也知道反抗无用,索性听之任之,坦然落座。她用余光瞥了瞥黑小虎,见他低头望着坡下的演武场,并未朝她看上一眼,于是悄悄伸过伤势稍轻的右手,将几上的茶杯捧起,低头啜了一口。茶水在山风中搁置了片刻,却难得还有余温,她本就焦渴难忍,这一口茶喝下,简直好似久旱遇甘霖,喉咙里终于缓和些许。蓝兔心神微松,又实在唇焦口燥,一下就喝了大半杯去,放下茶杯才惊觉黑小虎不知何时已经将脸转了过来,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蓝兔陡然一惊,双手下意识一颤,一个不稳,险些将茶杯砸落在地。她心头震动,生怕黑小虎下一刻便要发怒,谁料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突然恶狠狠掉过头去,沉声道:“请人过来看戏,却连茶点都不备,可别叫人瞧了笑话。罢了,只盼待会儿大戏开幕,蓝宫主还吃得下才好。”

 

他一句话说完不久,便有护卫匆匆端来一杯热茶、一碟枣糕,迟疑地奉在蓝兔手边的方几上。蓝兔原本再饿再疼也咬牙硬扛,此时冷不防听了他这么阴阳怪气的一番话,又瞧见这么两样热气腾腾的茶点,也不知怎的,鼻头悄然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她赶忙吸吸鼻子,再不理会他说什么,拿了块枣糕便就着热茶吃了起来。

食物带来的温暖格外真切,然而没等她吃上两口,隔了一张方几的那人便冷冷道:“还等什么?都上来吧。”

蓝兔心头一凛,却仍细细咽下了口中的茶水和枣糕,这才低头看去。演武场中整整齐齐站着十个武士模样的黑衣人,各自提了一张铁弓,在山风中站得笔直。黑小虎轻轻打了个呼哨,那十名武士便齐声呼喝,喊声震耳欲聋。这些人各自弯弓拉弦,手起箭到,十支利箭齐刷刷射入十余丈开外的箭靶,俱中靶心。

这些人举止虽然利落,箭法也不俗,可怎么看也不过寻常练武,黑小虎绝不会平白带她来看这样一场射箭,蓝兔不由蹙起眉头,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黑小虎却是浑然不觉一般,伸出手来,屈指扣了扣方几。场中诸人闻声一凛,纷纷弯腰,从各自箭筒中再取一支利箭,缓缓搭上弓弦。便在这时,场上已经多出十个面色发白的小兵,与箭靶捆作一处;除此之外,竟还有人牵过十只幼禽,绳索一端系在小兵们腰间。那些幼禽外形颇似黑雕,只是利爪、长喙都未长成,又被绳索牢牢缚住,只能在场上徒劳地扑腾,始终不得自由。

黑小虎面无表情,森然道:“开始吧。”

众人领命,纷纷拉动铁弓,引弦再射。有五人一箭射落幼禽之后力道已竭,还有三人未能射中上下飞动的幼禽,只将捆在靶上的小兵一箭毙命;唯有剩下二人箭贯猛禽之后劲力未歇,长箭一往无前,竟连同被捆那两人的性命也一并要了。顷刻之间,演武场上乌烟瘴气,尽是乱飞的翎毛和压制不住的血腥味道,蓝兔心头一凛,突然明白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苍白下去。她双手轻轻一颤,瞳孔微缩,扭头看去。

黑小虎察觉到她的注视,也回过头来,挑衅似的对上她的目光,嘴角挂着一丝乖戾的微笑。他眼睛看着她,嘴里的话却森然无比:“来啊,是时候请咱们的客人上台了。”

 

山洞中格外潮湿,不见阳光,跳跳、大奔二人给虹猫疗伤半日之后,总算齐齐收力,脸色发青。逗逗刚给达夫人扎完安胎针,抹了把汗便从内洞中匆匆赶来,伸手搭在虹猫脉上,半晌不言不语。

大奔心焦不已,却不敢出声打搅逗逗。他白着脸在逗逗和虹猫之间来回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拉过跳跳,努力放低声音:“跳跳你昨天到底跟虹猫说什么了?他伤成这副样子,哪里经得起急火攻心,你的事再要紧,也该等他缓过劲儿再说啊!”

跳跳并不答话,双目微微失神。他怔了片刻,像是终于从漫长的调息中缓过神来,提起搁在一旁的青光,起身便走。大奔大惊,赶忙伸手抓住他胳膊:“跳跳你干嘛去?虹猫还没醒呢!就算有事也等他醒了再说啊!”

他这一抓用足了蛮力,跳跳挣之不脱,难免心头焦躁,一指便往大奔腕上点来:“等虹猫醒了,只怕她就没命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有个声音沙哑道:“谁没命了?”

跳跳一惊,也顾不得再跟大奔拉扯,霍然回过头去。虹猫肩头还扎着三根金针,却在逗逗的百般阻挠下坐起身来,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抖:“跳跳……你说谁没命了?”

跳跳见他如此,只得叹了口气,右手却不自觉将剑鞘握得更紧了些:“虹猫你先养伤,我去百草谷瞧瞧情况。黑小虎的手段我最清楚……”

没等跳跳说完,虹猫便打断了他。他脸色虽然虚弱,目光却凌厉如电,紧紧盯着跳跳这头:“你昨天跟我说,蓝兔孤身留在百草谷,要回去同黑小虎和谈——我没听错罢?”

跳跳胸中又是一叹,轻轻摇了摇头。虹猫瞳孔一缩,当即推开逗逗,立时便要起身:“她疯了,你也疯了?!就算黑心虎没阴差阳错死在我手里,难道就能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魔头身边了?和谈,哈哈,和谈!黑小虎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了?”他情绪激动之下,一口气接不上,不由剧烈咳嗽起来。跳跳见状,脸上终于变色,一个箭步跨上前去,伸手要给他再输些内力。谁知虹猫缓过气来,摆了摆手,沉声道:“神医,拔针吧。”

跳跳见他如此虚弱,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再劝阻两句,却见虹猫缓缓摇头:“倘若和谈是假,黑小虎本来就别有用心,那我自当前去救她;倘若和谈是真,黑心虎一死,黑小虎激愤之下绝不会放过她,我这一趟更是非去不可。”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眼底的神色却十足坚决,“你说回百草谷是她私事,无非是说,她的私事我无权干涉。可是跳跳,于公我是七剑之首,不能听凭剑友身陷险境而不顾;于私,她更是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之人。你别劝了。不管她先前跟黑小虎谈到了哪一步,黑心虎一死,一切全完了。你这么急着去找黑小虎,不也是怕他迁怒蓝兔么?你心里明白,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他将眼一闭:“神医,拔针吧。”

 

黑武士拎着那只羽翅绯红的灵鸽入场的时候,蓝兔清楚地感觉到了从脊骨下方蹿来的凉意。小七被绳索拴住脚掌,惊恐不已,它这两日来想必也过得十分狼狈,如今筋疲力尽,连扑腾都不大扑腾得起来了。蓝兔看在眼里,终于坐不住身子,霍然站了起来。黑小虎一直斜睨着她,此时见她如此,不由笑道:“叛教作乱的人,便只有一箭穿喉的下场。方才是哪一位拔得头筹?射这只鸽子,当比先头的禽鸟容易得多了——只不过这只鸽子同它的主人一样,都是我们蓝兔宫主的心头肉,须得一箭毙命,万不可叫它痛苦才好。”

眼见当中的一名黑武士应声出列,蓝兔脸色苍白,终于偏过头去,无限悲凉地看他一眼。黑小虎见她眼中的痛意如此之深,总算从中得到了一丝快意,当即笑道:“死只鸽子就如此难过,也不知来日,等换了那大肚婆绑在这里,蓝兔宫主又该如何心痛法?”

蓝兔瞧见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刀割一般痛惜。她深深吸了口气,站在山风之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动:“我有一事相求。”

“怎么,现在想起来求我了?”黑小虎等了足足两日,等的就是她低头的这一刻,心头登时充溢着一种扭曲的快慰,嘴里说出的话也就愈发恶毒,“想让我放了这只鸽子?蓝兔宫主若肯立时跪下朝我磕三个响头,我兴许还能考虑考虑。”

她苦笑了一下,默默抬起眼帘:“我愿做小七的靶子,恳请少主成全。”

黑小虎一愣,这才明白她哪里是要低头?嘴上说着求情,一副骨头却这般硬法,真以为他怕她死了不成?他一下子怒发冲冠,冷笑道:“好啊,成全你便是!蓝兔宫主亲自开了口,我岂有不应之理?”他出手如电,猛地在蓝兔肩头点了两下,将她穴道封住,随即恶狠狠道,“来人,将冰魄剑主捆下去,再拿我的弓来。”

蓝兔心头一凛,奈何动弹不得,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送来,字字清晰:“蓝兔宫主既然屈尊当这个靶子,我也少不得要献丑一二了。”

 

他目睹蓝兔四肢被缚,被人七手八脚捆在了当中的箭靶上。那些下属摸不透他的心意,又见识过他先前对她的放任,行止间已然留了两分余地,然而蓝兔腕上的伤口早已红肿溃烂,如今被绳索一捆,疼得冷汗直流。黑小虎瞥见她轻微的神色变化,眼角轻轻一缩,大步流星地下了高坡。他取过自己的铁弓,冷笑道:“蓝兔宫主,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弓箭可不长眼睛。无论你想耍什么花招,都休想救下这畜生的性命!”

她闻言却只是苦笑:“穴都封了,少主还在担心什么呢?”

黑小虎见她如此,愈发恼恨起来。他手中这张铁弓少说也有二百来斤,然而黑小虎长臂一扬,猛地拉开弓弦,左手托弓,右手发力,将箭尖径直瞄准那只垂死挣扎的灵鸽。他右手更无丝毫颤动,眼中精光一闪,长箭急射而出,岂料便在这时,分明被牢牢捆在箭靶上的蓝兔也不知怎的,连人带靶猛然向右倒去。

黑小虎始料未及,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一箭碎金裂石,任谁也阻拦不住,长箭在空中不辨方向,仍按原来的轨迹向前,竟正正好好划过绳索,随后余力未竭,一下子钉进她肩头。

黑小虎臂力之强、眼力之准,原是世所罕有,他若真想射死灵鸽、又不伤蓝兔毫发,自然有十足的把握。然而蓝兔应变之快也实在惊人,还没等黑小虎想通她是如何冲破穴道,那只灵鸽便带着脚掌上的半截断绳,振翅向远处飞去。黑小虎回过神来,又痛又怒,弯腰再抽第二支箭,恶狠狠地搭上弓弦,然而远处突然有人纵声叫道:“黑小虎!”

他一震,霍然抬头,却见蓝兔右手上移,已经勉力抓住了钉在她肩头的长箭,隔着十来丈的演武场,静静同他对望。这样的距离之外他理应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黑小虎心头莫名一悸,手上动作凝滞——便在他迟疑的当口,灵鸽早已拖着断绳,在竹林中去得远了。

几根绯色的羽毛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飘落,一时间演武场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黑小虎只觉一股怒气混合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意直冲脑门,叫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扯开了蓝兔仍旧搭在箭杆上的右手。

箭矢带着他的恨意深深嵌入肉里,鲜血浸透了大半个肩头,蓝兔气若游丝,嘴角却挂着一点得逞的笑意:“少主的点穴法……天下无双……但总有法子能冲开的……为难一只鸽子有什么意思?要想出气,早让我挨这一箭便是了。”

“好啊!真是好啊!一只鸽子也值得蓝兔宫主舍命相护,当真是情深义重,绝世无双!”黑小虎见她肩头仍在流血,心中百味俱全,一下子连声音都变了调,“你想寻死是不是?我偏不让你这么痛快死!”他一把拎起她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同自己对视,“你以为你想尽法子放了那只鸽子,我就抓不回来了?别说一只鸽子,你们七剑也好,麒麟也罢,我通通都要带回来给我爹陪葬!巫医呢?把她扔到巫医房里去!想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脸上哪里还有一丝血色?

黑小虎手上骤然一松,眼看着巫医领命将她带走。他鬼使神差一般抬起手来,凑近鼻翼,轻轻嗅了一嗅。他手上沾满了她的血,刺鼻的腥气让他整个人都轻轻哆嗦了一下,岂料就在这时,有人来报:“启禀少主,七剑之首在谷外出没,说是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

黑小虎一怔之下,瞳孔骤然缩紧:“他还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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